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惟誠一覺醒來,雷宏宇給他送來了一封信和一張10元的匯款單。母親在信中說,10元錢是你回家的路費,但你陪護的同學康複後再回家。他從校內郵電所取出錢,已經是九點半了,立即動身去醫院。
這天早晨一起床,韓雪覺的傷口也沒有疼的感覺,還能小聲地說話。護士給她輸上液的時候,已經九點半過了,她還不見姚惟誠來,心裏就有些不安。
快到10點時,姚惟誠才出現在她的麵前。
“你怎麽才來,是不是你的愛情種子不應該播種在我這片戈壁荒漠裏?”
“你是誤解了我昨天說的那句話。我說的貧瘠土壤是指我自己而不是你。這也難怪,到現在,我還沒有把我的身世告訴你。”
“什麽身世,無非是你出身寒門罷了。照你這麽說,那個花魁女就不應該愛上賣油郎?我不止一次地說過,我看重的是人品而不是什麽顯赫的身世。你倒把我看成了攀龍附鳳的人?”
“你的話我理解。”姚惟誠低著頭,語氣沉悶地說,“但是,愛情再往前跨一步,就是婚姻,就是建立家庭。在現實生活中,家庭是要建立在相應的經濟基礎上。人們不是常說兩口子‘吵窮架’,而沒有說‘吵富架’的。這說明兩口子吵架多是由窮引起的。你同意不同意我的這個觀點?”
“那麽我問你,患難夫妻又作何解釋呢?”
姚惟誠啞口無言了。
“你怎麽不說話,是‘江郎才盡’了吧?”
“我沒想到你的思想境界這麽高!但是,不管你想知道也好,不想知道也好,我還是想把我的身世早點告知你,好讓你早日作出正確的抉擇。”
在他們談話間,護士已把午飯送來了,她給韓雪舀了一大碗雞蛋麵片。姚惟誠抬頭看了看她的床頭牌,飲食已換成半流食,又驚又喜地說:“沒想到這麽快你可以吃半流食了!”
“這與你給我買的冰棍有關,今天早上朱主任查房時也這麽說。”
“你正在輸液,一隻手吃飯不方便,還是我來喂你吧。”
她再沒說推辭的話,就讓他喂著吃。吃完飯,她要姚惟誠講他的身世,他執意讓先她睡午覺,下午再給她講。她隻好服從。
下午兩點還不到,姚惟誠抬頭一看,液體快輸完了。他找來護士,給她拔了針頭,她也就睡醒了。她一看外麵陽光燦爛,說“想去外麵活動活動”。姚惟誠扶起她,又給她穿上了鞋,攙著她來到院中的長廊下,一起坐在木製欄杆上。
“現在,你該講你的身世了吧。”
他看見她那急切的心情,隻好向她訴說起自己苦難的身世:
民國17年,他的家鄉遭到了曆史上罕見的大旱。外祖父看著自己家的幾畝薄田顆粒無收,隻好帶著老伴以及兩個兒子和唯一的女兒,進城沿街乞討,晚上就在一家商店的鋪簷下擠在一起過夜。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在饑寒交迫和疾病中掙紮了近半個月的外祖父和祖母相繼離開了人世。姐弟三人白天沿街乞討,晚上相擁而泣。一天夜裏,店鋪老板被他們淒厲的哭聲吵醒。老板出門看到這個慘景,心也就軟了。他思謀了許久,給姐弟三人指了條生活出路,征求他們的意見。他說,馮玉祥的部下率領的一支國民軍駐防在這裏,部隊正在招兵,兄弟二人中的哥哥已經十七八歲,願意賣為壯丁的話,他就領去當兵。至於姐姐嘛,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他認識的一個木匠兩年前喪偶,膝下有一兒一女,都已經結婚了。這個木匠正想續弦,眼下也沒有合適的,姑娘如果不嫌棄的話,他可以當個月下老人。事已至此,姐弟三人也隻好認命。
次日清晨,那個老板先領著她的大弟弟去賣了壯丁。下午,又把木匠領了過來。木匠一看這個高挑身材、眉清目秀的姑娘,哪裏還有看不上的。他當即答應了姑娘要把小弟弟也帶去學木匠的條件,並保證一輩子要善待他們。
