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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漢羌再拉鋸:黃河在鋸齒下流血呻吟

  王莽亂邊

  《資治通鑒》說:“王政修則賓服,德教失則寇亂。”此話用在金城與周邊少數民族的關係上,再也準確不過。自從趙充國在蘭州一帶留兵屯田,以德服羌後,漢羌和睦相處數十年,大的戰端再沒有發生。俗話說,不怕事多,隻怕多事。俗話還說,天作孽,猶可恕,人作孽,不可活。

  王莽就是一位“人作孽者”,此君之偽善,古今罕有。有人說,一個人可以在一定的時間騙了一些人,但不可能在所有的時間騙了所有的人。可是,王莽除外。他幾乎在所有的時間騙了所有的人。所有的好名聲,所有的溢美之詞,所有的高官厚祿,他都占盡了。連那位一手操縱了幾代皇帝興廢的太皇太後王政君,也被王莽玩於股掌之上。王莽是王政君的娘家侄子。直到最後一切條件成熟,王莽凶相畢露,要廢掉皇帝自代去向姑母索要傳國玉璽時,姑母才醒過神來,睜大眼睛看了這個一向乖巧仁義的侄子好一會兒,可事已至此,太皇太後也隻剩下鄉野村婦一招:把玉璽狠狠地砸在地上。

  這又起什麽作用呢。

  事情過去數百年了,改朝換代多少回了,大詩人白居易還為王莽之禍感歎不已,賦詩道;

  周公恐懼流言日,

  王莽屈躬折節時;

  向使當初身便死,

  一生真偽複誰知?

  問題是,“當初”他身未死,一生真偽在他未死之時,天下人已盡知了。在我們中國某些人那裏,要是認定誰是好人,那他便好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此時便主動放棄了思考的頭腦和觀察的眼睛,他明明在做壞事,也當作好事看了;而一旦發現他是壞人,又是壞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把自家先前說過他的好話統統忘了。王莽死得很難看,因為人們發現他原來是壞人。軍士打破皇宮抓住王莽時,人人爭相砍殺,頭掛在南陽大街上後,人人扔石塊砸這顆先前讓他們頂禮膜拜現在已臭氣熏天的死人頭,有人還不過癮,把他的舌頭剜出來囫圇吃了。

  王莽之壞,照我們今天看,不是壞在篡漢自立——西漢氣數已盡,皇帝一代比一代差,國勢日衰,早該改朝換代吐故納新了——他壞在了“托古改製”。西漢也早該改製了,但條件是往好的改。有人說,王莽是個改革家,他改的內容倒挺多,政治經濟軍事,方方麵麵都改到了。但改不是目的,而是手段,改的目的是要改良,而非改壞。他把手段當目的了。於是,便胡改,亂改。所以,他隻能算做胡改家,亂改家。

  別的不是我們這本書要關心的問題,單說在對待周邊民族問題上,他所做的有些事,實在稀奇古怪莫名其妙。比如,他模仿周朝封建製度,分天下為九州方國,改諸侯王號為“公”,四夷君長一律降為侯,改變了西漢以來漢王朝與少數民族政權之間的交往慣例,弄得大家都不適應。這還不算荒唐,頂多隻是舉措失當。最荒唐的是,他詔令將匈奴改為“恭奴”、“降奴”,將單於改為“善於”、“服於”,高句麗改為“下句麗”,等等。這純屬沒事找事。這些帶有侮辱性的名號,誰能答應?在蘭州這邊,他雖沒改羌人的名號,但也不忘了過一把“改”的癮,他把金城郡改為西海郡。

  他的種種古怪舉措,直接引發了中原大地的戰火。本來,西漢的社會已經矛盾山積,他以“新”代漢,湊合都沒法再湊合了,所有的矛盾都集中在他的新朝上了。中原有綠林赤眉馳騁縱橫,北部邊疆匈奴頻頻入侵,西北蘭州這一塊兒,羌人也紛紛離散,地方軍閥隗囂乘機恩威並施,招其首領,羌人樂為其用。《後漢書·西羌傳》說:“更始、赤眉之際,羌遂放縱,寇金城、隴西,隗囂雖擁兵而不能討之,乃就慰納。”說的就是這種情況。

  王莽死了,雖死得難看,畢竟死了也就了了,死人長已矣,留下的政策後遺症,卻讓漢羌雙方又流血數百年。

  亂世博弈:竇融兵發金城

  王莽末年,天下大亂,每個人都得做出人生選擇,無知無識又無力者,隨波逐流,生死榮辱聽天由命,身懷誌向者,或擇主而事,或超然世外,或等待觀望,或待機而動,毫無疑問,兩漢之間,除了作了皇帝的劉秀,竇融是這場人生博弈的最大贏家。

