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放寒假前的一天下午,校黨委召開了有全校師生員工參加的大會。
會上,佟書記首先把新到任的黎為庶校長介紹給全體師生員工。台下一陣掌聲響起,黎校長從座位上站起,向台下的人們頻頻點頭,準備講幾句致謝的話時,佟書記卻迫不及待地宣布第二項內容。他振振有詞地說:“最近,我們學校在‘對敵鬥爭方麵連連取得勝利’。首先是物理係披著二級教授外衣的‘右派分子’薛國臣,在被遣送到夾灘溝後不服勞動改造,畏罪自殺了。”
坐在他旁邊的黎校長一聽到這個消息,臉上立刻布滿了陰雲。
佟書記接著說,薛國臣在自殺前給他寄來一封信,但他沒有宣布薛國臣來信的內容,隻說是此人“頑固不化,自絕於人民,是死有餘辜”!接著說,“對敵鬥爭的又一大勝利,是地理係二年級挖出了‘潛藏在大學生隊伍中的現行反革命分子’鄒豫強,他在日記中惡毒攻擊三麵紅旗,惡毒攻擊黨中央和毛主席,現在已被公安部門逮捕。”接下來,他講了一大串話,核心內容是要求全體師生員工以這兩個“階級敵人”為反麵教員,頭腦裏始終要有階級鬥爭的觀念,要用“樹欲靜而風不止”的辯證觀點分析形勢,看到階級敵人人還在,心不死,看到階級鬥爭的長期性、複雜性等等。
大會之後,整個校園裏籠罩著一片沉悶的空氣:一個披著“二級教授外衣”、“自絕於人民的右派分子”,一個“潛藏在大學生隊伍中的現行反革命分子”,仿佛成了徘徊在師生中的冤魂,撞擊著每個人的心靈。他們究竟是咎由自取,還是冤案的犧牲品?大家思索之餘在心中得出幾乎一致的結論,隻是不說出口。
剛剛上任,就得到薛教授自殺噩耗的黎校長,連日來處在悲憤中。他在教育部任司長的時候,對在北京一所著名大學任教的薛教授的情況已有耳聞。薛教授不僅在學術上造詣很深,而且是一位擁護共產黨、擁護社會主義的愛國知識分子。7年前,他在英國劍橋大學獲得量子力學博士學位後,婉言謝絕了導師的挽留,懷著一顆報效祖國的赤子之心,毅然回到了自己的故土。兩年前,為了支援大西北,他來到現在的這所大學物理係任教。黎校長怎麽也想不通薛教授將要貢獻才智的大西北,竟然成了這位難得人才的葬身之地!
此時此刻,他想到新中國成立初期黨和國家領導人對知識分子有公正地評價,認為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還是愛國的。毛主席、周總理也曾費了好大的力量,讓一大批知識分子從國外輾轉回國,獻身於新中國的建設事業。但一個反右派鬥爭,卻把許許多多敢於諫言的知識分子傑出人物打成了右派分子。黎校長對此不願苟同,但也不露聲色,隻是等到適當時機,在自己的工作中完整地、準確地貫徹落實黨的知識分子政策。
此時此刻,他還想到臨離開北京時,教育部主管人事的副部長找他談話的一條重要內容,就是要他到任後盡量保護那些愛國知識分子,充分調動他們的積極性,把教學和學術研究工作抓起來。
現在,自己既然已經到了這裏,就不能辜負黨組織的期望,不管前麵的道路有多麽曲折,有多大的風險,一定要不辱使命,完成黨交給自己的任務。這其中就包括查清薛教授的死因,如果他是被迫害致死,就要平反這一冤假錯案,讓全校的教師從中領悟黨的知識分子政策的真諦,全身心地投入教學和學術研究工作。
就在那天的大會上,佟書記宣布挖出“現行反革命分子”鄒豫強。賴福祿得意忘形,處處以佟書記的大紅人自居,幻想得到佟書記的賞識、提攜。
