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雪的電話,對姚惟誠來說似是雪崩,打破了他退休後萬簌俱寂的生活,陷入無限悲痛的心情渦流。他嘴裏老是絮叨著一句話:“不是說好人一生平安嗎?可為什麽死神偏偏要纏住這樣好的女人呢,難道好人一生平安是謊言?”
雖然姚惟誠不論在電話裏還是在信中,一再鼓勵她創造出戰勝病魔的驚人奇跡,心裏祈盼著這一奇跡的出現。但他明白,這對她來說隻不過是精神上的安慰罷了,生命留給她的時間也許不會太久。在這短暫的時間裏,再不能辜負她的期望,把他們在大學期間從相識、相知到相愛的每一個瞬間寫出來,不管它是甜蜜的還是苦澀的,“風和日麗”的還是“暴風驟雨”的,讓她在臨終之前能夠看到。
他的思緒,他的情愫,穿過時空隧道,回到了1957年。
那年,他考進了黃河師範學院地理係。班上的8個女同學中,韓雪的長相算不上是最出眾。但經過一段時間的接觸,她在他的眼裏不知怎的,竟然成了理想的女性。是她窈窕的身影迷住他,還是那雙稍稍有些深陷卻又明亮、深邃的眸子吸引住了他,連自己也說不清楚。他每每看到她那有點像維吾爾族姑娘的臉龐,冰清玉潔的肌膚,豐滿而又勾勒出曲線的胸部和細長的兩條腿,總覺得她比西方人推崇為美人的維納斯更勝一籌。
姚惟誠雖然覺得韓雪是他追求的偶像,但是,壓根沒想過與她發展關係。他知道自己出身寒門。他的這點自知之明,使他把自己比作《紅樓夢》裏的焦大,不敢去高攀韓雪這樣的現代女性。韓雪之所以吸引住了他,那完全是自己對認可的異性,當作一種藝術品去欣賞。
在這學期,他和韓雪的交往是最多的。有幾件事令他刻骨銘心。
有一次,他跟她跳舞,舞場裏很擁擠。他們在人群裏穿梭時,他右腳上那雙已經穿舊、穿鬆了的圓口條絨鞋被人一踩,從腳上脫落了。當他彎腰去找時,那隻鞋已被人踢得不知去了何處。麵對如此難堪的情景,韓雪不但沒有顯露出不悅的神情,還把他扶出了舞池。這場舞結束後,她從場地的一角把他的那隻鞋悄悄地揀了回來。他以為她不會再找他跳舞了。誰想到下一場舞會一開始,她又拉著他進了舞場,還告誡他不要往人群中擠。這使他第一次看到她純潔的心靈。
還有,他們進大學的這一年,全國上下開展了聲勢浩大的反右派鬥爭。他們學校也不例外,而且比省內其他大專院校更顯得“如火如荼”。僅有10人的馬列主義教研組,竟然劃了9名右派。還追根刨底,把主管這個教研組的共產黨員、副校長賀扶當做“黑後台”,也被戴上了右派的帽子,輪番批鬥。一年級雖然沒有劃右派,但班上也常常組織他們參加全係批鬥右派分子的大會。除此之外,結合反右派鬥爭,開展“紅與專”的大辯論以及“反右傾”、“拔白旗”之類的政治運動。這使他們一入學就陷入了政治鬥爭的漩渦。
姚惟誠從高中二年級的第一學期就因感冒誘發了鼻子不通氣的病,隻是因為家裏貧窮沒有得到治療。他考進師院後,病情又有所發展,隻上了10天課,就去市醫院住院治療。入院後確診他患的是鼻咽腔血管纖維瘤。耳鼻喉科的朱主任為了確定他的鼻咽腔纖維瘤是否癌變,大約用了10天左右的時間,對瘤子做了活檢。又請陸軍第一醫院的專家會診,確認瘤子是良性的,這才確定了手術方案。姚惟誠從住院到手術後傷愈出院,時間長達兩個月,回學校時反右派鬥爭已經到了組織處理階段,但反右傾、“拔白旗”還是“方興未艾”。
韓雪在與姚惟誠的交往中發現,他因住醫院,對學校目前的政治形勢並不了解,像是身處“世外桃源”,言談舉止有些隨便。更何況在他住院期間有人給他貼過大字報,說他住院是有意逃避反右派的政治鬥爭。對此,他全然不嘵。
有一天晚自習,韓雪去了圖書館,正好看見姚惟誠。她把他約到圖書館西北側的一片棗樹林。蒙在鼓裏的姚惟誠還以為這是戀愛的前奏曲,既興奮又緊張。
“你知道我為啥約你到這裏嗎?”