  竇融,陝西扶風人,家族靠女人發跡,其七世祖為竇廣國,廣國的姐姐是漢文帝的竇皇後,姐弟幼年逃難時,弟弟被垮塌的河堤埋了,姐姐以為弟弟必死無疑,獨自流落京城,被選入宮,一朝見幸,便懷了龍種,母以子貴,地位飆升。弟弟聞訊,千裏尋姐,情動天下。因是皇帝的小舅子,被封為章武侯。到西漢末,那條裙帶已經鬆弛了,竇融少小喪父,王莽時期在強弩將軍王俊部下作司馬,參與了鎮壓農民起義,以軍功封為建武男,社會地位高了點,他的妹妹就有資格嫁給大司空王邑了,雖隻是個小妾,也算是重新回到上流社會了。全家因此得以徙居長安。這時侯的竇融就不像當孤兒時那般孤苦無依了,而是如《後漢書·竇融傳》所說:“出入貴戚,連接閭裏豪傑,以任俠為名。”

  好景不長,剛得意便逢末世。王莽末年,起義者蜂起,竇融得為自己的既得利益去戰鬥。樊崇義軍縱橫青徐兩州,官軍屢戰屢敗,王莽遣太師王匡領兵鎮壓,王匡說,領兵出戰,責無旁貸,但我有一個條件,要讓竇融給我當助軍。王莽正在焦頭爛額,吃飯的臣子塞滿朝內朝外,幹活的,尤其能幹活的人卻找不出幾個來,即使這樣,活還沒幹,條件倒先提一大堆,都是自家人掌權,天下人都反對我,再把自家人一個個處理了,我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早知皇帝這樣難當,費那麽大勁篡權幹啥。可一旦當了皇帝,要不自己死,要不別人死,沒有讓位平安為民這一說。一聽是要這麽一個不起眼的人隨軍征戰,王莽大喜,滿口答應。竇融沒想到,這仗真難打,打了一仗又一仗,一仗比一仗凶險。跟王匡出戰幾次,王邑又要他隨軍去昆陽打劉秀。王匡人多,劉秀人少,但結果,卻是人多者大敗,人少者大勝,竇融好歹保住了一條命逃回長安。

  這一仗把竇融打清醒了,他看見了王莽的末日指日可待,而王莽的末日就是自己的末日。王莽的末日果然到了,竇融無奈又投奔氣勢正盛的更始軍,一去便被任命為巨鹿太守。但才幾天,他便發現了更始政權也不會有多大出息。東方擾攘,他不願出關去當太守,可滔滔天下,究竟誰主沉浮?竇融遍觀當時各路豪傑,滿眼茫然。所謂當局者清,旁觀者迷,大局不明,當全身而退,待大局稍明,再適時而出。可遍地煙塵,到哪裏去做旁觀者呢,隻有遠離中原的河西走廊了。他把兄弟們招來共商出路。

  竇家在河西是有基礎的。他的高祖父曾為張掖太守,從祖父曾為護羌校尉,從弟為武威太守,累世經營河西,深知當地民情風俗,他對兄弟們說,天下安危尚未可知,河西殷富,帶河為國,張掖屬國精兵萬騎,一旦緩急,杜絕河津,足以自守,此遺種處也。他的想法得到了兄弟們的一致讚同。於是,他辭去巨鹿太守,奔走關節,謀求鎮守河西。這差事好謀,別的官員隻圖眼前富貴,個個鼠目寸光,向來把去西北邊陲當官視為畏途,哪裏有這等眼光?剛取得政權的更始小朝廷正愁沒人去呢。竇融順便帶走了家屬,給人造成紮根邊疆的印象。

  竇融一到河西,便緊鑼密鼓建設根據地了,他廣結豪傑,安撫民眾,很快就站穩腳跟了。酒泉太守梁統、金城太守厙均、張掖都尉史苞、酒泉都尉竺曾、敦煌都尉辛肜,一時成為竇融的座上賓。共同的處境使得他們必須尋找共同的出路。出路無他,隻有河西一體,聯手保境安民,才可站得住腳。五人形成了共識:“推一人為大將軍,共全五郡,觀時變動。”誰當此任呢,從家世、資曆、名望、才幹,竇融均勝他人一籌,大家一致推他行河西五郡大將軍事。

