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商報 趙梅
母親的女兒、嬰兒的母親、丈夫的妻子、逃難的災民、職業記者,這是我的身份。
地震後第一天起,28歲的我帶著這五重身份,穿行於“5·12”汶川大地震後的四川廢墟上。
25天,我在哭泣的城市和鄉村,麵對失去母親的孩子、失去女兒的母親、失去丈夫的妻子,感同身受,在餘震不斷的災區心靈經受更劇烈的強震。
我用蒼白的凝聚著汗水和淚水的文字記錄25天的災區經曆。
同時將“記者”二字寫在了廢墟之上,謹以此來表達一位80後職業記者的社會責任感,來祭奠亡靈,激勵生者!
“媽媽對不起”
女兒——我是媽媽的女兒,媽媽的希望,但是,地震後第一天,我第一時間站在了重災區都江堰的廢墟上,在接到媽媽擔心不已的電話後,我在心裏輕輕地說:“媽媽,對不起。”
地震發生的那一刻,我在距離震中汶川僅92公裏的成都三槐樹街6號小區門口。在地動山搖的陌生城市,站在如水般起伏的馬路上,看著麵目猙獰的高樓扭曲,在不斷的強餘震中,和奔跑、尖叫的成都市民一樣驚魂未定。
地震發生後的第一天,我第一時間站在了都江堰的廢墟上。這座曾經山清水秀的城市已經千瘡百孔,找不到一座完好的樓房,街道兩旁的人行道上搭建起了簡易遮雨棚,帳篷裏極度悲傷的老人、孩子,社區裏驚恐不安的市民,拖著行李在冷雨中無目的地行走著的人們,我的心揪結起來。
“女兒啊,你才21歲,你是救死扶傷的,怎麽會就出不來了呢?”這位焦急等待在都江堰中醫院門口的中年婦女,因為長期的哭泣雙眼紅腫,頭發淩亂,整個人都是一副很疲憊的樣子。她不停地搓著雙手來緩解自己的焦急情緒。她告訴我,她的女兒是都江堰市中醫院婦產科的護士,今年21歲,從護校畢業後就在醫院工作,已經3年時間了。
“這可讓我怎麽過啊?”嘶啞的哭腔透著萬般的無奈。
她的家在崇義農村,隻有這一個獨生女兒。“你不知道我們農村的生活有多困難,女兒就是我們的全部希望啊!”竭力控製住自己的情緒後她繼續告訴我,她已經40多歲了,這個獨生女兒是她唯一的希望,她省吃儉用,到處借錢供女兒讀書,工作後,稍稍鬆了口氣,可以好好地享受生活了。但是沒想到這一突如其來的災難一下子就把她打蒙了,她不知所措。
她和女兒最後一次見麵是在五一,女兒回家看她,說等閑一些就帶她到市裏玩。她和老公分別守護在醫院的兩個出口,希望有奇跡發生。
“護士是救死扶傷的,不會就這樣輕易走了。”她無力哭泣的臉上帶著希望的表情。
麵對這位已無力哭泣的母親,我隻能像安慰自己的母親一樣輕拍她的背,一語未出,淚千行。
我不知道,這座地動山搖的城市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在接到媽媽電話的時候我竭力平靜地說:“媽媽,我還好……”而在心裏默默地對那些失去兒女的母親和兒女們在災區搶險、工作的母親們說聲:“媽媽,對不起。”
“孩子我愛你”
母親——我是一位不滿周歲孩子的年輕母親,在家鄉也發生地震的時候,在災區廢墟中穿行的空隙,心理幾近崩潰的我隻能給他寫封他看不懂也聽不懂的信。
在災區,我最不願意看到聽到的,就是那些受傷的孩子和悲痛欲絕的父母。我不願意去觸及他們的傷處。因為我也是一位孩子的母親。在地震發生的前6天,我不滿周歲的兒子還撲閃著無邪地眼睛在我懷裏吃奶。懷胎十月到他出生我幾乎和他形影不離,和其他母親一樣,他成了我的全部,在他露出笑容的時候我感覺自己有了全世界,在他因為不適哭泣的時候我跟著他哭。我想把所有好的一切都給他,不管自己受多少苦,多少累。
但是,在坍塌的學校教學樓裏,一具具孩子的屍體被抬了出來。在醫院裏,那些受傷的孩子無邪地笑……我忍受著疼痛去麵對他們。
在華西附一,我見到了小玉燁,那個曾經很優秀的乖女孩,她失去了父親,失去了自己的小臂,她的心靈受到了重創。旁邊的誌願者告訴我,玉燁的煩躁讓他不知所措。而她的母親,在忍受喪夫之痛的同時麵對疼痛和焦躁不安的女兒,麵對女兒“爸爸為什麽不來看我,爸爸為什麽不來看我?”的問話,不知如何作答,她已經紅腫的眼睛裏已經流不出一滴淚了,她無助地看著我,那個眼神,我永遠無法忘記,我不知道該向前走還是向後退,隻要我向前一步,小玉燁就會大聲喊叫,但是我的離開會讓她的母親更無助。最後,我還是選擇了暫時離開。我能做的就是求助心理學家,將重建心靈家園的話題展開。
當我看到不滿周歲的兒子的照片,聽到電話中兒子的聲音和他四處找我的消息後,我強忍淚水。又一次發生的餘震讓我不知所措,這麽多天來,我都不敢去想他,我怕自己的情緒一旦決堤,無法控製……
“愛人原諒我”
妻子——我是一位深愛我的丈夫的妻子,當山崩地裂之時,我隻能通過電波告訴他保重自己,聽他輕輕地歎息。
“我就走了1個小時,怎麽就再也見不到你了呢?”