過門後,木匠對他的年輕續弦格外疼愛。一年後她給他生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三年後,她弟弟的木匠手藝也出師了,就回到鄉下的老家一邊種地,一邊做點木工活。婚後的第八個年頭,她的小兒子剛滿半歲,木匠不知得了什麽猛病,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丟下了年輕的妻子及兩個兒子,撒手人寰。
一年後,丈夫留給她的一點積蓄已經捉襟見肘了,日子過得更窮困潦倒,以至於到了吃糠咽菜的地步,剛過周歲的小兒子瘦得皮包骨頭。麵對這淒慘的處境,她整天以淚洗麵。
木匠前妻生的女兒看到她的繼母生活如此艱辛,就一再動員她改嫁。她思前想後,覺得帶著兩個孩子再嫁人,哪個男人願背這麽沉重的包袱呢?再說,把兩個孩子都帶過去,一旦遭到歧視,孩子幼小的心靈會留下難以撫平的創傷。
過了幾天,亡夫前妻所生子女商量後,讓繼母把大兒子留下來,由他的大哥撫養,小兒子讓繼母帶走,這樣,她再嫁人,不會給對方帶去過重的負擔。
一個多月後,鄰居一位老銀匠來到家中給她介紹個對象。他介紹的這個男人姓鄭,30出頭。鄭先生老家在冀中平原,抗日戰爭爆發後家鄉淪陷,日本鬼子在那裏燒殺擄掠,他的妻子在日本鬼子燒房子時反鎖在屋內,被大火吞沒。鄭先生懷著悲憤的心情,告別雙親,跟著一位朋友逃難來到這裏,在他的銀匠鋪旁邊擺了個小百貨攤,生意還算可以。老銀匠還說,鄭先生讀過私塾,知書達理,還會寫一筆好字。老銀匠介紹完鄭先生的情況後說:“他曾幾次托我找個合適的女人,我這才想起給你介紹的事,如果你有這個心思的話,不妨去見個麵如何?”
她和老銀匠相識多年了,知道他樂善好施,便答應了。
老銀匠把她領到鄭先生的百貨攤前。她一看那個人確實是慈眉善目,一表人才,說話也很隨和,便給老銀匠使了一個眼色。
她走後,老銀匠就征求鄭先生的意見:“這個女人怎麽樣?”
“勞駕你,明天早上你把她領來,我和她直接麵談好嗎?”
第二天早上,老銀匠就把她領了過來。她有點害羞,不敢抬頭。鄭先生心想,能找到這樣一個飽經磨難的漂亮女人,是蒼天對我這個天涯淪落者的憐憫。接著,他來了個自我介紹:“鄙人姓鄭,今年30歲,老家父母均年過半百,還有個弟弟和一個妹妹,現在我不知他們在日本鬼子鐵蹄蹂躪下是死是活。”
老銀匠說:“我看你們兩人都同意這門婚事,我這個大媒人也算是沒有白當。今天,我要把該說的話要說到前頭。這位大妹子要帶一個剛慢周歲的小男孩過來,鄭先生要把這個孩子當作自己的親生骨肉一樣對待,並要把他撫養成人。而鄭先生是逃亡到這裏來的,舉目無親,大妹子過門後要對他多一些關心和體貼,讓這位外鄉人切切實實地感到家庭的溫暖。不知你倆同意不同意?”
鄭先生說:“請你老放心,我一定辦到。”而她一個勁地點頭。
過了半個月,鄭先生包了一桌席,同她舉行了一個簡單的婚禮。
席終人散,已是掌燈時分,鄭先生就把他們母子二人接回他租住的兩間平房內。鄭先生在燈下一個勁地看她,而她低頭微笑。
還是鄭先生先打破了拘謹的氣氛:“恕我粗心大意,到現在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
“娘家姓姚,我沒有大名。”
“我給你起個名字好嗎?你就叫姚慶芳吧。孩子不管姓什麽,我都會當作親骨肉對待。”
“那你以後就叫我慶芳,我就稱呼你鄭先生,孩子姓什麽由你來決定。”
“你剛才問我孩子姓什麽,依我看,讓孩子跟著你姓姚好嗎?”
