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義的精神世界崩潰了。原本就不夠堅強的神經,被現實徹底撕裂了。精神的殘片象大年夜過後落得滿地都是的炮仗紙屑,一派狼藉。
先是道德信仰的崩潰:北柴集團明明通過對任延安的體製性賄賂,造成了K省國有資產的巨額流失,甚至由此釀發了影響惡劣的群體流血事件,卻最終沒得到追究。K省國資委和北柴集團竟然口徑一致地宣稱:當年正大重機的股權轉讓合法有效,還要對提出追究意向的《財經早報》和相關記者進行所謂法律訴訟,這真是豈有此理!
既然要法律訴訟,那就讓他們和他訴訟一場吧!馬義看到北柴公告和K省國資委聲明的當天,就寫了篇言詞激烈的文章:《在人民的鮮血中覺醒》。明確提出要對正大重機國有資產的流失一追到底,而且結合“九三”群體流血事件,指出了此事後果的嚴重性。鑒於昔日的盟友於文發大權旁落,《人民證券》的大門關閉,文章寫好後,馬義便掛到了網上。可不到半小時,就被網管刪掉了,再掛上去,又被刪掉了。在極其短暫的時間裏,這篇嚴厲尖銳的文章K省國資委和孫和平是否看到,馬義不知道,隻知道他希望的訴訟根本沒有發生。
更讓馬義沮喪的是關於人民的事實。他在文章中高舉著人民的旗幟,但正大重機群訪的“人民”似乎也不領情。領頭群訪的錢結實在“九三”事件後被批捕了。錢結實的老婆不知是被啥人授意,還是出於自己的真心,竟來電話說,馬老師,我們的事,你別再管了,有關部門說了,事出有因,老錢不會被重判,也就兩三年。肯定不會比任延安判得重。北柴集團也還不錯,一次性拿出了四千多萬,給我們所有老員工每人補貼了近兩萬塊。結果已經夠好的了,連老錢都挺滿意。
正大重機流失的國有資產沒被追回,以錢結實為代表的這部分“人民“卻挺滿意了,他還有啥可說的?難道想打著人民的旗號,破壞改革開放的大好局麵,破壞和諧社會嗎?隻怕想破壞也破壞不了。
事實又一次證明,在利益麵前,這個時代的道德信仰太脆弱了!
然而,往深處想想,馬義又覺得,錢結實們的滿意也不是沒道理的。正大重機國有資產的流失與否和他們的利益有啥關係?他們這種名義上的主人,實際上的底層弱勢群體,在改革的加速度時期何曾享受到多少國有資產增值的利益?鬧一鬧,每人拿兩萬元,也算不錯了。
道德信仰的崩潰令馬義痛苦不堪。接過錢妻的那個電話後,馬義好幾天都悶悶不樂。沒想到,接踵而來的,又是市場價值觀的崩潰。
馬義怎麽也沒想到,就在他盯著孫和平和北柴,極力替K省國資委捍衛國有資產的這段日子裏,北柴股價竟從調整低點三十七元多,衝上了一百元。北方重工也衝到了八十元。市場對北柴和北方重工都給出了買進的評級。最為樂觀的一位著名分析師給出的北柴年內預測股價高達一百九十八元。大盤也怪得很,竟能在一次次加息,一次次提高準備金率的利空情況下,反複蓄勢上攻。十月八日,國慶長假過後的第一個交易日,跳空了一百三十多點高開,新的升勢確立。
在大學裏學過的所有價值理論,在這種令人驚異的市場表現麵前全都失靈了。馬義實在想不明白,到底是他錯了,還是市場錯了?市場咋就會錯得這麽理直氣壯?在金融宏觀政策如此不利的情況下仍然能這麽強勢不減?存在即合理,起碼應該部分合理,錯的怕是他。
於是,馬義長期以來一直堅信不移的價值理念,在2007年10月8日這天,徹底動搖了。這一百三十多點的高開,和指數新升勢的確立,迫使他不得不自我檢討。他的問題很明顯,沒有把中國股市的市場情況和大學裏學過的價值理論相結合,犯了教條主義的錯誤啊!
晚上吃飯時,夫人也數落不休,老馬,不是我說你,還北方重工的獨董呢,還學經濟的呢,你都不如一般小散戶!知道麽?在這種超級大牛市裏,死了都不能賣嘛!當初那十六萬股北柴不賣多好啊?今天都一百零八元了。每股少掙四十八,十六萬股,少賺了七百多萬!
馬義嘴上沒說,心裏也懊惱不已:豈止七百多萬?假若他在三十七八元把北柴全倉買進,就算現在賣掉,也能多賺一千八百萬。而真象市場分析的那樣,長到一百六十元再賣,賺上多少都不敢想。可話又說回來,在北柴陷入股權危機的時候,他敢買嗎?除非他是瘋子。
夫人說,老馬,我看你就是個瘋子!正大重機國有資產流不流失關你啥事啊?你看你忙的,又是怒吼,又是指責。有那勁,都不如研究股票了,今天也不至於全麵踏空。現在大家都在說呢,一個國家本幣升值的過程,就是股市走牛的過程。升值不結束,大牛市就不會結束。況且,中國經濟正在強勁增長,10000點不是夢,起碼8000點!