  大權在握的竇融眼下要做的有兩件事,一是治民,一是練兵。河西民風質樸,你投之以桃,我必報之以李,何況人家是官,我乃亂世草民,命如朝露,旦夕不保,而竇融卻“政亦寬和”,所以,“上下相親,晏然富殖”。民親且富,竇融又以保衛家園相號召,共同利益將官民結合起來,河西一時兵源充足,賦稅豐盈。竇融練兵習戰,組織民間團防,打的旗號是防備羌人和匈奴侵擾,實則,竇融的眼睛從來沒有離開過中原。天下大亂,而河西無兵禍,消息傳開,人們奔走相告,臨近諸郡,如安定、北地、上郡流民,避凶饑者,歸之不絕。

  中原局勢漸漸明朗,群雄爭鋒中,劉秀後來居上,且一枝獨秀。他以劉家天下傳人自許,在洛陽稱帝,國號仍為漢,史稱東漢。此時的中原大地已告平靜,隻有隴上的隗囂和蜀地的公孫述還在擁兵觀望,但已不足抗衡掃平中原的劉秀了,而坐鎮河西的竇融已具備了與劉秀博弈的資本。他的人生戰略正在按計劃實現。他曾是劉秀的敵人,來河西前,如果單身隻影去投,即使劉秀能容他,也無非是在帳下做一走卒,繼續在更始軍中混,顯然,更始不是成大業的料。河西這步棋走對了,如今五郡在手,民富兵強,足以成為與劉秀討價還價的籌碼。

  是時侯了,劉秀還剩兩大敵人,隗囂正好夾在劉秀與河西之間,而要伐蜀必先得隴,假如隴蜀聯兵,再有河西相助,劉秀要一統中國還得耗費時日。劉秀還是用他在關東屢試不爽的戰略,即遠交近攻,各個擊破。那麽,要順利拿下隗囂,與河西方麵合作,劉秀出前,河西擊後,方為十全之策。

  兩人想到一塊了。竇融不能再觀望了,若等劉秀平了隴蜀,竇融隻剩兩種結果了,一是率眾歸附,可對新朝無尺寸之功;二是起兵相抗,以河西而敵天下,勝算不大。其實,到那時隻有一種結果,就是做劉秀的敵人,舉手投降嫌太遲,問他個抗拒天朝之罪,是題中應有之義,死戰到底,隻落得玉石俱焚。竇融決定通款劉秀,但路途遙遠又兵革未靖,沒有接上頭。劉秀經略西邊,隗囂首當其衝,他雖然表麵擁戴劉秀,實則首鼠兩端,“外順人望,內懷異心”(1)。他也在做河西工作,特派辯士張玄到河西遊說,他沒說誰歸誰的話,隻建議各據一方,意圖無非是要河西至少保持中立,別給劉秀幫忙。竇融召集各路諸侯商議,但意見不一,他覺得隗囂之說,實屬下策,正好便於劉秀各個擊破。於是,“遂決策東向”(2)。

  此時,劉秀已稱帝五年了。劉秀不能再等了,竇融更不能再等了。建武五年(公元29年)夏,竇融遣使者以獻馬為名,踏上了去洛陽的合作之旅,在中途,碰上了劉秀的使者。他們是奉劉秀之命來河西通款竇融的,要求雙方聯手夾攻隗囂。竇融的使者隨劉秀的使者一同去了洛陽。劉秀大悅,當即修書竇融,盛讚其安定河西的遠見卓識,並賜黃金二百斤,還送了一頂官帽:涼州牧。

  使者回報,竇融又驚又喜。沒法不驚,再遲幾天,洛陽使者先到河西就被動了,也不由不喜,使者派得恰到時侯,足以說明是君臣同心。竇融這下得主動點了,他立即遣使上書,一者謝恩,一者表投順之意,為慎重,又特派弟弟竇友赴洛陽麵陳心曲。但中途正逢隗囂起兵抗漢,道路塞絕;竇融又遣使者繞道洛陽說明情況,劉秀表示理解,回書慰勉有加。竇融已將自己看成漢朝的封疆大吏了,致書隗囂,責其不識時務,不顧民生,要他深思順逆之道,息兵罷戰,歸順漢朝。竇融碰了個軟釘子,隗囂不理他。先禮後兵,竇融也要在劉秀麵前表現一下,便聯合五郡太守聯名上書清戰。