“我聽你的,你給他起個名字吧。”
鄭先生看了看睡得正香的孩子,思索了片刻,便脫口而出:“中庸》曰,‘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我想孩子就叫姚惟誠,意思是讓他長大以後,於公於私都要做一個最誠實的人。”
“老銀匠說過,你有學問,嫁給你,我也心滿意足了。”
“慶芳,”鄭先生第一次這樣稱呼他的新婚妻子,“我們雖然是萍水相逢,但我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你會慢慢了解我的為人。以後,我把生意做紅火了,錢掙的多了,你再不會受苦受累,孩子由我供他上小學,上中學,上大學。”
這天晚上,這一對陌路相逢的夫妻好像才開始談戀愛,彼此之間總是有說不完的話。直到第一遍雞叫,他們才同床共眠。
抗戰勝利後,日夜思念父母的繼父很想回老家去探望二老,可又擔心把僅有的積蓄花光,使姚慶芳娘兒倆的生活沒有著落。母親理解丈夫思念父母的心情,一再勸他回老家看看父母。她越勸,繼父更舍不得離開她。到了第二年,內戰爆發。在這兵荒馬亂之際,繼父回家探望父母的希望破滅了。
1951夏天,我小學畢業,報考當地最好的一所中學讀初中。過了一個星期,學校出榜了,我考了第一名,繼父連連誇獎我。
隴海鐵路修到省城的那年,繼父再次萌發了回老家探望父母的念頭。一天晚上,他向我母親試探性地說:“鐵路已經通到了家門口,我想回老家看看父母,你意如何?”母親表示完全支持,但又對他一再叮嚀,一年半載後一定得回來。繼父說:“你放心吧,我哪能撂下你們娘兒倆不管?”
第二天,他把剩下的貨按成本價批發給另一個攤主,回家後把平時的積蓄拿出來,共湊了兩百多塊錢,他帶了一半,給我母親留了一半。晚上,他對我母親說:“少則半年,多則一年,我就會回來的。萬一我有什麽三長兩短,你不管吃什麽苦,受什麽罪,一定要供孩子上大學。”母親流著淚,小聲地告訴他:“說實話,我舍不得讓你走,可是你和兩位老人分別17年了,也該去看看他們,去盡盡孝心呀。你放心走吧,我會按你說的辦。”第二天天亮,我醒來後不見繼父,就問哭紅了眼睛的母親。母親很難過地說:“他已經回老家了,最多一年會回來的。”
誰也沒想到,我們這一別竟然成了永別。還不到一年,與繼父一起回了老家的朋友回來了,他帶給我們母子倆的是噩耗。
繼父回到家後,得知父母10年前就先後去世。他為自己沒有盡到孝心而悔恨不已,在其父母的墳前哭得死去活來,最後昏倒過去。隨行的人在他蘇醒過來後扶回了家。從此,他一病不起。醫生說這是鬱悶成疾,肝火攻心,得慢慢地醫治。他隨身帶的錢都花在治病上,連自己返回的路費都沒有了,以至病情發展到水米不進,臥床不起,竟然魂歸故裏了。在彌留之際,他把自己唯一的一枚金戒指交給了他的朋友,讓他轉交給遠方的妻子。
這一天,我放學回家,見母親靠在被子上,雙手把毛巾捂在臉上。見此情景,我被驚懵了。
這年秋季,我上了高中,母親全身心地照料我的學習和生活。到了年底,繼父留下的積蓄所剩無幾,我們娘兒倆為今後的生活又發起了愁。
也是應了“天無絕人之路”的那句話。有一天,母親上街買菜,遇見了一個熟人。這人姓餘,原是解放軍的一名營長。剛解放時,部隊大部分住在老百姓家。我們院裏有一間空房子,被部隊的一個衛生隊暫用後當作病房。恰巧患了重感冒的餘營長就住在這間房子裏。當時,衛生隊護理員緊缺,我母親就主動擔負起了護理任務。在她的精心護理下,不到一個星期,餘營長就病愈歸隊,不久和當地的一個姑娘結了婚。朝鮮戰爭爆發後,餘營長參加了誌願軍赴朝作戰。後來,他在一次戰役中負重傷,被送到國內醫治。經過治療,雖然性命保住了,但左胳膊被截肢了,就轉業回到這裏,分配到供銷社當了主任。我母親把家裏發生的事告訴了餘營長後,餘營長說他們供銷社食堂正好缺個炊事員,大媽的飯做得好,如果願意的話明天就可以來我們食堂做飯,每月至少能掙30元錢。母親喜出望外,當即就答應了這件事。從此以後,我們娘兒倆總算沒有斷炊。
兩年後,餘主任被調到省上,供銷社的食堂也隨之散夥,母親又失業了。
屋漏偏遇連陰雨,我在上到高中二年級下學期時,因感冒後淋了大雨,竟然連發了七天高燒。因無錢治病,隻能躺在床上硬抗。後來,高燒退了,但從此鼻子裏像是長了個東西,把鼻孔堵得嚴嚴實實,一點氣也不通,隻靠嘴巴呼吸,整天頭昏腦漲,學習難以為繼。班主任給了我10元錢,讓我去醫院檢查。醫生檢查後要我到省人民醫院去治療,而且越快越好。回家後,母親問我檢查結果,我隻說是沒啥大問題,日子長了自然會好的。
從高二到高三這段時間,因疾病的折磨,我的學業荒廢了許多。我母親在這期間,不是給火柴廠糊火柴盒,就是去翻沙作坊篩沙子,娘兒倆過著飽一頓饑一頓的生活。
在困境中掙紮的我,總算熬到了高中畢業,說什麽我也不再考大學了,想找一個工作,掙點錢既給自己看病,也可以維持母子倆人的生活。母親發現我陷入苦悶之中,就對我說:“你有什麽心事給媽說,千萬不要裝在心裏。媽受苦受難還不是為了你。”我覺得瞞過初一瞞不過十五,就把自己的想法坦白地告訴給母親。母親一聽,眼淚嘩嘩地流了出來,非常生氣地拍著桌子,厲聲地教訓我:“不爭氣的兒子啊,你讓媽太失望了!這些年的困難我們都熬過了,難道以後的4年時間就熬不過嗎?”
