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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暗發牢騷為明誌

  韓雪於第二天晚餐後約姚惟誠去了那片棗樹林。

  到了棗樹林一看,樹底下覆蓋著厚厚的白雪,上麵連一個腳印也沒留下來。姚惟誠正要邁步進入林地,就被韓雪製止了。

  “你約我來棗樹林,怎麽又不讓我進去?”

  她感慨猶深地說:“你沒看到這厚厚的白雪上連一個腳印都沒有嗎,這意味著什麽?意味著這片棗樹林也有了靈性。她麵對著今天真理被踐踏的局麵,召喚無暇的白雪來捍衛她的尊嚴和純潔性。”

  “好好好,你說的完全正確,春秋時期的屈原曾發出過‘舉世混濁,唯我獨清’的感慨之言。這位大詩人麵對當時混濁的社會,自己又無力補天,隻好投江自盡,給後人樹立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錚錚鐵骨形象。”

  韓雪一聽他說的話正是自己欲表達的思想。她原想以昨天現場會上的見聞,引證黃副校長“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氣節以及老工人敢於在佟書記這位“太歲”頭上動土的大無畏精神。可恰在這時棗樹杈上的積雪被風一吹,正好落到她的脖子裏。她“啊呀”一聲驚叫,不由自主地拽著姚惟誠朝圖書館方向走去。

  偌大的圖書館閱覽室裏稀稀拉拉地坐著四五個人。韓雪隨手拿了一張報紙,又給姚惟誠拿了一份期刊,找到周圍沒有人的一個角落,並交代他如果班上的那個女同學進來,就裝作讀書看報。

  兩人坐定後韓雪問姚惟誠:“你的傷勢怎麽樣了?”

  姚惟誠把頭轉向她的麵前說:“你看,隻輸了兩次液,紅腫已經消失。這會兒跟你在一起,就一點都不疼了,你說怪不怪?”

  “恐怕是心理作用吧!我再問你,聽力怎麽樣?”

  姚惟誠搖了搖頭,流露出悲觀情緒:“聽力已經完全喪失了,你坐到我的右邊來,不然我的左耳朵聽不清。”

  韓雪換到他的右邊座位上,然後問他:“聽清聽不清?”

  “連這都聽不請,以後怎麽上課聽講呀?你不至於因為我的一隻耳朵失聰就跟我斷--”

  韓雪沒等他把說完,又習慣地捂住他的嘴,“什麽斷不斷的,以後不許你這樣胡說。”

  “我問你,昨天的現場會開得怎麽樣?”

  “我約你出來,就是想讓你知道昨天現場會上精彩的爭辯場麵。我們幾個女同學聽了後很受教育,對許多問題有了新的看法。我想你聽了後一些原來的認識和觀點會有改變的。”

  “那你快說呀!”

  她察覺到他急切的心情,就把昨天現場會上精彩的片斷歸納出老李師傅為土高爐煉出的既不是鋼,也不是鐵,是比豆腐還要酥的廢品,而奚落了校黨委佟書記;趙工程師從工藝、技術、設備等方麵講解的煉鋼知識;佟書記固執己見,憤然離開會場;黃副校長虛心納諫,尊重和肯定趙工程師的建議;區委、區政府和公社領導采納趙工的意見,決定廢棄土高爐,另建小型煉鋼廠等五個要點,把現場會上辯論的實況告訴給了姚惟誠。末了,她說:“我們幾個女同學旁聽了這個現場會,都覺得受益匪淺。”

  “你能不能把受益匪淺說具體點?”

  “在我們回學校的路上,我跟袁玉枚交換了看法,覺得佟書記這個人背離了實事求是的原則,對正確的意見充耳不聞,還給趙工亂扣帽子。在這個年代,隻有那位老工人敢於在他這個太歲頭上動土,奚落得他無地自容,惱羞成怒地離開會場。黃副校長既講原則性,又講靈活性,尊重知識和知識分子,還有那麽一股凜然正氣,敢於對黨和人民的事業負責,實在令人敬佩。從區委和區政府領導,也包括公社柴書記的身上,我們看到了絕大多數黨政領導幹部能夠堅持真理,修正錯誤,按照實事求是的原則辦事。我和袁玉枚有個共同的看法,就是不論幹什麽事,都應該從實際出發,不能以主觀臆斷去改變事物自身發展的內在規律。”

  “可惜我沒有親身感受一下會場上激烈爭辯的那種氣氛。你們對佟書記的評價我也有同感,他這個人的確是‘左’得出奇。我記得國慶前兩天也就是9月27日晚上,他可能是心血來潮,突然召開了全校師生參加的動員大會,先由黨辦主任傳達了校黨委實行食堂化的決定。然後,他發表講話,說‘我國的人民公社不僅僅是巴黎公社的再現,而且比巴黎公社有了新的發展,在世界共產主義運動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是邁向共產主義的金橋梁’。在講到師大實行食堂化的時候,他說全校師生從明天起,吃飯不收飯票,能吃多少吃多少,想吃什麽吃什麽,這就叫‘各取所需’,也標誌著我們師大‘率先進入了共產主義’。這段講話你可能還記得吧?”

