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的那片棗樹林

第十九章 丈夫原是“陳世美”

　　在整個寒假，蒙在鼓裏的賴福祿寢食不安，天天等待著韓雪的到來。

　　賴福祿一直等到開學的那天早上，韓雪回校了，他沒有見到她，見到的卻是另一個女人--他鐵下心欲拋棄的妻子夏雨蓮。

　　一個月前的一天傍晚，夏雨蓮收工回家，婆婆把兒子的來信交給了她。她欣喜若狂地撕開信封取出信，看著看著眼前冒起金花，暈倒在地當中。婆婆趕緊蹲下來，把兒媳婦抱到自己的懷中，用右手的大拇指使勁地掐住她的人中穴，不停地呼喊著“雨蓮，雨蓮……”。正在廚房裏做晚飯的小姑子聽到她媽的呼喚聲，也趕了過來。一見嫂子昏倒在母親懷中，忙問她媽“怎麽回事？”她媽用手指了指攥在兒媳手中的信，說了聲“你快念給我聽，是不是你哥出了什麽大事？”女兒立即從嫂子手中抽出那封信，小聲地讀了起來：

　　玉蓮：

　　自考上大學以來，我們已一年沒有見麵了，實再（在）對不起。你還年輕，一個人守空房，又要侍候兩位老人，承擔沉重農活，不感到委曲（屈）嗎？

　　我實話告訴你，在大學裏年級越高我就越忙，以後的兩年多時間裏，我根本沒時間回家看你。另外，我還要告訴你一個很不好的消息，自從那次我回家看你時，你不是正好來月經嗎……

　　“媽，下麵的話我念不出來。”

　　“寫了些啥話你念不出來，是不認識字嗎？”

　　“不是，我哥寫的是跟嫂子的私事，讓我一個姑娘家怎麽念呀？”其實，小姑子已經把她哥的信看完了，信的後麵是這樣寫的：

　　我跟你糊裏糊塗地幹了那個事後，一回到學校，漸漸地感到撒尿時我那個東西越來越痛（疼），而且它在（再）也沒有硬過。我去醫院找醫生檢查，醫生說是我得了什麽炎症，已經沒有辦法治好了。這不但對我是沉重的精神打擊，對你來說又是何等殘苦（酷）而又不公平的事啊！你還年輕，沒有必要為我犧牲大好青春。對此，我想了好久好久，要想把你從痛苦的牢籠中解救出來，除了離婚別無他法。我請你審（慎）重的（地）考慮這個問題，盡快作出選擇。

　　“那你哥在信中到底說了啥話，把你嫂子嚇成這個樣子了！”

　　“我哥提出要和嫂子離婚！”

　　婆婆聽說兒子要跟媳婦離婚，大罵著“畜生，畜生！”

　　就在這時，夏雨蓮緩緩地睜開了眼睛，身子也微微動了動。

　　“雨蓮，你有什麽不順心的事給媽說，媽會給你做主的。”

　　夏雨蓮聲淚俱下，連連喊著“我不想活了”！說著從婆婆的懷裏掙脫，起身向門外跑去，與剛要進門的公公撞了個滿懷，被小姑子拽回房間。

　　公公揭開兒媳婦的門簾，見自己的老伴坐在地上，就問家裏發生了什麽事。

　　他老伴把兒子寫給媳婦的信從地上揀了起來，塞進他的手裏讓他看。屋裏光線很暗，公公就出了房門，站在屋簷下看了起來。正看到信中關於兒子在媳婦來月經期間做那個事的一段時，被他的女兒一把奪了過來，裝進嫂子的口袋中。

　　小姑子見嫂子哭得鼻子一把淚一把的，便拿起毛巾一邊給她擦臉，一邊撿一些梅開二度、破鏡重圓之類的好話安慰她。站在屋簷下的公公自覺這類事他不好插手，便從口袋裏摸出用廢報紙裁好的紙條和旱煙渣，卷了個煙棒子，走進自己住的堂屋，盤腿坐在炕沿上，點燃了手裏的煙棒子，大口大口地吞雲吐霧。

　　婆婆見夏雨蓮情緒稍有穩定，就勸她：“你不要哭了，我把那個狗日的叫回來，全家人好好地教訓教訓，讓他給你賠不是，以後小兩口好好過日子。”

　　夏玉雨聽了婆婆的耐心勸說，似乎又看到了“浪子回頭”的一線希望。

　　這天夜裏，夏玉蓮愁緒滿懷，怎麽也誰不著覺。她回憶前幾年的夫妻生活，似乎悟出了一個道理：他們結婚後的前兩年，賴福祿幾乎夜夜與她同窗。第一年懷了個孩子，硬是叫他給折騰得流了產。他那個時候對我好，可能是他從我身上尋求到快活。現在他上了大學，是不是又跟別的女人好上了……她想來想去，腦子裏似是裝滿了糨糊，一點睡意也沒有。雞叫過頭遍，她上廁所回來時，聽到公公婆婆說話的聲音。她輕輕地走近窗前，想聽聽他們的話題是否與自己有關。

