陽春三月,縷縷清風撲麵而來。校園裏,到處飛舞著柳絮,黃色的迎春花,紅色的碧桃花,紫色的丁香花也競相爭豔,呈現出一派迷人的春色。這映襯著校園裏的政治氣氛像明媚的陽光透過雲間的縫隙,斑斑駁駁地灑向大地。師大的教學工作迎來了一縷師生們企盼的曙光。
許多不了解內情的師生開始有點驚奇:學校為什麽忽然發生了這麽大的變化?後來他們才知道,這個學期剛開學,校黨委的佟書記因萎縮性胃炎加重,住進了醫院,全校的工作暫由兼任黨委副書記的黎校長全麵負責。
黎校長清醒地看到,去年下半年以來的“大躍進”狂潮中,學生們不是參加大煉鋼鐵,就是投入打麻雀、滅蒼蠅等“除四害”運動,把學校的教學秩序全搞亂了。這樣下去,師大還能稱為大學嗎?教育部領導給他確定的“把師大這所部屬大學,建成西部一流的師範院校”的目標,何年何月才能實現?在佟書記住院後,他排除種種幹擾,又征求了包括佟書記在內的各方麵的意見,經校黨委和校務聯席會議討論研究,決定從這個學期開始,下大力氣整頓和恢複學校的教學秩序,使師大的教學和學術研究活躍起來。更能體現他的膽識的不僅是讓賦閑了半年之久的教授、副教授都投入了教學第一線,還大膽地啟用被劃為右派分子後積極主動地“接受改造”,在教學中能施展才華的教授、副教授、講師重新走上講台。在師生們的眼裏,黎校長的這一舉措當屬“力挽狂瀾”。
在地理係二年級,兩年前被劃為右派、但學識淵博的劉百川教授主講地貌學;剛從蘇聯留學歸來的溫國凱副教授主講土壤地理學;教學經驗豐富的孔文亮副教授主講經濟地理;從生物係聘請的孫春雷教授主講動物地理。一個多月後,剛從北京來到這個城市籌建冰川凍土研究所的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施雅風,專為師大和綜合大學地理係開辦了兩次冰川學講座。這位有“中國冰川之父”之稱的學部委員,在考察過祁連山和天山冰川後,把冰川學理論與經濟發展的實踐相結合,提出了利用祁連山冰川融化後形成的內陸河流灌溉農田,在廣袤戈壁中的串珠狀綠洲建立商品糧基地的構想。接著,這兩所大學的地理係又從北京請來中國科學院的另一位學部委員侯學煜,在一周時間裏開辦了植物生態學講座,使所有聆聽講座的師生們在這個批判“白專道路”的年代,萌發了人類要利用自然而不能破壞自然,經濟發展更不能以犧牲生態環境為代價的理念。
就在這個學期,師大還單獨舉行了兩次學術報告會:一次是在蘇聯發射人類第一顆地球衛星成功後,為全校師生播放了錢學森所作的空間技術發展的錄音報告;另一次是為了應對帝國主義核訛詐政策的挑戰,在毛主席提出“我們也要搞原子彈”的偉大號召後,由本校物理係係主任鄭國才教授所作的核裂變與核聚變知識講座。
霎時間,師大校園充滿了濃濃的學習氣氛,曾為這個特殊歲月腦煎過的一代大學生迸發出了如饑似渴的求知欲望。教室、圖書館、宿舍成為他們日常學習生活的三個主要陣地,去圖書館晚一點的人連座位也找不到。
黎校長全麵促進教學工作和營造良好學術研究氣氛的膽識和策略,令全校師生無不折服。但也有人替他捏了一把冷汗,擔心他“逆時代潮流而動”,被當作“隻抓業務,不問政治”的典型受到批判甚至被打倒,剛剛形成的良好教學秩序也隨之夭折。誰也料想不到的是黎校長審時度勢,把教學工作與政治巧妙地、靈活地結合起來了。
四月初,黎校長參加了省委召開的全省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表彰大會。其中有個被省委授予“農民哲學家”稱號的回鄉知識青年所作的報告,引起了他極大的關注。當即邀請這位“農民哲學家”給師大全體師生作一場報告。他愉快地接受了。
第二天下午,黎校長親自把這位“農民哲學家”接到學校,在操場裏臨時搭建了個講台,舉行了有全校師生員工五千多人參加的大型報告會。
那位“農民哲學家”主講的題目是“多快好省的辯證關係”。雖說他是個農民,但具有高中畢業的文化程度,腦子很靈,口才也不錯。他在報告中說,多快好省是矛盾的對立關係。多,講的是數量;好,講的是質量。從傳統意義上說,既求數量,又求質量是難以做到的。但我們那裏的農民在縣農技站的指導下,推廣了洋芋優良品種,不僅產量上去了,而且抗病毒能力強,吃起來味道也好,這就是多與好的辯證統一。快,講的是速度;省,講的是效益。在我們這個地方,老祖宗都知道一年隻能種一茬莊稼。現在,農業技術部門培育良種,跑到地處熱帶的海南島,那裏的氣候條件適於農作物一年四季生產,育種周期大大縮短,這不是提高了良種的推廣速度嗎?速度有了,每畝良種又比當地的老品種增產20%以上,效益當然也有了,這又是一對矛盾對立的統一。