姚惟誠搖了搖頭,心裏在等她吐露真情。
“你住院期間,班上已經揪出了一個‘反黨集團’,有三個同學被牽連進去,挨了大小會議批鬥三四次。這三個人是班上的團支部書記呂良才、組織委員沈新華,宣傳委員梁超仁。有一天,他們開完團支部委員會議後,又私下議論共產黨員、班長賴福祿的‘人品不地道,像個政治扒手’。他們三人中,有人可能在同學之間議論過,傳來傳去,就傳到賴福祿的耳朵。在反右派鬥爭中,許多右派分子,不就是因為對個別擔任領導職務的黨員提出過善意的批評而被戴上右派帽子的嗎?這年月,誰要是對某些握有生殺大權的黨員幹部提出意見,即便是善意的,也可能被視為‘反黨行為’。賴福祿就是按照這個邏輯,認定呂良才等三人在散布‘反黨言論’,就在班上開批鬥大會。你說,這是不是禍從口出?”
“呂良才我已經熟悉了,他家在河南黃泛區,自幼隨父母四處流浪,討吃要飯。新中國成立後,在共產黨領導下翻身作了主人,得到上大學深造的機會。他怎麽會以怨報德,反對共產黨呢?”
“你小聲點好不好,怕別人聽不見是不是?你住了兩個多月的醫院,好像與現實隔絕了。我今天約你到這裏,就是要提醒提醒你,在這個特殊的歲月裏,你應該學會怎麽適應環境、保護自己的處世哲學,謹言慎行。我誠心實意地忠告你,要是言行舉止不慎,一旦被戴上什麽帽子,那一輩子可能就完了。”
姚惟誠聽了韓雪的忠告,心裏嘀咕:是不是有點危言聳聽?
韓雪發現他似乎有些不以為然,不得不把他將大禍臨頭的危險說出來:“在你住醫院的時候,有人給你貼過大字報,說你是有意逃避反右派鬥爭,應該揪回來批鬥。袁玉枚不知從哪裏得到的消息,說賴福祿已把你列為下一個批鬥對象,你要主動找係上解釋清楚,盡早化險為夷。”
聽到這個消息,姚惟誠既匪夷所思,又毛骨悚然。也是在這個時候,他才真正感到韓雪的一席話,不隻是為了保護他,而且掀開了她心靈的一扇窗戶。由此,又對她產生了有良知、有正義感、外秀內慧的印象。
第二天下午,姚惟誠去醫院找到了耳鼻喉科朱主任,把自己麵臨批鬥的危險告訴了他。朱主任重新給他開了一張回執,詳細地寫明了病情、治療效果、今後注意事項等。回到學校,找到介紹他去醫院治療的校醫室醫生,一塊到係黨支部書記那裏說明了當時病情的嚴重情況。黨支部書記看過醫院的回執和校醫對病情的解釋後,便對他說:“班上反映的問題,我給他們解釋清楚。”過了兩個星期,一直膽顫心驚的姚惟誠才確信自己總算是逃過了一劫。
在這個雲譎波詭的歲月裏,大學生們奔向自己前程的道路真是如履薄冰。謹小慎微,相互戒備,成了他們為適應時代必須遵循的處世哲學。即使這樣,也有人突然間遭遇橫禍。
韓雪幫助姚惟誠逃過了一劫,可是誰會想到她自己卻在劫難逃。
元旦過後不幾天的一個下午,天空中飄著鵝毛大雪,寒風一陣緊似一陣,把落在地上的積雪又卷起來,將天空和地麵攪得惟餘莽莽。校院裏寥寥無幾的行人,正像擔心自己被“拔白旗”那樣,一個個貓著腰,把頭縮進衣領裏。
下午的兩節課上完後,班上要召開批鬥大會。姚惟誠一聽到批鬥大會,渾身都起雞皮疙瘩。他以為自己終究沒有逃脫被批鬥的厄運。當他鎮靜下來的時候,心中暗自決定:今天我要豁出去,跟那個賴福祿拚了!