  劉秀當然喜不自勝,並與竇融拉上了親戚關係,說竇融是文帝竇後娘家的後代,他則是竇後所生景帝之子定王之後。二百年前的血緣也是緣啊!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不是命令的命令來了,劉秀稱,漢軍將西進,望竇融“以應期會。”竇融得到不是詔令的詔令,與諸郡長官合兵攻占金城。此時金城已落入先零羌封何手中,這部羌人是隗囂的支持者。竇融率久練之精兵而來,又急於立功,羌人自然非其敵手。可漢兵未能如約前來,金城不便久居,河西是其根本,竇融便率眾而還。

  河西與金城事務隻有交給後來者了,竇融已完成了個人使命,在這場博弈中已獲得了足夠的籌碼,再留連河西便有虎踞深山待時而動之嫌,劉秀正好召見,不如抽身東歸。到了洛陽,他想自己並非劉秀功臣勳舊,且有沙場相搏之憾,便處處小心,時時歉讓,但劉秀對他還是不錯的,終東漢之世,竇氏一門,貴顯無比,他族莫及。僅竇融時代,便有“一公,兩侯,三公主,四二千石,相與並時,自祖及孫,官府邸第相望京邑,奴婢以千數,於親戚、功臣中莫與為比”。

  西漢末群雄混戰數十年,竇融隻替光武帝劉秀把羌人從金城趕跑了,退兵後,羌人又占了金城,但竇融獲得的利益遠勝於百戰功臣,除了個人的修為韜略,河西和金城實乃竇氏一族的洞天福地。

  仁者無敵:來歙的為將之道

  竇融退兵河西,羌人又占金城。擺在劉秀麵前的大敵是隴上的隗囂和蜀地的公孫述,而要滅蜀,必先得隴。

  大將來歙應時而出。

  來歙是河南新野人,與劉秀沾點親戚,天下大亂時,他見更始帝勢力強大,懷著建功立業的雄心投奔過去後,卻不被重視,奇策異謀,往往被束之高閣。來歙氣不忿,也看出更始是個有始無終的主,便稱病去職。良禽擇木而棲,他見劉秀識見超拔,便去投奔,劉秀當即延為上賓,見他衣衫粗疏,又解衣衣之,並被任命為太中大夫,這讓來歙感動萬分。給新主子送份什麽見麵禮呢,當時,讓劉秀最頭疼的莫過隴蜀了。來歙主動請纓出使隗囂。

  建武三年(公元27年),來歙首次出使隗囂,先穩住了隗囂;過了兩年,奉命持節送大將馬援回西州,並再次出使隗囂,這次他帶來了劉秀的親筆信,以此軟硬兼施,逼隗囂就範,又乘便結交隴上士紳。隗囂答應送兒子去洛陽為質,以示誠意。來歙出使成功,被任為中郎將。人質在手,劉秀便約隗囂聯兵伐蜀,隗囂明知是各個擊破或假途滅虢之計,但兒子又在人家手中,在那裏瞻前顧後,委決不下。來歙得了理,趕去責問隗囂說,天子念你知大體,明是非,特賜手書與你交結,你為表忠誠,送兒子為質,這是臣主互信的證明。可你倒好,在關鍵時刻,聽信諂言,違背誠信,既背叛皇上,又害了兒子,滅族大禍就在眼前,你自己看著辦吧。任他說破天,隗囂還在那哼哼哈哈,沒有明確態度。來歙越說越激憤,竟然搶步上前要殺隗囂。隗囂沒想到碰上這樣一個不怕死的,沒防備慌了手腳,情急之下,抽身躲入後堂。這還了得,在我的地盤上竟敢撒野,隗囂氣得手腳亂顫,令手下將來歙斬訖報來。

  來歙麵對危局,卻像沒事人似的,手持漢節,徐徐上車,緩緩離去,隗囂部下持槍舞刀,虛張聲勢,卻無人下手。太丟麵子了,隗囂這下真的火了,他嚴令部下趕往來歙下榻館舍,格殺無論。來歙人頭眼見得要落地了。正不可開交,部將王遵止住士兵,對隗囂說:

  “愚聞為國者慎器與名,為家者畏怨重禍。俱慎名器,則下服其命;輕用怨禍,則家受其殃。今將軍遣子質漢,內懷他誌,名器逆矣;外人有議謀漢使,輕怨禍矣。古者列國兵交,使在其閑,所以重兵貴和而不任戰也。何況,承王命籍重質而犯之哉?君叔雖單車遠使,而陛下之外兄也,害之無損於漢,而隨以族滅。——小國猶不可辱,況於萬乘之主,重以伯春之命哉!”(1)