他這些精彩的演講,博得了師生們的熱烈掌聲。
報告會進行到一個半小時時,會場裏鴉雀無聲。主持報告會的黎校長也聽得入神,竟忘記了中間休息。這時,先前的朗朗晴空被濃雲所遮蓋,一陣陣狂風挾帶著沙塵吹來。那位作報告的“農民哲學家”因為不斷地喝水,再加上氣溫驟然下降,就引發了內急。起初,他一直憋著,後來實在憋不住了,就側身問黎校長“廁所在哪裏”?黎校長急忙讓旁邊的工作人員領他去了廁所,然後宣布休息十分鍾。
台下聽報告的人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了這場報告會的感受。
“一個回鄉知識青年,結合農業生產與科學試驗中的體會,把唯物辯證法闡述得那樣淺顯易懂而又那樣深透,這是對經院哲學的挑戰。”姚惟誠對身旁的汪懷民說。
“精彩,精彩!這位‘農民哲學家’著實令人刮目相看。從他的報告中,我領悟到一個人的成就不隻表現在他的知識多寡,更重要的是能把書本知識與實踐結合起來,具有解決實際問題的能力。”汪懷民也談起自己的看法。
坐在姚惟誠和汪懷民後麵的黨支部書記相得成,把他們二人的談話記在了心中。
就在這時,前麵的幾個同學中發出了一陣笑聲。笑聲引起了相得成的警覺。他尋聲望去,發現笑得最厲害的是韓雪,就讓姚惟誠把她叫到他跟前,問她“笑什麽?”
韓雪湊近他的耳旁,小聲地說:“我今天穿的衣服少了點,這一陣氣溫一降,冷得有點打戰,袁玉枚說我是‘隻要風度而不要溫度’。這話被褚世廉聽到後來了個借題發揮,說台上作報告的那位‘農民哲學家’講得那樣引人入神,但他就不講風度,問黎校長‘廁所在哪裏’的那句話,被廣播喇叭傳遍了操場的各個角落,這就叫‘雅俗共賞’。我們幾個聽了他的‘雅俗共賞’就笑了起來。”
相得成聽完後,就讓韓雪回自己的座位去了。
那位“農民哲學家”上完廁所回來後,報告會又繼續進行。他雖然沒有講稿,但並沒有信口開河,而是主題突出,層次分明,思維邏輯嚴密,以大量現實生活中的生動事例,把一分為二、對立統一、矛盾轉化等辯證思想演繹得出神入化,繼續博得大家一陣又一陣的掌聲。報告會整整進行了四個小時,而聽眾仍覺得意猶未盡。
吃過晚飯,相得成立即召開黨支部會,把褚世廉下午聽報告時講的‘雅俗共賞’那句話,逗得周圍同學哈哈大笑,擾亂了會場秩序的情況通報給了支委,讓他們就如何對待這件事發表意見。裴準起初認為相得成是小題大做,後又覺得褚世廉平時就愛講怪話,甚至有些嘩眾取寵,以顯示自己說話詼諧、幽默的小毛病。如果不及時批評教育,任其發展下去,說不定哪一天禍從口出,變成第二個鄒豫強。出於這種考慮,他在支部會上提議,讓褚世廉寫一份深刻的檢討。支部委員紀國雄對裴準的意見雖表示讚成,但認為僅寫一份檢討不足以教育他,應該在全班大會上作出深刻的檢查。
相得成會前對如何處理這件事有些舉棋不定,特別是褚世廉說的那些話逗得旁邊同學們發出笑聲時,曾引起了黎校長的注目。他並不了解黎校長,而以佟書記主持學校工作時形成的那套慣性思維,審視褚世廉聽報告時的言談舉止,覺得對這件事如果不處理,黎校長追查下來,他這個黨支部書記就要承擔責任。但要他拋頭露麵去處理,輕了,不痛不癢;重了,班上的同學會認為他是步賴福祿的後塵。聽了裴準和記國雄的發言後,就采納了他們二人的意見。不過,他認為這個大會應由新選的班長雷宏宇出麵主持。至於對褚世廉給不給什麽處分,根據其對錯誤的認識、班上同學們的反映再研究決定。
黨支部會議結束後,相得成便把班長雷宏宇找來,將黨支部會議的決定告訴給他,讓他通知全班同學晚自習都去教室開大會。
晚上八點鍾,同學們陸陸續續地都到了教室。會議由雷宏宇主持。他隻說了一聲“會議開始”,就請黨支部書記相得成講話。
坐在第一排座位上的相得成一聽這話,狠狠地瞪了雷宏宇一眼,然後擺了擺手,再什麽話也沒說。
雷宏宇這才意識到這位支部書記是讓自己在前台“唱戲”,而他在後麵搖鵝毛扇。萬般無奈之下,雷宏宇咽了一口唾沫,潤了潤嗓子後講道:“今天下午,全校師生在聽那位”農民哲學家“的報告時,不斷地報以熱烈的掌聲。這是對報告人的尊重,是鼓勵,是發自內心的崇敬之請。遺憾的是在我們班上有人竟然抓住人家要上廁所的細枝末節,用‘不講風度’、‘雅俗共賞’等一些不恰當的甚至帶有嘲笑性的語言逗笑。現在,講了這話的褚世廉到前麵來作深刻檢討。”