袁玉枚早已看透了賴福祿肮髒的靈魂。她對這個出賣同學、出賣良心的人義憤填膺。再聯想這個學期他一直死纏韓雪。而已鍾情於姚惟誠的韓雪,為了保護姚惟誠不被挨整,更為了暴露賴福祿的醜惡麵目,接二連三地對賴福祿施以誘餌。於是,她決定助韓雪一臂之力。
學生會於放寒假前夜在大餐廳舉辦舞會。賴福祿照舊要韓雪陪她跳舞。
舞會中間休息時,賴福祿發現不遠處的袁玉枚目不轉睛地瞅他,便把詭異的目光轉移到她身上。他以為袁玉枚羨慕他這個“赫赫有名”的人物,用目光召喚他,索性把韓雪晾在一旁,興衝衝地來到袁玉枚身邊。
聽到樂曲響起,袁玉枚主動地和他跳舞。在舞池裏,她先給他灌了些“政治上成熟”,“畢業後一定會留校”之類的迷魂湯。他越聽越順耳,越聽越覺得肉麻。他認為這些讚譽的話是袁玉枚想攀他這個“高枝”了。他心中想,哪個女人最漂亮就去追她,所有的男人概莫能外。如果袁玉枚真的愛上他,那他就放棄韓雪,移情於袁玉枚。他試探著把袁玉枚摟得緊一些,卻不料她那柔美的身軀這陣子卻變得十分僵硬,怎麽也拉不過來,而且她的話題令他摸不到邊際。
“火候到了正好的時候,你該抓緊呀。”
賴福祿聽了這話,停下腳步猜想她剛才說話的意思。忽然間,他好像是猜著了,衝著她說:“我是把你往緊裏拉了呀,隻是沒有拉得動。”
“你胡說些什麽呀!我說的是抓緊。”
賴福祿愣了好一陣,便把她的手緊緊地捏住,疼得袁玉枚尖叫了一聲,還訓斥他“真笨”!
賴福祿說了聲“對不起”,又說她剛才的話自己還沒有聽懂,要她再說一遍。
“看來我是對牛彈琴了!你聽著,這次我給你說白了,你和韓雪的關係已經到了最好的火候,該確定下來了。這話你能聽清吧?”
賴福祿聽後恍然大悟,原來袁玉枚是扮演了“紅娘”角色。但他不死心,直截了當地問她:“你不感覺到我和你結合更合適嗎?”
“我哪能高攀上你這個‘政治明星’?再說,我已經有了心上的人,而這個人你可是惹不起,你要奪他之愛,恐怕要栽大跟頭,毀了你‘錦繡的前程’。”
賴福祿一聽這話,自然明白了袁玉枚的背景很硬,再也不敢胡騷情了,乖乖地向她請教:“你剛才說我和韓雪的關係到了火候,你咋看出來的?”
“這幾天晚上,韓雪在睡夢中老是呼喊你的名字,還說什麽她要跟你結婚。你呀,簡直讓她著了迷,誰知你的腦子那麽笨,到現在還沒有反應過來。”
“怪不得她最近以來跟我形影不離,今天要不是你提醒我,我還真的蒙在鼓裏。我可要謝謝你這個大媒人了。”
“我不求你怎麽謝我,隻希望你不要得勢不認人。”
舞曲終了,賴福祿回過頭來找韓雪。他在人群中找來找去,怎麽也找不著。又一首樂曲奏響了,人們紛紛進入舞池。賴福祿像一隻蒼蠅飛進人群,與跳舞的人撞來碰去。在遭到人們多次的指責後,才無奈地退到樂池旁邊,竟發現韓雪坐在樂池中,專心致誌欣賞樂隊的演奏。他幾次向她招手示意,可是她根本就沒有回過頭。直到樂曲終了,他才竄入樂池。他狠狠地瞪了姚惟誠一眼,然後才拽了拽韓雪的衣袖。她發現是賴福祿,沒有理他。他卻低頭哈腰,在她的耳旁小聲地說:“你別生氣,我有重要的事給你說。”
韓雪這才慢騰騰地跟著他出了樂池,走到了舞池的一角。她沒好氣地對他說:“有什麽屁你就放!”
“你是不是與姚惟誠藕斷線連啊?”
她再沒有挑他“藕斷線連”的刺,裝出一副吃醋的模樣,惡狠狠地對他說:“是了怎麽樣,不是又怎麽樣?你不也是迷上了袁玉枚這朵校花嗎?”