  君叔是來歙的字,伯春是隗囂之子,王遵是來歙的朋友,一席話,可以說,大道理,小計較,說得頭頭是道,不由隗囂不格外掂量。這也是來歙的高明之處,數次出使西州,往來其間,行必合規,言必有據,有情有義,誠信無欺,地方賢達都信之,重之,今朝有難,便群起救援。隗囂權以利害,隻好縱之東歸。

  建武八年(公元32年)春,上次脫離虎口的來歙再次西來,不過,這次與前幾次都不同,先前他都是以使者身份來的,這次卻是平叛者、解放者。他的第一個對手便是上次差點要了他命的隗囂。與他搭檔的是名將官拜征虜將軍的祭遵。不料,在半路上,祭遵病了,病得不輕。誰的軍隊歸誰帶,但祭遵還是分出一部分精兵由來歙指揮,自己回去養病了。現在,來歙得獨自麵對頑敵了。他其實隻有兩千多人,而對手卻經營隴上多年,大軍以逸待勞,占盡先機。可兵不在多而在精,在會用。從正麵進攻顯然不可,隴上地理複雜,來歙決定率軍從間道偷出。這是什麽路啊,崇山峻嶺,人跡罕至,古木參天,百獸橫行,來歙率軍士伐山開道,硬生生辟出一條路來,直插戰略要地略陽(今甘肅莊浪西南),隗囂軍猝不及防,棄城而去。

  這是一場關鍵戰役,猶如在隗囂心口上捅了一刀,防線全線崩潰,其他幾路大軍乘勢而進,盤踞隴上多年的隗囂就這樣風飄雲散了。隗囂死了,歸附隗囂的五溪先零羌人極為恐懼,縱兵四處擄掠,將所獲財物盡數搬入各營寨,然後深溝高壘,堅壁清野,做長久之計。各州縣軍兵無力征討,告急文書紛至遝來。羌人兵勢已成,來歙也不忙著進兵,而是秣兵厲馬,大修攻戰之具,捕捉戰機。還是批亢搗虛戰術,他避開羌人堡寨,集中兵力直插羌人腹心金城,一戰斬首數千,獲牛羊萬餘頭,穀物十萬斛,然後掉過頭來,攻克襄武(今甘肅通渭),隴西宣告平定。

  大亂過後,民不聊生,來歙盡出庫內存糧,轉運各郡縣,令地方長官負責賑濟,局麵很快好轉,於是,隴右安寧。

  來歙身為名將,其一生功業主要在關隴,征羌平隴,所向披靡。固然,他通曉用兵之道,但他的戰績卻來源於他待人的誠信;何況,戰爭隻是手段,目的是戰後的結果,來歙用兵,攻必克,守必堅,攻必要害,守必機樞,舉重若輕,四兩撥千斤,無血流成河之規模,卻收重整山河之奇效。貪功邀名,乃為將者之大忌,民生之大害,來歙為將樸素,大仗小大,打之必勝,勝後撫慰百姓,安定地方,著力醫治戰爭創傷,金城之戰後,社會穩定多年,來歙功不可沒。

  你來我往:漢羌將士紅血染黃河

  西漢爛了,東漢接過西漢的衣缽,號稱延續了劉姓江山,也被史家稱為“光武中興”。但此漢非彼漢,此劉亦非彼劉,中興了的充其量隻是劉姓的旗號。東漢自洛陽建鼎之日起,國內周邊,從來就沒斷過戰火紛爭,先是為西漢內亂埋單掃尾,曠日持久,平定隴蜀,大一統天下稍見眉目了。外科手術剛做完,體格還在恢複中,五髒六腑又出問題了。東漢繼承了西漢的旗號,也繼承了西漢末年的腐敗,因此,所謂中興,無異於回光返照。在劉秀手裏,大概事業處在開創期,劉秀本人,以及在戰火中洗禮過的一批謀臣武將,挾戰勝之威,還可保持昂揚之勢,各種病症暫時潛伏了下來,暗暗孳生、發育,漸成陣勢,待機大作。內部的病變,往往從外部呈現,終東漢一世,金城一帶簡直就是漢家江山的脈搏,金城感冒,朝廷必然在發燒,金城打一個噴嚏,朝廷感冒無疑。