　　“今天雨蓮哭得那麽厲害，你也不勸一勸，真是鐵石心腸！你呀，跟你兒子是一路貨。”這是婆婆在責怪公公。

　　“女人們的事情男人怎麽好攪和進去，有你們母女在不就行了嗎。”“這狗日的福祿--”

　　“啥？你嘴裏放幹淨一點，罵兒子也不能把他的老子帶上。我是狗，那你不就是母狗，福祿不就是狗娘養的嗎？”

　　“我是說咱們的福祿前兩年和他媳婦天天都黏在一起，別人想扯都扯不開，上了不到兩年大學，怎麽忽然就變了心？”

　　“我思謀著這孩子大概和別的女人又好上了，大學裏那麽多有文化、長得也漂亮的女學生，他要是真的找上這麽個媳婦，有什麽不好？”

　　“我不稀罕什麽大學生，我隻喜歡雨蓮。”

　　“我說，你們女人就是頭發長見識短，福祿要是找上個大學生當媳婦，那可是光宗耀祖了！”

　　夏玉蓮透過公公的話語，看到了他內心世界很齷齪。怪不得全村子的人叫他“騷驢”，女人們見了他就像避瘟疫一樣，都躲了起來。就在幾天前，縣上的電影隊來到他們村子，放映了一部叫《流浪者》的印度電影。她依稀記得電影裏有這麽一句話：“小偷的兒子是小偷，法官的兒子是法官”。由此，她想到自己的公公本來就是個花心蘿卜，兒子難道不學他老子的德行嗎？

　　回到房間，夏雨蓮的眼淚又奪眶而出。她決定去找賴福祿問出個究竟。

　　天亮一起床，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訴給婆婆。婆婆見她一夜之間變得那麽憔悴，上下眼皮腫得像煮熟了的麥粒，神情似乎有些恍惚，怕到外麵出事，就勸她再等一段時間，或許過年時他會回來的。夏雨蓮答應了。

　　轉眼間到了除夕，夏雨蓮沒有等來她的男人。她茶飯不思，坐臥不寧，從初一等到十五，還是沒見她男人的麵。

　　正月十六早晨，她洗漱完畢，換了一身新花布棉襖，把她男人寄來的信和平時攢下的20元錢裝在內衣口袋裏，準備去學校找她男人。婆婆也不好再勸阻，隻是挽留她吃過午飯，天氣暖和一點再走。中午還不到，婆婆就給她端來了兩個荷包蛋和五張蔥油餅。她吃完了荷包蛋，蔥油餅隻吃了一張，剩下的四張婆婆給她包起來，裝進她的布兜裏，然後就把她送出了門。

　　到了火車站，剛好開走了一趟車，她沒有趕上，就隻好等下午6點的一列慢車。她在車站外的鎮子上閑轉時，看到銷售農資的供銷社，突然想到她男人如果真如公公所說，跟哪個女大學生好上了，經勸說仍不回心轉意，她就死在他的麵前，把這個狼心狗肺的負心漢搞得臭臭的，讓他也上不成大學。想到這裏，她進入供銷社，買了一小瓶敵敵畏，裝進手提的布袋，黃昏後她才登上西去的列車。

　　火車到站時天很晚了。她隨著匆匆的人流出了車站。分不清東南西北的她向車站服務員問路。服務員告訴她師範大學離車站還有10多公裏的路，晚上公共汽車沒有了，讓她先到車站旁邊找一個小旅社住一夜，明晨再坐公共汽車去。

　　她在那個服務員的引領下，住進了車站廣場的新光旅社。睡覺前，她隻覺得渾身癢癢的，脫了內衣一看，滿是虱子。她才明白，這20多天，飽受精神折磨的她，既沒有洗過身子，更沒有換過衣服，才生了子子孫孫一大堆虱子。她把內衣提起來，在火爐盤上一抖，落在爐盤上的虱子像是炒芝麻一樣，“劈裏啪啦”地響個不停。給她送暖水瓶的服務員看到後，又去給她端來一盆開水，讓她把內衣用開水燙一下。服務員出門後，她把房門從裏麵鎖上，又脫下內褲，同內衣一起燙在開水裏，還把帶來的敵敵畏朝開水盆裏滴了幾滴。燙了大約10分鍾，就用手把衣服搓了搓，撈出來擰淨水，掛在靠近火爐的椅子靠背上睡了覺。

