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外大煉鋼鐵的同學於元旦前夕相繼返校,隻有地理係的同學去的地方最邊遠,交通又不方便,直到元月四日才回來。
這天下午,姚惟誠隨留校的女同學們去理科樓前迎接時,看到操場邊馬路上停著一輛警車,旁邊還站著兩個警察,不禁愕然。
滿載著地理係同學的卡車,一輛一輛,徐緩地駛入理科樓前停下來,那兩個警察立即來到了車前。車上的同學們正下車,有一個警察大聲喊著“哪一個是鄒豫強,到這兒來。”下車的人亂混混的,鄒豫強可能沒有聽見,也就沒有應答。那個警察又大聲喊了一遍。這一次他聽到了,下了車就走到那個警察的麵前。
“叫我有什麽事?”
“有什麽事你自己清楚。”那個警察又核對了他的名字,確定無誤後從褲兜裏掏出一副手銬,“哢嚓”一聲,就把冰冷的手銬銬在鄒豫強的雙手腕上,不容鄒豫強辯解,就把他帶到警車裏,向校門外駛去。
姚惟誠與旁邊的女同學看到這一幕,無不失魂落魄。
賴福祿看到車上的同學木然不知所措,便若無其事地大聲呼喊“快下車。”
姚惟誠從人群中看到同宿舍的汪懷民扛著行李走過來,就上前接過他裝有臉盆等洗漱用具的網兜,小聲地問他:“鄒豫強犯了什麽罪?”
“你問我,我去問誰呢?不但我不知道,其他同學也和你們一樣,今天一到學校才看到他被逮捕。你沒有見剛才大家長時間下不了車的那副心神不定的模樣?”
“我琢磨著,賴福祿好像知道內情。”
“我也有這個想法。不然,在鄒豫強被逮捕時他為什麽一點都不驚慌,臉上還流露出得意的神情?”
姚惟誠離開後,韓雪依然留在現場。從車上下來的同學們幾乎走完了,她才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到賴福祿跟前。他滿臉堆笑,那雙三角形眼睛眯成了一個“八”字,喜形於色地說:“怪不得在路上我的左眼皮一直在跳,原來是你在等我。我給你說,這一個多月我把你想死了!”
“是嗎?那我是‘福星高照’了。”
“你不也是惦記著我嗎?不然,能在這裏等我?”
韓雪強忍心中的憤怒,裝出了一副和顏悅色的表情想從他口中得到鄒豫強被逮捕的原因:“鄒豫強一下車就被警察抓走,他是偷是搶還是犯了別的什麽罪?”
賴福祿警惕地向四周望了望,便把嘴伸到她的耳邊,悄悄地說:“犯了‘現行反革命’罪。”
“他一個白麵書生,難道參加了什麽反革命組織,還是搞了反革命暴亂?”
“他在自己寫的日記中不但散布對‘三麵紅旗’不滿的言論,還把攻擊矛頭指向偉大領袖,這是不折不扣的反革命言論。”
“你是怎麽知道的?”
“三言兩語說不清楚,以後再告訴你吧。”
“不過我想,發現鄒豫強日記的人一定是你,對不對?”
“你怎麽知道是我呢?”
“因為你的‘政治覺悟’和‘革命警惕性’高。”
“你猜得不錯,這一次,我可能會成為全校赫赫有名的人物,連佟書記也可能會眷顧我的。”
“這麽說是你檢舉了鄒豫強。我不明白,你怎麽看到他的日記呢?”
“在一個星期前,鄒豫強的日記不知怎麽掉在山間小路上,被一個不識字的農民揀到。他估計是找礦的哪個大學生丟失的,在回家的途中正好遇見了相得成,就交給了他。相得成隨便翻了幾頁,就把我和裴準找去,說鄒豫強日記中的言論有些出格,問我和裴準怎麽辦。裴準先看了相得成在鄒豫強日記中圈出來的那些話,表情有些反常,但沒有表態。我從他的手裏奪過那本日記,仔細看過後二話沒說,就帶上日記本去找前來檢查我們工作的校黨辦主任。他看過後誇獎我‘革命警惕性高’,並說,‘我明天就回學校,向佟書記匯報這件事’。他還叮嚀我,‘在此之前絕對不能把鄒豫強日記中的那些話向別人擴散,更不能讓鄒豫強知道,免得打草驚蛇’。今天我把這件事告訴給了你,也表達了我對你是非常信任的呀,你說是不是?”