姚惟誠隨著魚貫而入的同學走進了另一個大教室,坐在中間偏後的座位上。
教室裏掛著舊報紙拚起來的“批判韓雪大會”的橫幅,在排筆寫的韓雪名字上還用紅筆打了兩個。兩側的牆壁上麵掛著用毛筆在報紙上寫的標語。左側是“把小資產階級思想批倒批臭”;右側是“拔白旗一杆不留,插紅旗寸土必爭”!這些標語遮擋了從窗戶射進的亮光,使教室顯得更加陰沉。
姚惟誠這才明白今天的批鬥對象不是他,而是韓雪,但依舊是感同身受。他心裏嘀咕:心地那麽善良的她,怎麽會有“小資產階級思想意識”?
“把韓雪揪上來!”主持會議的班長賴福祿一聲呼叫,使全班同學頓感震驚,目光都投向韓雪。姚惟誠側過身子一看,韓雪在座位上巋然不動。
“韓雪!聽見了沒有,還愣在那裏幹什麽?”
“什麽事讓你這麽歇斯底裏?”韓雪震怒了,她一邊說,一邊走上講台,上門牙緊緊地咬著下嘴唇。
韓雪剛烈的個性使在場的同學們大吃一驚,也感染了姚惟誠。他心想:“這個韓雪莫非也要拚了,這跟我剛才的思想準備何等相似!”
“韓雪!”賴福祿的一聲吼叫打斷了姚惟誠的思緒。接著,耳邊又響起了賴福祿對韓雪發出的嚎叫聲:“校黨委佟書記號召全校,‘拔白旗一杆不留,插紅旗寸土必爭’。今天的大會,就是要拔你這杆白旗!為什麽說你是白旗?就是因為你一考上大學,就把當軍人的對象拋棄了,還騙了他的一塊手表。這是不是小資產階級的思想殘餘在你身上的具體表現?你老實交代!”
韓雪尖刀般的目光怒視著賴福祿,默不作聲。會場裏一片寂靜。
“韓雪!我再問你一遍,你的思想深處是不是有濃厚的小資產階級意識?”
她依然沒有吭氣。
被韓雪的“頑固”激怒了的賴福祿舉起拳頭,帶領大家喊起了口號。
一時間,會場裏稀稀落落地響起了“堅決拔掉韓雪這杆白旗”!“韓雪不投降,就叫她滅亡”的口號聲。
姚惟誠被這突如其來的鬥爭場麵驚懵了,在許多人喊口號時他既沒有舉拳頭,也沒有出聲音。憑他的直覺,韓雪哪裏像個“小資產階級思想很濃厚”的人呢?不過,他依稀記得,元旦前夕,她初中時的一位男同學來學校看望她。但不知他和韓雪究竟有無戀愛關係,是不是她拋棄了他?
會場裏的嘈雜聲消失後,韓雪終於說話了。據她“交代”,她的這位同學叫孫建民。他倆上小學、上初中就在一個班上。他們的父親都在同一個礦區工作,兩家關係也很密切。好幾年前老人們曾非正式地提過娃娃親的事,但並沒有確定關係。高中畢業後,韓雪考進了大學,而落榜了的孫建民卻產生了強烈的自卑感,追求韓雪的欲望隨之消失了。這年冬天,一心想獻身國防事業的孫建民參軍了。他們這批新兵路過省城時,寶成鐵路秦嶺段因雪災中斷,便滯留在省城,駐地就在師院附近。孫建民抽空看望過她一次,兩人也沒有談過戀愛之類的話題。至於手表的事,韓雪說是她接到大學錄取通知後,父親為祝賀她,就把自己戴了兩年的一塊上海牌手表送給了她。這些事都是有據可查的,怎麽會是騙了別人的。說到這裏,她麵向賴福祿大聲質問:“我倒要問問你這個班長,說我拋棄了當軍人的對象,並騙了人家的一塊手表,你能拿出證據來嗎?”接著,她從手腕上取下那塊表麵已磨出劃痕,邊緣斑駁的手表,出示在賴福祿眼前讓他過目:“誰能拿出這樣破舊的手表,當作紀念品送人嗎?”