　　正月十七上午不到十點，一個身穿棗紅花布棉襖，黑色棉褲，胳膊上挎著一個布兜的年輕婦女，精神恍惚，步履沉重而又遲疑地走進師大校們。

　　“喂！你進去找誰？”傳達室的門衛朝著那個年輕婦女大聲喊道。

　　年輕婦女停下了腳步，順著喊聲把頭轉向傳達室，說是他找男人。

　　“你先到傳達室來。”門衛就把她領進了傳達室，問她“男人是誰？”

　　“我男人叫賴福祿，在地球係念書。”

　　“我們學校沒有地球係，隻有個地理係。”

　　“那我記錯了，就是地理係。”

　　坐在傳達室看報的學生科一名幹部聽到賴福祿這個名字，對門衛說：“賴福祿，有這個人，大名鼎鼎，是佟書記眼裏的‘紅人’，你就領她去找吧，免得她糊裏糊塗地在校園亂闖。門衛上我替你頂一陣。”

　　當門衛領著那個年輕婦女朝理科樓走去的時候，正好被理完發回來的賴福祿遠遠看見。他從年輕婦女的背影、個頭和那雙‘解放腳’走路呈“外八字”的姿勢，隱約感到她就是夏雨蓮，便躲在一棵大柳樹後麵。等門衛領著那個年輕婦女走向理科樓時，他躥了出來，遠遠地跟在後麵觀察。當門衛把她領進了理科樓的東門時，他已經看清楚那個年輕婦女正是自己的老婆夏雨蓮。

　　夏雨蓮的意外出現，對賴福祿無疑是個晴天霹靂。他想，今天她來學校，不但會攪黃他和韓雪的好夢，而且他編造的“未婚”謊言也就大白於天下。一向利令智昏、膽大妄為的他，這時隻有像鴕鳥遇險時把頭埋在沙丘中一樣，選擇自欺欺人的逃避之處。他貓著腰朝校園裏最不引人注目的西北角走去，想在那裏找個藏身的地方。隻要夏雨蓮離開學校，他就可以化險為夷，安然無事。

　　夏雨蓮跟著那個門衛來到了地理係辦公室，恰好係黨總支章書記和秦秘書正在研究工作。秦秘書打量著這個陌生的年輕婦女，問她“來這裏有啥事？”

　　門衛主動地替她回答：“這個女人闖進校門後被我攔住。我問她是誰，有什麽事？她說她要找她的男人賴福祿，我就把她領到你們係裏來了。”說完，就轉身出了房門。

　　秦秘書讓這個年輕婦女坐在椅子上，然後問她：“你真是賴福祿的妻子嗎？可是賴福祿從未說過他已結婚的事，檔案中也填的是未婚呀！”

　　夏雨蓮聽了秦秘書話，驚訝地問他：“我們結婚四年多了，他沒說過？”

　　章書記看到這個情景，下意識地感覺到這個女人背後肯定有什麽隱情，就耐心地開導她：“你有什麽難心的事就給我們說，我們能幫助的一定幫你解決。”

　　夏雨蓮淚眼望了望章書記，又嗚咽起來。

　　“這是我們係黨總支的章書記，是係裏最高的領導，他會給你做主的，你說吧。”秦秘書勸慰她。

　　聽了章書記和秦秘書的話，夏雨蓮開始說話了：“我叫夏雨蓮，賴福祿是我男人。在去年以前，我們夫妻感情還是很好的，他上了大學的第一年，三天兩頭給我寫信，問長問短，寒假回家看我還不算，連節假日那麽短的時間裏，也坐上一個多鍾頭的火車回家，說是想我。”說到這裏，她害羞地低下了頭。“可不知道去年以來他為什麽大變了，我給他寫了不下十幾封信，他連一封也沒回。直到去年冬天，他給我寄來一封信，我拆開一看，把我驚呆了，原來是他要跟我離婚。這好端端的夫妻為什麽要拆散呢？我要找他問個明白，也請你們兩位長官評評理。”說完，夏雨蓮從布兜裏掏出那封信，遞給秦秘書。

　　“這是你們的私人信件，我們就不看了。你剛才叫我們‘長官’是不對的，你就稱呼我們是同誌。”

　　“不，這封信你們一定要看看，給我這個鄉下女人指出一條活路呀！”

　　章書記聽了後感到這件事有點不尋常，就對她說：“既然你要我們看，那你就拿過來，讓我先看。”

　　聽了章書記的話，夏雨蓮就把賴福祿給她的信恭恭敬敬地遞了過去。

　　章書記先從衣兜裏掏出他的老花鏡戴上，然後從信封裏取出信，看了第一段，他發現那麽多的錯別字，笑得直搖頭。看完後麵的話，“啪”的一拍桌子，怒不可遏地說道：“喜新厭舊，簡直是20世紀50年代的陳世美！”