  “怎麽不記得呢,我當時聽了之後先是激動。你想,我們進入了‘共產主義’,實行了‘按需分配’,怎麽會不激動?可是,事後一想,又產生了許多質疑,難道共產主義就是能吃多少吃多少,想吃什麽吃什麽嗎?再說,自宣布食堂化後,首先在食堂吃飯的人猛增了,師生們的親朋好友相聚時都去食堂白吃飯,甚至校門外等公共汽車的人和附近的農民,趕上我們的食堂開飯,也混進來吃。除此之外,食堂化已經助長了浪費的劣習,吃不完的饅頭甚至是肉、蛋、菜都倒進了漬水桶,實在目不忍睹。這次我們用土高爐煉鋼,又浪費了多少人力和物力等資源!看到煉出的那一堆廢品,真叫人心疼啊!你說,我們是不是犯了列寧批判過的‘左派’幼稚病?”

  “再不要往下說了,我們的這些言論一旦泄露出去,不僅可以補劃右派,恐怕也夠上‘現行反革命’的標準了。”

  “我隻是給你說,其他場所我敢說嗎?”

  “其實,我何嚐不是這麽想的。在這個特殊的歲月裏,我們兩個人的想法不謀而合,這豈不叫知音?有句成語叫”紅顏知己“你就是我的紅顏知己。要是蹲監獄,我們一起蹲;要是槍斃的話,我們在刑場上舉行婚禮。”

  “你好大的口氣,把自己比作革命先烈,我說一句不客氣的話,你是不知道天下有--”韓雪怕傷了姚惟誠的自尊心,沒有繼續往下說。

  “往下說嘛,無非說我不知有羞恥二字。我隻不過是有感而發罷了,革命先烈的大無畏精神我們難道不可以學習嗎?虧你剛才還在棗樹林旁給我上了人生哲學一課。”

  “好了好了,我們暫且勿談國事,說一點其他的事好不好?”

  兩人正想繼續聊天,耳邊卻傳來了晚自習下課的鈴聲。韓雪把報紙和期刊放回原處,與姚惟誠走出了圖書館。一對纏綿悱惻的戀人在皎潔的月光下,在嗖嗖的寒風中,踩著地麵上的積雪緩緩地前行。

  此後,一連五天,韓雪和班上的其他女同學都去煉鋼廠工地,參加清除土高爐廢墟與平整場地的勞動。她們的肩膀被抬杠壓得紅腫,兩隻手被沙石磨得像銼一樣的粗糙,再加上水泥的腐蝕,像鑽心一樣的疼。好在第五天下午她們完成了平整場地的任務。

  回學校的路上,韓雪與袁玉枚走在一起。袁玉枚見她隻低著頭走路而不說話,就問她:“你今天怎麽有點反常,好像有什麽心事?”

  這陣子韓雪確實有心事,她在想晚上怎麽與姚惟誠約會。但她聽到袁玉枚問她,就轉了個彎子說:“我是為黃副校長而擔心。自從聽了他在現場會上講的那些話,倒是打心眼裏佩服他。他這個人敢於堅持真理,而且有‘好漢做事好漢當’的俠肝義膽。可是,在目前的形勢下,這種人是會吃虧的啊!你說是不是?”

  “你說得有道理,不過我還是相信好人會有好報的,但願黃副校長平安無事,我們也不是杞人憂天!另外,我勸你回去看望姚惟誠,畢竟他是為你而傷的。”

  “咱倆一塊去看望好不好?”

  “幹嗎要我也去?姚惟誠是為你而不是為我受傷的。他這是‘英雄救美’啊?”

  聽到‘英雄救美’,韓雪想起了暑假實習期間,姚惟誠把她推出即將坍塌的窯洞時曾經說過‘英雄救美’的話,就發出了清脆的笑聲。

  “你笑什麽,難道我說得不對?”

  “要說‘英雄救美’,那姚惟誠應該救你,你才是全校數得著的大美人哩!”

  “去去去,你不去看望姚惟誠就拉倒,別拿我窮開心。他為救你,一隻耳朵失去了聽力,你就心安理得了是嗎?真是無情無義!”

  吃晚飯的時候,韓雪在餐廳裏沒有見到姚惟誠,心裏有點嘀咕。她的兩隻手分別端著盛滿飯菜的碗和盤子,離開餐廳,來到了姚惟誠的宿舍,見房門虛掩,便用膝蓋頂開,毫不在意地進去了。

  剛剛吃完飯的姚惟誠,正脫掉棉褲換內褲,聽到有人進來,急忙把內褲拉上去。幸好他沒有開燈,不然,就把自己隱私部位暴露了。他又利索地穿上了棉褲,才拉開燈一看,是韓雪。

  “你怎麽來了?嚇我一大跳。”

  “聽你說話的語氣,好像是我不應該來是吧?那我就走。”她雙手端的飯菜還沒有放到桌子上,就轉身往外走。姚惟誠慌慌張張地伸開雙臂去攔她,哪知他的皮帶還沒有扣好,棉褲一下子落到雙腿膝蓋處。他用背頂住房門,狼狽地把棉褲拉到腰間,邊扣皮帶邊說“不要走,不要走。”