會場裏一時鴉雀無聲。主持批鬥會的賴福祿似乎意識到給他反映這件事的人恐怕是猜疑。現在,他手頭什麽證據都沒有,顯得有些慌張,連眼神也滯呆了。
韓雪抓住這個時機開始了反擊:“賴福祿!你以道聽途說、沒有根據的事給我扣上‘有濃厚的小資產階級思想’的帽子,你究竟存的什麽心?如果說我有小資產階級思想殘餘,那麽你是不是滿腦子的封建糟粕?”
“你憑什麽說我是滿腦子的封建糟粕?”賴福祿被激怒了。
“就憑你堂堂的大名!我問你,福和祿怎麽解釋?”
韓雪的這一問,使賴福祿目瞪口呆,居然不知如何回答,一幅狼狽的模樣逗得滿教室的同學忍俊不禁。
約莫過了半分鍾,賴福祿似乎撈到了一跟稻草,大聲地吼道:我的名字很好解釋,福就是幸福,為人民謀幸福;祿就是薪水,現在叫工資。
“不對!”韓雪大聲地駁斥,“誰都清楚,從中國人取名字的傳統意義上講,福就是榮華富貴,祿就是升官發財,這是不容置疑的。我問你,追求榮華富貴、升官發財在今天來說,難道不是封建糟粕,它和為人民謀利益是格格不入的。”
聽到韓雪擊中要害的這些話,會場裏一片嘩然。在最後一排,不知道是哪個“冒失鬼”拍了幾聲巴掌,賴福祿的臉被氣得發紫,他挖空心思,再也沒有想出反駁的理由。
姚惟誠看到會場已經失控,等待著主持批鬥會的班長怎麽收場時,一位年齡在全班同學中較大的、操著山東口音的同學站起來,作了一番圓場的發言:“韓雪同學把事實真相說清楚就行了,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嘛!今天的會議對我們在座的女同學來說,也敲了一次警鍾。我不知道我們女同學中誰有對象,誰沒有對象,但愛情對大家來說是回避不了的。我們都要以正確的世界觀來對待戀愛問題,不能讓我們純潔的愛情散發出銅臭味道。至於賴福祿的名字,說起來確有封建殘餘之意。但我想他的名字可能是父輩給起的,與他自己沒有多大的關係。不過把話說回來,一個人的名字雖然是個符號,但寓意著他的追求,他的人生取向。我們且不論班長的這個名字意味著什麽,起碼聽起來很不入耳。”
賴福祿聽了這個同學的發言,覺得是給自己搭了一個下台階的梯子。於是,便作了“總結性”的發言:“剛才裴準同學的發言很好。他不愧是烈士後代,不愧是個共產黨員,與我完全想到一塊。今天開這個會議的出發點就是讓韓雪洗一個‘溫水澡’。現在,這個目的已經達到了。希望韓雪正確對待組織,正確對待群眾。至於我的名字,原來是我父親給我起的小名,到上小學時,再沒有起大名,就在小名前加上了姓。我采納裴準同學的意見,等到大學畢業時把名字改了。”緊接著他宣布“會議到此結束”,一場鬧劇才算收場了。
這是姚惟誠入校以來參加的第一次批鬥會。它驗證了韓雪不久前在棗樹林提醒自己的那些話確是肺腑之言,而不是他當時想象的危言聳聽。他對她的認識又從心地善良、富有正義感躍上了一個新的台階:剛毅、俠膽、勇敢、機智。
對班長賴福祿,姚惟誠以往隻聽到的是“人品不地道”。而現在的看法也升了級--不愧是玩弄詭辯術的高手,在眾目睽睽之下竟然把他開始時煽起的批鬥大會氣氛,在結束時大言不慚地說成洗“溫水澡”,又堂而皇之地當作平平常常的“會議”收場。對這樣的危險人物需嚴加防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