  劉秀本人的興,標誌著漢朝的興,劉秀的亡,預示著那一根強心針的效力要消退了,漢朝從此一直都在走下坡路,直至徹底滅亡。第一個信號便是從遙遠的金城傳來的。在劉秀死的前一年,即中平二年(公元57年),這年秋天,距來歙平羌僅三十年,河湟地區戰端又起。羌人經過三十年的休養生息,漸漸壯大起來,而朝廷沉浸於平定四海再造漢朝的虛假繁榮中,劉秀當年一同叱詫風雲的中興二十八功臣,如今死的死了,活著的,夕陽無限好,功成名就,養尊處優,晚年的劉秀,也壯誌不再,耽於聲色,惑於宵小,走了所有帝王晚年走過的路。而燒當羌卻從未忘了恢複故土,飲馬黃河,在滇吾為首領時,勢力漸大,於是,在秋草馬肥季節,兵發隴西,一戰而下枹罕、允街,原來歸順漢朝的守塞羌兵也紛紛倒戈響應。

  王莽時,曾將金城郡改為西海郡,劉秀稱帝後恢複西漢舊製,建武十二年(公元36年),將金城郡並入隴西郡,第二年又恢複金城郡。此時,金城郡下轄十縣,在今蘭州市範圍內的有六縣,即浩門、令居、枝陽、金城、榆中、允街。允街失守,震碎了朝廷的平安夢,即遣謁者張鴻率軍鎮壓,兩軍相遇於允吾。允吾乃今青海民和縣古鄯鎮,地處湟水河穀狹窄處,兩岸山接高天,鳥飛不過,中間湟水湍急,飛流喧天,羌人兵勢正盛,漢軍遠道而來,乍一接戰,漢軍不支。在這逼仄處交戰,有點拳打臥牛之地的境況,誰陣腳不穩,要不馬踏人亡,要不落水為鬼,此役漢軍大敗虧輸,主帥張鴻也死於亂軍之中。

  敗報傳入洛陽,快要走向生命盡頭的劉秀,終於顧得上朝西一瞥了。人道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劉秀畢竟是開國皇帝,良臣猛將打天下的傳統還未斷絕,而且,政令軍令尚且統一,以一國敵一隅,勝算在握。當年十一月,中郎將竇固、捕虜將軍馬武率四萬大軍殺奔河湟,兩軍對壘半年,漢軍逮住戰機,大破燒當羌。

  前麵說過,王莽無事生非,落得國破身亡的下場,其實,因一人無事生非而導致天下大亂的人何其多啊,漢羌軍士的鮮血僅僅換來了不足二十年的安定,血跡未幹,硝煙未散,金城一帶戰端又起。起因是一件相當礙口的事情。金城郡安夷縣有一吏,被一名羌人婦女的姿色所激動,便不由分說,帶人搶了過來。人家是有夫之婦,奪妻之恨為為人之大恨,再說,漢羌之間,多年關係不睦,奪妻之事,不僅與哪個人有關,直接與一個民族的顏麵沾上邊了,羌夫一怒,帶人將此縣吏剁為肉泥,奪回了妻子。縣吏死了活該,誰讓他身為公職人員,不走正道,色膽包天,自尋煩惱來著。可死了,卻把麻煩留給別人了。縣吏被殺,固然是件大事,隻要措置得當,還不至不可收拾。安夷縣令二話不說,便派兵追捕凶手,追一人,動用許多兵力,殺氣騰騰,跟打仗相似,那些早對朝廷不滿生了反心的羌人豪傑,見有機可乘,便大造輿論,說朝廷要盡滅羌人男子,將羌女一律配於漢官漢卒為奴為妻,於是,羌人奔走相告,蓄意造反的,反了,不想反的,情勢所迫,也跟著反了。事情鬧大了,金城太守發兵彈壓,殺死數百羌人。

  從此開始,你來我往,大的流血衝突,小的摩擦,綿延數十年。較大的衝突有:

  建初二年六月(公元77年),燒當羌迷吾起兵反漢,金城太守郝崇率兵征討,反被羌兵打敗;

  漢章帝章和元年(公元87年)三月,羌人一部要遷徙別處,被護羌校尉傅育當做“叛羌”追殺,結果中其埋伏,反被殺死。邊帥被殺,朝廷驚恐,四月,漢章帝令將關在郡一級監獄的囚犯各減刑一等,發配金城戍守。七月,燒當羌再攻金城,護羌校尉張紆率由犯人組成的軍隊出擊,大敗羌人;

  漢和帝永元十二年(公元100年),燒當羌酋迷唐率兵攻金城寨,太守侯霸統兵三萬抗擊獲勝。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千裏之堤,潰於蟻穴,漢羌之爭終於釀成曠日持久的羌人大起義,漢軍防不勝防,戰不能勝,城池紛紛失陷,金城許多堡寨也被攻破。此亂,貫穿了整個漢安帝一朝,長達二十年。