在都江堰中醫醫院門口左側,一位七旬老婦人手裏打著一個“我找張國昌”的紙牌子,嘴裏不停地念叨著。
一名醫護人員來到她身邊告訴她,剛才救出來的人叫韓國昌,是不是她的家人時,她原本虛弱的臉上立刻來了精神,不停地詢問,試圖抬起已經麻木的雙腿去辨認。但是,護士詢問了她親屬的年齡後給了她否定答案,剛救出的人隻有40多歲,不是她要找的人。老人不放棄丁點希望,她說她想說服自己和護士,確定被救出來的人就是她的老伴。
此刻,她也隻能這樣欺騙自己了。說著,布滿皺紋的臉上留下兩串清淚,她哽咽著告訴記者,她已經在此守候了近三天兩夜的時間了,一次次地失望又一次次地抱有希望。
她告訴記者,她是柳街鎮人。紙牌子上寫的人是她的老伴,今年81歲,因為心髒病比較嚴重從柳街鎮醫院轉入中醫院的,才三四天時間。老伴說家裏要做的事情比較多,讓她回家,等需要的時候再找她。
她放心不下,還打電話讓自己的兒子過來陪伴,但不想剛回家1小時後就發生了地震。等平靜一些後得知中醫院住院部坍塌的消息,她立即趕車上來,不想在這一片廢墟中始終沒有了她老伴的身影。她說她會繼續守下去,直到見到老伴為止。
她不停地哀求記者,一定要幫她發布信息,幫助她找到老伴。沒有了老伴,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繼續活下去。她幹裂的嘴唇裏含糊不清地嘟囔著。
在醫院看護學生的是映秀小學5年級1班教數學的李老師。她的親弟弟已經遇難,快8歲的侄女失去了左小臂,而她的丈夫,直到今天仍沒有音信。她在成都已近8旬的公婆,她不知道該如何去麵對,不知道用什麽樣的方式去告訴他們丈夫的去向。她的兒子今年高考。自始至終,我沒有在她的臉上看到無助,那種隱隱言語中透出的堅強讓我甚感欣慰,有時感覺她在平靜地講述別人的故事。
就在采訪結束,我轉身離開的時候,李老師追了上來,問我:“你說,我能回去看一眼嗎?就看一眼也行?”我知道她放不下她的丈夫,在整個采訪過程中,我感到在她的個性裏有太多與我相似的地方,她是老師、是母親、是兒媳,她必須堅強,但是作為妻子,她的內心有多脆弱,隻有我感同身受。
我想衝動地告訴她,“可以,你去吧,哪怕見一麵。”但我還是拚命地讓自己冷靜下來,堅定地告訴她,不能回去,相信她的丈夫會沒事,千萬不要離開,因為餘震不斷,我們不能衝動,還有這麽多的人需要她,我倆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她重重地點了點頭。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但是他們剩下的路要一個人走。當走出住院部大門的時候,我仍沉浸在悲傷的氛圍中,不能自拔,默默地替那些先走一步的丈夫們對自己的妻子說聲:“愛人,原諒我!”。
“同胞不要怕”
災民——在災區風餐露宿25天的生活,使我體重劇減10斤,我成了名副其實的災民,我可以笑著拍拍災區同胞的肩說:“地震走了,別害怕!”