“你別誤會,我和袁玉枚沒那個意思。她是找我有事,借著跳舞的機會告訴我一條重要的、令我醉了的消息。”
“是不是她向你求愛了?這才令你神魂顛倒!”
“我以我的黨性和人格向你保證,我和她就沒有你所想象的那事。”
一聽到從他的口裏講什麽黨性、人格,她隻覺得他是褻瀆了這兩個高尚而又純潔的詞匯。她以鄙視的目光掃了他一眼,卻又裝出急切的樣子問袁玉枚告訴他什麽消息。
“這個消息與你有關,你猜猜。”
“我不猜,你要不說就腳腕子拴繩--拉倒。”她說完,就假裝著要離開。
“別走,別走,”他一把拽住她,“我告訴你,袁玉枚說你在夢中喊叫我的名字,還說要和我結婚。有這事嗎?”
她一聽這話,覺得先要判斷是真是假,再想明白袁玉枚說這話的意圖。
“袁玉枚真的這麽說嗎?”
“我要是騙你就是狗娘養的。”
見他賭咒發誓,她相信袁玉枚確實講了這話。可是她為啥這麽講呢?她陷入了沉思。終於,她想明白了,袁玉枚在暗中支持她。於是,她對賴福祿說:“你不要相信她的話,睡夢中的事往往與現實恰恰相反。”
“不,一個人整天想什麽,夜裏睡覺就夢見什麽。我天天都在想你,所以夜裏總是夢見你。你在夜裏能夢見我,說明你一直想我,別不好意思承認嘛。”
韓雪緊鎖眉頭,好久不說話。她想:這時候我得演一場假戲了。她模仿有些電影鏡頭中男女談情說愛的姿態,故意低下了頭,兩隻手不停地在撫弄著她的一根辮子,淋漓盡致地表演了一個初戀中少女害羞的情節。
賴福祿看著她害羞的樣子,也有了那種墜入情網的快活感,欲火中燒,巴不得上前去擁抱她。過了一陣,他要韓雪說說睡夢中的事,她卻搖動著身子,隻吐出三個字:“不想說。”
賴福祿著急了,兩隻手搭在她的雙肩上,一再追問。她讓他把搭在她雙肩上的手收回去才說。他乖乖地收回了雙手。她故作喋聲喋氣,低著頭不好意思地說:“夢中的事往往是模糊不清的,我隱約記得我和你登記結婚的時候,民政局負責登記的人說你這是重婚,不予登記。我一聽這話,一下子就昏了過去,以後的事我就記不清。”
韓雪編造的夢囈,正好戳到了賴福祿的疼處,使他立刻心慌意亂,心想,她做的夢怎麽正符合我的真情,莫非她知道我是結了婚的?不會的,不會的,班上的同學誰也不知道我結了婚。我的檔案中也沒填“已婚”兩個字。
看到賴福祿魂不守舍的神情,韓雪真有些喜不自禁,又一本正經地問他:“怎麽半天不說話,是不是家中還有嬌妻?”
“沒有沒有,你不是說夢裏的事與現實相反嗎,我向你保證,我是--”,下麵用什麽詞,他抓頭騷耳地想了好一陣,忽然想出了“金身不破”。
韓雪把先前佯裝的害羞神態一掃而光,笑得喘不過氣,旁邊跳舞的人扭過頭來注視她。她立即收斂了笑聲,對賴福祿說:“虧你還是個大學生,連金身不破這個成語也不懂。我告訴你吧,金身不破指的是沒有結過婚的女子,你莫不是女妝男扮吧?”
賴福祿對韓雪的諷刺挖苦已習以為常,而使他聊以自慰的是她承認夢見過他,證明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此時,他下決心要擺脫與夏雨蓮的婚姻陰影。
舞會結束的時候,他又不放心地問她:“我曾經在班上開大會批鬥過你,你怎麽不但不記恨,反而又愛上我了呢?”
“這就叫‘不打不成交’,有的夫妻就是戀愛前在打架中相互認識後才走到一起的,你聽過嗎?”
“對對對,我聽過,而且也見過。”
正是韓雪這句“不打不成交”的話,使賴福祿吃上了定心丸。他回到宿舍,拿了紙筆,提了一把椅子,蹲在廁所旁邊水房的燈下給夏雨蓮寫了封信,正式提出跟她離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