“你對我的信任我心裏‘明白’。我再問你,鄒豫強日記中寫了些啥?”
“這個嘛--”賴福祿猶豫了好一陣,“算了,算了,你也不要再問,我現在不能告訴你,這也是為你好,以後你會知道的。”
說話間他們走到男生宿舍前,他要韓雪進去坐一會。她借口上午拆洗的被褥還晾在外麵,回去要趕緊縫起來,便轉身回到自己的宿舍,有些呆癡地坐在床沿上,腦子裏猜想鄒豫強在日記裏究竟寫了些什麽東西,讓賴福祿如獲至寶,把他送進了監獄?
鄒豫生善於思考問題,又有寫日記的習慣。這次出去找礦,他從當地農民的口裏聽到“大煉鋼鐵得不償失,鋼沒煉出來,倒把地裏的莊稼給誤了。夏收與秋收季節,青壯年都去煉鋼,地裏的小麥都變成了焦黃色,飽滿的麥粒直往地下落,又密密麻麻地長出了青苗。豐收了的洋芋,因為沒人去挖,被後來的一場大雪凍爛在地裏……這樣糟蹋莊稼,農民不遭孽才怪哩”之類的議論,就把它全收錄進了日記,還從報紙上抄錄了許多地方“糧食畝產都過萬斤的放衛星典型”,以及“包穀稈子穿九天,渾身棒子有幾千”,“天上沒有玉皇,地上沒有龍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龍王。喝令三山五嶽讓開,我來了”之類的“大躍進”歌謠,又有感而發,對這些歌謠批注了“吹牛皮說大話”之類的言詞。最有分量的“反革命言論”,是他在日記中寫了“毛主席倡導的‘三麵紅旗’是不是事與願違”這麽一句質疑之辭。誰料想就在返校前一周,他從山上回來時,跳下一個土坎,裝在褲兜裏的日記本不慎掉落。就這樣,毀了自己的青春和前程。
第二天上午,賴福祿接到係裏秦秘書的通知,去了係辦公室。剛好係黨總支章書記也在。秦秘書向賴福祿轉達了係裏的安排:今天讓回來的同學們休息一天,搞搞個人衛生,明後兩天對這次參加大煉鋼鐵的情況認真加以總結,然後上三周課,期末考試一結束就放寒假。
“我們班的總結怎麽搞,我已經想好了。”
“那你說說你的想法。”
賴福祿的想法又是他的大批判開路:“我想借總結的機會,召開全班同學參加的大會,聲討現行反革命分子鄒豫強的罪行,把他當作全班同學的反麵教材,讓大家正確認識形勢,擁護毛主席倡導的三麵紅旗。”
“胡說八道!”在一旁的章書記一聽他的這番話,拍著桌子大聲喝道。“鄒豫強在日記中寫了些什麽話,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但他被逮捕,足以說明問題的嚴重性。他的話是寫在日記中的,並沒有向別人傳播,而你的想法恰恰是替他傳播,擴大影響。你想過沒有,把那些言論傳播出去會產生什麽樣的後果?”
賴福祿原以為他的想法會得到章書記的表揚和支持,可萬萬沒有想到反挨了章書記的一頓嚴厲批評。他立即改口說:“我錯了,我錯了,我誠心接受章書記的教導。”
“什麽教導不教導的,你連教導這個詞用在什麽人身上都不知道嗎?我隻是對你提醒提醒,怎麽能說是我的教導呢?以後說話要注意,我可見不得對領導拍馬屁的人。至於同學們參加大煉鋼鐵的思想總結,主要是讓大家談談思想收獲,對湧現出來的積極分子,要表揚,要樹立先進典型。”
“我記住了,章書記。不過我還要請示一件事,要是班上同學問鄒豫強是怎麽被逮捕的,我該怎麽回答?”
“連這樣簡單的問題你也不會回答?你不會說這是政法部門的事,我們不了解情況嗎?”