  僅僅過了十年,戰端又起。漢順帝永和三年(公元138年)十月,燒當羌進攻金城,被護羌校尉馬賢打敗。馬賢首戰取勝,不但不是朝廷之福、邊關之福,相反,倒成了更大災變的原由。為什麽呢,《資治通鑒》說:

  “初,上(漢順帝)命馬賢討西羌,大將軍商以為賢老,不如太中大夫宋漢;帝不從。……賢行軍,稽留不進。武都太守馬融上書曰:‘今雜種諸羌轉相鈔盜,宜及其未並,亟遣深入,破其支黨;而馬賢等處處留滯。羌、胡百裏望塵,千裏聽聲,今逃匿避回,漏出其後,則必侵寇三輔,為民大害。臣願請賢不可,用關東兵五千……三旬之中,必克破之。臣又聞吳起為將,所不張蓋,寒不披裘;今賢野次垂幕,珍羞雜遝,兒子侍妾,事與古反。臣懼賢等專守一城,言攻於西而羌出於東,且其將士將不堪命,必有高克潰叛之變也。’”

  上書規勸漢順帝換將的大臣還有,但都被這個昏君當成耳旁風。也難怪大臣們著急上火,看看這個馬賢哪像個帶兵打仗的樣子,帶著兒子家人,還有小老婆,戰陣之間,華屋美食,窮極聲色口福之欲,兼之老邁昏庸,用兵保守,不敗才怪。將不在老少,關鍵要用得其人。西漢用七十老將趙充國,邊關捷報頻傳;東漢用馬賢,災禍在眼前。真讓馬融等人不幸言中了,僅過了不到兩年,永和五年(公元140年),且凍羌、傅難羌便攻略金城,又與西塞、湟中等地羌人聯合進攻涼州(今甘肅武威)、三輔(今陝西關中地區),曆經六年才被平息。

  而要說明的是,這個後果恰由馬賢一手導致。永和六年剛開春,西北大地仍然千裏冰封,馬賢身為大將,不作戰備,整日躲在暖和的房子裏,與家人親信縱酒取樂,沉溺於聲色犬馬中,而士卒凍餒交加,兵無戰心。且凍羌乘機起兵,馬賢倉促應戰,雙方戰於射姑山,馬賢大敗。這一仗,馬賢的將軍當到頭了,他及家人的福也享到頭了,馬賢和他的兩個兒子都死於軍中。個人的災難雖值得同情,卻也是咎由自取,可國家和人民的災難就大了。攻破金城,等於拔掉了漢朝釘在東西羌之間的一顆釘子,東西羌合為一處,兵勢大盛,一舉拿下隴西,又東出關中,陷沒三輔。三輔地區是東漢西邊的統治中心,都城雖已東遷洛陽,可漢朝曆代祖陵仍在這裏,讓羌人大燒大掠一通,慘不忍睹。

  把這麽大的罪責一股腦兒推給馬賢一人,不但不公平,他也擔不起。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劉家老祖先有此一劫,是早就注定了的。在馬融上疏順帝要求更換馬賢的同時,皇甫規也上疏切諫,而且,分析了東漢王朝在整個邊務上的失誤。《資治通鑒》是這樣說的:

  “馬賢始出,知其必敗,誤中之言,在可考校。臣每惟賢等擁眾四年,未有成功,縣師之費,且百億計,出於平民,回入奸吏。故江湖之人,群為盜賊,青、徐荒饑,繈負流散。夫羌戎潰叛,不由承平,皆因邊將失於綏禦,乘常守安則加侵暴,苟競小利則致大害,微勝則虛張首級,軍敗則隱匿不言。軍士勞怨,困於滑吏,進不得快戰以徼功,退不得溫飽以全命,餓死溝渠,暴骨中原;徒見王師之出,不聞振旅之聲。酋豪泣血,驚懼生變,是以安不能久,叛則經年,臣所以博手扣心而增歎者也。”

  在另一疏裏又寫道:

  “西羌叛亂積年,費用八十餘憶。諸將多斷盜牢稟,私自潤入,皆以珍寶貨賂左右。上下放縱,不恤軍事,士卒不得其死者,白骨相望於野。”

  皇甫規在疏中句句擊中要害,字字觸目驚心,這才是邊患頻生的真正原因。守邊將軍需要邊患,邊患不生也要製造出邊患來,戰端一開,他們就可得到封賞了,就可縱兵擄掠了,就可喝兵血了,發戰爭財,自古及今,多少不逞之徒在用國家的利益和他人的鮮血做個人的運營成本啊。

  可是,主暗臣刁,漢順帝是個愚暗至極的皇帝,身邊圍的不是唯恐天下不亂的小人,便是正事幹不來壞事樣樣能的親戚,他們個個手握重權,橫行不法,朝裏朝外,搞得烏煙瘴氣昏天黑地。如這些有利於國計民生的話,漢順帝哪能聽得進去一句?所以,司馬光在寫完漢順帝本事後的“臣光曰”裏麵,在將他與前麵愚暗的皇帝做了比較後,寫道:

  “暗又甚焉!”