　　“什麽事令你這麽大發雷霆啊！”黎校長從走廊裏聽到章書記的怒斥聲，進了房門敞開的地理係辦公室。

　　章書記和秦秘書見黎校長進來，都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秦秘書把他讓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夏雨蓮一見這情景，猜想剛進來的這個人一定是比章書記和秦秘書更大的“官”，心裏祈禱著他們能像包公那樣，給她評理斷官司。

　　黎校長打量了一下夏雨蓮，便問坐在對麵的章書記：“這個女人是誰？”

　　章書記從坐椅上站起來回答：“這是我們係二年級學生賴福祿的妻子。”

　　“賴福祿！我從佟書記那裏聽到過這個名字，你們係裏挖出的那個‘現行反革命’就是他檢舉的。”

　　鄒豫強的日記怎麽被佟書記拿到？章書記和秦秘書揣摩了這麽久，還沒有得出答案。剛才黎校長一說，這個謎團才被解開。

　　黎校長走到夏雨蓮跟前，問她：“你找他有什麽事？”

　　滿肚子冤屈的夏雨蓮低著頭，不敢正視黎校長，卻淚如泉湧。章書記把賴福祿寫給夏雨蓮的信遞給了黎校長。黎校長拿起信，回到坐椅看了起來。

　　“我說你這個溫文爾雅的章書記剛才大發雷霆，原來是為了這件事。人們常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我們共產黨人對群眾反映的事，可不能掉以輕心。你們要認真查一查，如果賴福祿性功能確有障礙，就給他妻子解釋清楚，離婚不離婚由他們自己商量解決，我們不必插手。但如果另有隱情，特別是像你剛才說的喜新厭舊、另覓新歡的事，那可要嚴肅對待了。”說到這裏，黎校長一看手表，快12點了，還有事要與章書記談，就轉身來到秦秘書跟前，讓他把夏雨蓮先帶到職工食堂吃中午飯，然後領到二年級的女生宿舍，給女同學們交代一下，讓她們照顧好，千萬不能出什麽問題。

　　秦秘書把夏雨蓮領出辦公室後，黎校長通過章書記了解鄒豫強的家庭出身和在校期間的表現。章書記把自己掌握的有關鄒豫強的情況都告訴給了他。

　　黎校長臨出門時，又問章書記：“賴福祿這個學生到底‘紅’在什麽地方？”“在一年級第一學期，講授氣象學的費教授，在講信風帶時正好講到西風盛行季節，他就抓住不放，說是費教授含沙射影，攻擊毛主席‘東風壓倒西風’的英明論斷，張羅著開批鬥會，被係裏製止。一年級第二學期，佟書記提出全校師生都要開展‘向黨交心’活動，賴福祿逼著給他們上課的教授、副教授一進課堂，先要彎著腰說句‘我有罪’的話。諸如此類的例子不說是舉不勝舉，但為數不少，搞得班上同學人心惶惶，上課的老師心理負擔很重。總而言之，我覺得這個學生似乎是借著反右派鬥爭撈取點政治資本，好為自己的前程鋪路。”

　　“你講的這點很重要。記得我在河南農村參加土地改革時也有類似的經曆。工作組一進村，就有個別農民整天跟在我們的P股後麵。開大會，他搶著發言，說自己苦大仇深，最擁護共產黨；鬥地主，他最積極，不是給戴高帽子就是擰胳膊、打耳光、揪胡子。廣大農民群眾誤以為工作組依靠的是這樣的人，就與我們越來越疏遠。當時省委的一位領導來檢查工作，發現這一問題，及時提醒我們，在土改工作組剛進村時，自發地跟著工作組P股後麵，表現‘左’得出奇的人，要特別警惕。這類人雖然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但在農村屬於好吃懶做的流氓無產者，是懷著個人野心的政治投機分子。工作組如果依靠了這樣的人，就必然脫離那些值得我們依靠的基本群眾。”

　　章書記在聽這些話時，以敬佩的目光打量著這位新任校長，深深地感到他思路清晰，洞察深邃，經驗豐富，有很強的政治敏銳性。這時，他對賴福祿的所作所為有了新的認識。他早就想到賴福祿繼續當班長不合適，欲著手解決這一問題，但又覺得他的表現正迎合佟書記的那套做法，這不能不使他考慮投鼠忌器的問題。

　　黎校長從章書記的目光裏察覺到他的內心世界光明磊落，就對他說：“我剛才說的那些話隻是憑個人的經驗，難免有經驗主義的成分，僅供你參考。”

　　“不不不，你的分析很透徹。我對賴福祿雖然早有看法，但一時也拿不準，怕自己犯右傾錯誤。這就增加了解決這個問題的難度。經你這麽一分析，我的顧慮打消了。”

　　“你就從今天他老婆找到學校的這件事入手。如果賴福祿道德敗壞，再難的問題不就迎刃而解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