賴福祿聽完後又是一句“我記住了”,便離開了係辦公室。他懊悔的是不讓公開批判鄒豫強,他這顆“夜明珠”不就埋在土中了嗎?
章書記見他走出辦公室,就在房間裏度來度去,好像在思考著什麽問題。來回走了四五圈後,他轉過身來問秦秘書:“佟書記就鄒豫強被捕一事,批評我的警覺性還不如賴福祿。你覺得賴福祿這個人怎麽樣?”
班上的同學對賴福祿的反映秦秘書早有耳聞,就如實地說:“據他們班上的一些同學反映,他處心積慮地整人,就是想踩著別人的肩膀達到自己目的。”
章書記點了點頭,接著又問:“你看過鄒豫強的檔案嗎?”
“看過,他出身很好,父親是個鐵路職工,早年參加過‘二七’大罷工,現在是中州鐵路局的工會主席。鄒豫強上中學時學習成績在班上名列前茅,參加過全市三好學生代表大會,劉少奇同誌在視察工作時去過他們學校,接見過他們這批三好生。”
“嗯,我知道了。我還要告訴你一件重要的事,我們原來的校長被劃為‘右派’並撤去校長職務後,校長的位子一直空缺。最近,教育部給我們學校又派了一位姓黎的校長,不久就可能到任。據悉,黎校長曾在延安公學擔任過什麽職務,算是個教育家了。”
賴福祿從係辦公室出來,垂頭喪氣地下樓梯時在樓梯間碰見韓雪。
“你不是說你現在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嗎?可今天你怎麽滿臉的悔氣?”
他原想通過批判鄒豫強,讓全班同學知道自己的“赫赫戰功”。可反倒挨了章書記的一頓批評,情緒低落。他當然不能把自己挨批評而影響情緒的事告訴韓雪,隻好撒謊說:“坐了三天的汽車,大概是路途勞累了。”
“回宿舍睡上一覺就好了。”韓雪說完朝教室走去。
賴福祿轉身追到她身旁問道:“我的被褥你能不能幫我拆洗一下?”
她心想,為你這個喪失良知,以出賣同學求榮的政治投機分子服務,在同學眼裏我豈不扮演了《白毛女》中的穆仁智角色?但為了實現自己的計劃,暫時不得不忍辱負重,隻好漫不經心地回答:“行是行,但我的手在勞動中被水泥腐蝕,這幾天一直疼。這麽吧,你早上自己先拆洗,下午我幫你縫。”
“也行,下午我等你。”
午休後,韓雪如約來到了男生宿舍樓前。她讓賴福祿把窗戶外的地掃幹淨,鋪上報紙,又與他一起鋪展了被裏,鋪平了棉絮,把被麵蓋在了棉絮上。在展開被裏時,先是發現被裏上有許多“地圖”一樣的痕跡,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隻覺得很惡心。繼而,又發現國慶節前夜賴福祿的煙頭把被子引燃後燒過的痕跡,明知故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我知道了,是小個子李告訴我的。那晚要不是你和小個子李在場,我恐怕早就到閻王爺那裏報到了。你呀,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你的大恩大德我牢牢地記在心上了。隻要你跟我永遠在一起,我會報答你一輩子。”
韓雪隻說了句“你也懂得知恩圖報”,就蹲在地上準備縫他的被子,讓他拿來針和線。
“我從來就沒有幹過針線活,哪裏來的針線呢?”
“快去買呀,小賣部裏有的是,花不了一兩角錢。”
賴福祿隻得轉身離去。但他沒有去小賣部,徑直上了女生宿舍樓,找到袁玉枚,要了她的針和線。他離開後,袁玉枚望著他的背影罵了一聲“嗇皮鬼”。
被子縫完了,韓雪終於從他的嘴裏掏出了鄒豫強在日記中寫的內容。鄒豫強寫的那些話,使她不禁打了一個寒戰。她想到,鄒豫強日記裏的那些話,她跟姚惟誠不是也有同感嗎!而且還在一起議論過。現在想起來,確實令人後怕。今晚,無論如何要把這件事告訴給姚惟誠,讓他從鄒豫強的身上汲取教訓,慎於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