  韓雪麵對牆壁背對著他,呆呆地站在牆角處,兩隻手還端著飯菜。她後悔剛才進門太莽撞,把姚惟誠弄得手忙腳亂,狼狽不堪不說,更後怕的是要是被什麽人看見,還以為他們在--。她想到這裏,就麵紅耳赤心發慌。他繞到她的麵前,接過她端的飯菜,放到桌子上。在接飯菜的那一刹那,他接觸到她的手時,感到她昔日又綿又嫩的手,今天變得非常粗糙,就大惑不解地問她:“以往牽住你的手,是那樣的柔軟綿嫩。為什麽今天變得如此的粗糙?你伸出來,讓我再看看。”

  韓雪坐在桌子旁邊,兩隻手的手心朝上平擺在桌麵上。他把這兩隻手從手心到手背摸了個遍,感覺不是在摸手而是摸砂紙,又一次問她:“你的手咋成了這個樣子?”

  “你不想一想,整天跟砂石、水泥打交道,這雙手還能保持原樣?”

  “你這麽一說,我才明白了佟書記為什麽在全校師生大會上宣布‘師大率先進入共產主義’。”

  “這與共產主義有什麽關係?”

  “當然有關係。進入共產主義不是有三個條件嗎?鋼產量翻番,糧食畝產連續放衛星,總產能夠養活全世界的人口,這算不算‘物質財富極大地豐富’?全國各地都辦起了食堂,吃飯不要錢,這算不算‘按需分配’?知識分子勞動化了,他們的手變得跟工人、農民一樣,這算不算‘消滅了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之間的差別’?”

  “你好大的膽,竟然開起了政治玩笑!你就不怕引火燒身,快閉住你的嘴,別讓人心驚膽戰好不好?”

  “看到你的手成了這個樣子,我心裏多難受!憋在心裏的話不說出來,那我會憋出病來。再說,隻有你知道我反話正說,我想別人從我這話裏抓不住什麽把柄,說不定還以為我的理論水平高呢。佟書記的‘共產主義’觀是‘想吃什麽就吃什麽,能吃多少就吃多少’,跟蘇聯赫魯曉夫‘土豆燒牛肉’的共產主義觀如出一轍。而我的觀點‘符合’馬克思主義關於實現共產主義必備物質財富極大豐富,各盡所能、按需分配,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差別消失的三個條件的論述。要是大煉鋼鐵結束後班上開總結會,我就這麽說。”

  “吆!越說越來勁了!可是話說回來,你要是在總結會上這麽講,倒是露不出什麽破綻來。”

  說到這裏,姚惟誠把她的兩隻手緊緊地握住,雖然沒有先前那樣的細嫩,那樣的潤滑,那樣的綿軟。但是,他覺得這雙手不是一般的手,而是在艱苦的環境中磨煉出來的手。這雙手,還把一股幸福的暖流傳遞給了他。

  兩人的手就這樣緊緊地握在了一起,很久,很久。

  臨別時,韓雪興致勃勃地對姚惟誠說:“吃飯前遇見秦秘書,他說學校黨委決定參加大煉鋼鐵的同學元旦前後陸續返校。今天下午,我們幾個女同學去教室看了看,地麵上、桌子上落滿了厚厚的塵土,好像被塵封了幾個世紀的古墓一般。我們整整地幹了一個下午,才算是把教室從塵封中剝離出來了。”

  “這確實是個好消息。最近我在想,上大學本來是求學問,長知識的。可是,大煉鋼鐵又荒廢了我們多少時間,你說多可惜呀!”

  “學業被荒廢了,可在嚴酷的環境中磨煉了意誌,這也算是一點收獲吧?”

  “你說的倒沒錯,可是增長知識與磨煉意誌二者不可偏廢呀!我們光磨煉意誌,而不長知識,大學畢業豈不是徒有虛名?”

  “好了好了,不要再爭論了。我問你,這幾天感覺如何,能堅持上課嗎?”

  “沒問題。不過,昨天我去醫院檢查了耳朵,朱主任從我的左耳朵裏掏出了一塊東西,說是在做手術時植進耳朵的皮因感染而脫落。這說明這次受傷導致耳膜修補手術的失敗,恢複聽力的希望徹底破滅了。”

  韓雪聽到這句話,就低下了頭,嘴裏嘟囔著“全怪我,全怪我。”

  “怎麽能怪你呢,這是我對大煉鋼鐵付出的一點代價,也算是歲月留痕。我希望你再不要把‘全怪我’當作口頭禪,我不願意聽。”

  “出外找礦的同學們回來,這是個好消息。但是對我們兩人來說,未必是個好消息。你想過沒有,賴福祿一回來,咱倆又要整天相見不相識,多折磨人,你可要未雨綢繆啊!”

  就讓它折磨吧,越折磨越堅定,隻要折磨不死,總有一天籠罩在我們頭上的烏雲會散去,豔陽天就會出現在我們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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