褚世廉聽完,就意識到禍從口出了。他戰戰兢兢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渾身直打哆嗦地向主持人和四周的同學深深地鞠了四個躬,然後結結巴巴地說:“我犯的……錯……錯……錯誤……很很的大。”
同學們聽了他這句話,差點笑出聲來。
“你的錯誤怎麽很很的大,到前麵來給大家說清楚。”
聽了雷宏宇的話,褚世廉走出座位,一隻腳碰到袁玉枚的課桌腿上,一個趔趄摔倒在走道裏。接著,自己慢慢騰騰地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到講台下,不敢正視坐在他麵前的同學,低著頭小聲地說:“我的玩笑開過頭了,破壞了報告會的嚴肅性。我犯了一個胡說八道的錯誤,全怪我這張臭嘴。”說完,他用一隻手不輕不重地煽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又逗得許多同學低著頭發笑。
正想表現自己“將功補過”,以圖“東山再起”的賴福祿,哪能錯過這個機會。他站起來“批判”褚世廉:“你以為錯誤的根子長在嘴巴上嗎?不是,長在你的腦子裏!你那些話的嚴重性能用開玩笑過頭搪塞過去嗎?簡直是癡心妄想!我告訴你吧,你那些話,是對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攻擊,是看不起工農群眾,你不從思想深處檢查,休想過關!”
相得成沒想到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自己設計的一個班會,被賴福祿一攪和,就充滿了濃烈的火藥味,也不知道該怎麽收場。就在這個節骨眼上,褚世廉忽然倒在地上昏厥過去。雷宏宇慌忙撲過去,翻開褚世廉的眼睛一看,他的黑眼珠鑽進上眼皮裏麵,上門牙緊緊地咬住下嘴唇,嚇得他不知所措。
“他有癲癇病,去年的一個星期天在宿舍裏曾犯過一次,當時宿舍裏隻有我一個人。我拉也拉不動,抱也抱不起,隻好摁住他嘴唇中間的人中穴,讓他平臥在地上。過了一陣,他才蘇醒過來。我問他‘怎麽回事’?他說是‘羊角瘋’病犯了。我估計,今天他一緊張,又犯病了。”
聽到褚世廉的室友楊有旺說的這段話,被褚世廉犯病嚇得六神無主的相得成才算平靜下來。雷宏宇把楊有旺叫過來,跟他一起照他說過的辦法,讓褚世廉平臥在地上,雷宏宇一直摁著褚世廉的人中穴。
兩分鍾後,褚世廉蘇醒過來。雷宏宇問相得成“還讓他作檢查不?”得到的回答是讓楊有旺扶著褚世廉回宿舍休息。
新官上任三把火,相得成這第一把火卻燒到了自己。
裴準看到班會難以收場,就對在場的同學們說:“今天晚上開這個班會的目的,據我理解,是幫助褚世廉同學認識他那些言論錯在哪裏。我認為他的那些話有點出格,不僅擾亂了會場秩序和報告會的嚴肅性,而且正如雷宏宇班長開始所說的,是對那位‘農民哲學家’不尊重,說嚴重了是歧視。他之所以昏厥過去,說明他已經意識到錯誤的嚴重性。依我看,讓班長跟他談一次話,再讓他寫出一份深刻的檢查,認識和改正錯誤就行了。”
相得成看到賴福祿高高地舉著手,還想發言,生怕他出於個人的目的,利用褚世廉說的錯話把事態擴大化,就接過裴準的話茬說:“我完全同意裴準的意見。班上出現這樣的事,會產生負麵影響的,必須嚴肅對待,幫助褚世廉從思想深處認清他的錯誤,並且徹底改正亂講亂說的毛病,這對他以後的成長是有好處的。我還要告訴大家一個正麵的典型。在報告會休息的時候,我聽到姚惟誠和汪懷民對那位農民哲學家”的高度評價,說他的報告是‘向經院哲學的挑戰’,是‘理論聯係實際的典範’。我建議,班上另外開一次討論會,大家都可以談談自己聽了這個報告的體會。
雷宏宇雖然是班會的主持人,但他考慮到自己是個“黨外人士”,在黨支部書記和支委作過總結發言後,哪裏再敢喧賓奪主,就直截了當地宣布散會。
韓雪與姚惟誠是最後離開教室的,在走道裏她豎起大拇指,對姚惟誠說了句“向你祝賀”!
“你祝賀我什麽呀?那是我有感而發罷了。我感到他表揚我和汪懷民,可能是為他的小題大做失敗後難以下台階搭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