報考大學的期限隻有5天了,我的班主任在報考名單中沒有找到我的名字,就來到我家了解情況。母親把兒子的想法告訴給了班主任,並請他開導開導。班主任給我講了古今中外許許多多寒門子弟苦學成才的事例,終於說服我同意報考大學,隻是我覺得這一年全國高中畢業生有25萬多,而招生人數還不到12萬,是新中國成立以來高考最難的一年。自己從高中二年級下學期以來,因病耽誤了一年多的課,怕考不上。班主任幫助分析了利痹,說我雖然落了一年多的課,但基礎還是紮實的,隻要把誌願報合適,考上大學的希望是有的。
這年7月初,班主任帶著我們全年級兩個班80多名學生,來到省城參加了高考。考完後,我覺得成績還不錯,在報誌願時班主任考慮到我的家庭情況,給我提出了兩條建議:一是就低不就高,保證能夠錄取;二是報不收學費、又能享受助學金的師範院校,減輕家庭的負擔。我覺得班主任的建議很有道理,就把師院地理係報為第一誌願,穩穩當當地被錄取了。
在我收到錄取通知書後,母親決定把繼父臨終時留給她的那枚金戒指賣了,為我籌措盤纏。我堅決製止了母親的做法,並對她說:“你要把它賣了,那我就不上這個大學!”在母親犯難之際,原來在供銷社食堂裏吃過飯的一位姓薑的同誌主動找上門來,說是他們單位又招收了7名年輕職工,都是單身漢,單位食堂早已拆了,連他共8個人沒處吃飯,問我母親能不能在我們家裏辦個食堂,他們都來搭夥。母親當即答應了,並告訴他,我兒子考上了大學,再過三天他就要去學校報到,這兩天我還得給他準備衣服、鋪蓋什麽的,你們從9月1日開夥行不行?薑同誌連聲說行行行,臨走時還掏出10元錢,說是給她兒子的賀禮。母親說,我暫時收下這個錢,以後你從夥食費中扣除就行了,禮錢我是不要的。就這樣,我母親糊口的問題算是解決了。
韓雪含淚聽完了姚惟誠述說的身世,非常嚴肅地問他:“你和我經常在什麽地方約會?”
“在棗樹林呀!”
“我之所以選在棗樹林,就是因為我欣賞棗樹的品格。她不嫌棄貧瘠土壤,更不自暴自棄。而你呢,竟然把自己困難的家庭環境比作貧瘠的土壤,並把它當作沉重的包袱,幾乎把正在萌發的愛情幼芽給窒息了。多麽令人傷心!我為你有這樣一位飽經人世間風雨滄桑,百折不饒地與命運抗爭的母親而慶幸。一個沒有文化的婦女,能做到這一點,多麽難能可貴,多麽令人敬佩!從你母親的身上,我看到了棗樹的品格。我希望你從母親的身上學到堅毅、吃苦的精神,善良的秉性,不能因此而產生自卑感。”
“你有這樣的看法我就放心了,我誠心實意地接受你剛才的批評。”然後告訴她母親要他在陪護好同學病後再回家。
“你媽媽對你的舉動這麽支持,出我意料之外!我住院這幾天,你一直在陪我,照料我,那麽周到入微,使我深受感動。但想到與你一直相依為命的母親,肯定很思念你,你不能再陪我了,如果因為我而縮短了你母親在這個寒假與你相處的日子,我會感到萬分內疚的。我懇切地要求你,明天就回家去,你母親在焦急地等你。你就聽我的話吧。”她以懇求的語氣對姚惟誠說。
姚惟誠接受了她的勸告,於次日晨乘車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