一次次發生的強餘震,和我每天的工作內容讓我的承受能力再次接受考驗,我幾近崩潰。5月19日晚上10點40分左右,成都電視台反複播放19日—20日有強餘震的信息,提醒市民做好防備。那些失去母親的孩子的畫麵在我眼前一閃而過,采訪對象描述的場景在眼前頻現,最終,我還是決定和大家一起去避難。
我們拿著自己僅有的必需品找到一個寬闊的露天停車場,裏頭除了停了十幾輛車之外,到處都是碎石,散落的木板,而且已經有幾十戶成都市民安營紮寨了。我們選擇了一個石子堆,因為石子隔潮。在大家的努力下,我們找到了一塊長約兩米寬一米的木板,墊平地麵後鋪上板子,再鋪上報紙,我們7個人錯落地躺在上麵。“還是很舒服的啊!”我們這樣安慰自己。天為被、地為床,抬頭還能看見一輪明月,我們開始認真地賞月。朋友發來短信說,據新華社報道,今晚最強餘震可能是7級,一定要注意。
為了能安全渡過這個難挨的夜晚,做好了能做的一切不喂蚊子的工作,吃下了一片安眠藥,蓋上同事的床單,眼前的明月開始模糊。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淩晨5點了,發現周圍的災民們已經走了不少,我的同事們都起來了,他們說我睡得真香。至於昨晚震沒震大家爭論不休,沒有結論。
采訪、避難,從12號起,我的生活裏就是這些內容,風餐露宿成了插曲,被曬得黝黑的皮膚和骨瘦如柴的身體已經讓我成了名副其實的災民。我拍著老鄉的肩膀告訴他們,災難遠去,不要怕。
“新聞我無悔”
記者——我是一名懷揣新聞理想的記者,在哭泣的地震災區,我做出決定,一定要和災區人民在一起。
我奔波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裏,尋找著感動,和震撼人心的東西。用不同的文字堆積起悲慘、同情、敬仰、失望、希望等等各種不同的味道。
當我來到都江堰新建小學、都江堰中醫院時,淒慘的哭聲撕心裂肺、此起彼伏,不同的人都在告訴我同一個事實,這些坍塌的高樓的廢墟下麵埋著他們可愛的孩子,至親的親人。同時我也了解到,已經有上百具孩子的屍體被抬出來放在門口,救援工作仍在繼續。
我喝下了兩包板藍根,戴上口罩、手套,全副武裝後來到都江堰中醫院救援現場,進門之前再次接受消毒處理,站在這個埋有很多鮮活生命和逝去生命的廢墟上,混雜著濃重消毒水味和屍體腐臭味的空氣幾乎讓人窒息。當搜救犬發出有生命跡象叫聲的時候,我迅速地穿過廢墟,衝動地想用自己的雙手刨開廢墟,我多麽希望聽到幸存者的聲音,我希望多一個家屬的臉上露出笑容。
已無力流淚的親人,精疲力竭的醫護人員,連續奮戰的救援官兵,眼眶裏充滿著淚水,渾身流淌著汗水的誌願者,我隻能將這些可愛的人們收入我的文字中,悲憫、同情等等多種情緒,錯綜複雜。
我在廢墟中穿行,看到了斷裂的雙腳,淋漓的鮮血,我靜靜地守候,我用雙眼和心靈期盼奇跡出現,看著一具具屍體從眼前抬走,眼看著一個個家庭的希望刹那間消逝,眼看著守候的親人經曆從希望到失望的過程。麵對那些一時間陰陽兩隔、痛失親人的人們,我抬起頭,告訴他們不哭,我們還有希望。寫稿時,我再次忍住了即將留下的淚水,當那些救援的畫麵呈現在眼前時,我告訴自己不哭。因為我是一名職業的新聞人,我必須在這裏。而那時,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找個地方大哭一場。
晚上,當采訪結束的時候,又有一次強餘震發生,街上的行人開始奔跑,地麵再次開始晃動,馬路右邊倒塌了一半的高樓搖搖欲墜,我聽到了驚慌的哭喊聲,一位好心的大媽用濃重的川味說:“快離開這裏,家人多擔心。”忍了很久的淚如雨傾盆,我的心一次次地被悲痛、同情等等各種交織的複雜情緒撞擊著。
我知道沉寂於悲慟,不是我該有的態度。我隻能用吃抗焦慮的藥品這種方式強迫自己鎮定,來緩解自己心理上受到的傷害。
鬥爭、鬥爭,將傷心欲絕的情緒化成理性思考,我必須說服自己忍住悲傷,記錄現場。
我清楚地知道,我的職責就是保證自己到搶險第一線,將我的見聞依托於筆端告訴所有有愛心的人們,告訴外界,這裏發生了什麽?告訴人們,生命是多麽的脆弱,我們應該怎樣認真地活著,這是我作為一名職業新聞人的天職。在這座哭泣的城市裏,我做出決定,我一定要和災區人民在一起。因為災區的人們需要我,我是一名職業記者,我必須告訴他們,我們需要堅強地生活、悄悄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