  司馬光是史家,遵循的是言必有據,事有出處,麵對一切都得保持客觀冷靜態度,但司馬光這一句是客觀評價,也是一聲長歎。這聲長歎穿過近兩千年的煙雨迷蒙,仍讓人竦然動容。

  猶如一頂千瘡百孔的破帳篷,風雨襲來,這兒堵住雨,那兒漏進風,盡得山川形勝的金城,鐵鎖銅關肯定不是的了,形同虛設倒是實情。偶爾有勤於邊事的將軍出現,事情才略有轉機,當然,也是無關大局的轉機,隻不過是給病如膏肓者的一針強心劑。漢桓帝延熹二年(公元159年),燒當、燒何、當煎、勒姐等八部羌眾,聯手進攻金城、隴西,朝廷任命段熲為護羌校尉領兵鎮壓。不得不說,段的應時而生,是東漢王朝在西部邊關最後一個亮點,至於,漢王朝與羌人之間的恩恩怨怨事事非非,曆史問題隻可交給曆史才有評判的價值,身為一個時代的守邊將軍,他的職責是造就邊關安寧,可以說,他盡職盡責了,完成了一個將軍的使命。

  從延熹二年,到延熹六年,段部與羌人各部大小一百八十餘戰,共斬殺羌兵三萬八千多人。

  我們無法想象,那五年多時間裏,金城到底是何等情形,在近兩千個日日夜夜裏,平均十天一戰;自古,殺敵一千,自傷八百,在這兩千天中,平均每天都有幾十名漢羌將士血染城池。

  無論如何,這次羌人起義是暫時鎮壓下去了,東漢王朝也行將走進墳墓。

  漢羌最後一戰是在漢靈帝中平元年(公元184年)十一月。人都知道,這年春,在中原內地發生了黃巾起義。東漢王朝內髒早已壞了,壞得七零八落,隻是外麵的架子還沒倒,而這個架子又很龐大,多少人在多少年裏,都一心想推倒它,但力氣不夠,猶如一截參天枯木,生命雖然沒了,分量卻是在的。黃巾是在東漢肌體上發育壯大的病菌,到發覺時,誰也無力控製了,漢朝隻剩下一個空蕩蕩的名號,內容已被各路軍閥盡數置換了。在西邊,屢次起義屢被鎮壓的羌人早已按捺不住了,在此地遊蕩的漢人豪酋也心懷異圖,這下,不同的企圖共同的目的使他們暫時走到一起來了,羌人出力,漢人出謀,在西邊,給垂死掙紮的東漢王朝後背狠擊一拳。羌兵是由湟中義從胡首領北宮伯玉和先零羌組成的聯軍,軍師是金城人邊章和韓遂,他們一戰攻殺護羌校尉冷征和金城太守陳懿。羌人是不滿足於稱雄西邊的,中原的漢人正打得熱鬧,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你爭得我爭不得?他們也要逐鹿中原參與天下事務了。第二年,北宮伯玉率大軍直撲關中,他心想,漢朝現在已經風雨飄搖,隨便伸出手來一推,便會頹然仆地。想當年,韓遂和邊章,帶著羌人大軍殺奔渭水直抵武功時,碰上了幾年以後要禍亂洛陽的董卓。此時的董卓正在為後來的短暫發跡搶占製高點,兩軍相遇,邊章、韓遂,乘興東進千裏,狼狽敗退千裏,回到榆中喘息未定,車騎將軍張溫又遣周慎率三萬大軍隨後追來。後來,獨占江東的孫堅此時是周慎帳下參軍,他主動請纓要率一萬人馬斷邊韓糧道,可周慎不從。兵權在主將手中,孫堅的軍事才能在這裏隻好埋沒了。周慎不納孫堅奇謀,反以重兵圍困榆中城,邊韓二人屯兵葵園峽(今桑園峽),喘過氣後,反斷周慎糧道,周慎不勝反敗,倉皇退出金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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