連學工藝美術專業的夫人都成經濟學家了,不但知道本幣升值和股市的正相關,還知道中國經濟正強勁增長,真讓他這個學經濟,懂經濟的大作家顏麵喪盡。馬義慚愧之下,難得謙虛的問夫人,那我們是不是再買點北柴?真到8000點,北柴股價可能會長到一百六十元。
夫人把筷子往桌上一撂,那還猶豫啥呀?買嘛,明天開盤就買!
馬義的價值觀念盡管已經崩潰,但崩潰產生的大小碎片仍在起作用,遲疑了半天,還是沒敢定。再想想吧,北柴畢竟一百零八元了!
吃罷晚飯,於文發突然來了個電話,約他周末參加《人民證券》的一個活動:作為特邀嘉賓為2007年上半年度優秀基金經理授獎。
於文發熱情洋溢,……馬主席,你可不知道,基金上半年的戰果真叫輝煌啊,一個個都賺瘋了!哎,你可一定要來給我們捧個場啊!
馬義正鬱悶著呢,沒好氣說,我為啥要去?基金賺瘋了,我又沒賺瘋,現在還空著倉呢!上個月,北柴跌到三十七塊多都沒敢進……
於文發叫道,還說呢!這不都是你自找的嗎?你非要挺身而出捍衛國有資產嘛,差點兒把我也連累了!哎,馬主席,你還是過來一下吧,對你有好處,能當麵聽聽這幫優秀基金經理人對後市的看法嘛!
馬義守著近千萬資金空著倉,夫人又吵著要買進,已等不及聽基金經理的看法了,便問於文發,你對後市啥看法?我真有些看不懂了。
於文發說,看不懂就好好學習啊,活到老學到老嘛!今天基金機構又一次大舉進場了。我判斷,大盤指數站穩6000點後,可能不做調整,直接向8000發起攻擊。馬主席,我知道你的謹慎,現在隻提醒你一點,注意趨勢的力量。我也看不懂這個市場,但我知道,市場趨勢一旦形成了,一段時間內是任何力量包括政策力量難以改變的。
這話有道理,馬義決意去追隨市場趨勢,向趨勢投降。又直奔主題請教,於總,北柴今天上一百零八元了,你覺得還有投資價值嗎?
於文發笑了起來,哎呀,我親愛的馬主席,這你咋問起我了?你是機械板塊的研究專家嘛,今天咋一下子變得這麽沒有自信心了?!
馬義不無痛苦地道,咋說呢?老弟啊,實話告訴你,我崩潰了!
於文發說,怕是跟不上迅猛發展的市場形勢了吧?馬主席,關於北柴,你最好冷靜下來自己分析。根據前不久的預增公告看,北柴每股收益會達到五元以上,就算一百零八元了,市盈率也隻二十一倍。
馬義質疑道,但問題是,它兩元多是炒股所得的投資收益啊!
於文發說,對,這是個很有意思的問題。馬主席,你想啊,北柴能有這麽多的炒股收益,股市上的投入該是多少?如果指數真衝到了10000點,北柴投資收益又會增加多少?年底沒準每股收益七八元!
馬義呐呐道,也是啊,真這樣的話,北柴也許會突破二百元!
於文發不屑地說,二百元算啥?中國船舶已經在向三百元衝擊了嘛!在這種千年等一回的超級大牛市裏,隻有沒想到的,沒有做不到的!卻又說,不過馬主席,我可不是讓你買北柴啊,你得自己決定!
和於文發的通話結束後,馬義還是沒敢定。雖說牛市裏北柴投資收益前景看好,但更重要的還是主營業績必須穩定增長。馬義便又打了個電話給楊柳,詢問北方重工的重卡機械產品的生產和銷售情況。
楊柳樂嗬嗬說,馬主席,北方重工好得很啊!產銷兩旺,我預計在未來三年內,主營業務增幅都會保持80%以上,全行業都很好嘛!
馬義十分欣慰,楊董,這就是說,孫和平北柴的情況也是這樣?
楊柳道,可能比我們還好些。你知道的,北方重工是大型國企改製上市,非經營性資產沒有完全剝離,北柴就不同了,沒啥包袱!又說,孫和平運氣夠好啊,正大重機的股權竟讓他保住了,否則……
馬義接了上來,否則,北柴不會瘋長到一百多元,真氣死我了!
楊柳勸道,馬主席,你別氣了,這事我也想明白了。國有資產流失的事多著呢,更惡劣的也有,都追下去還有個完?豈不要推倒重來了?我最近才知道,連趙安邦省長都出於大局和市場考慮,不讓追。
馬義自嘲說,所以我覺悟了,管這種閑事幹啥?自己發財好了!
自己發財的決心,就這麽下定了,而且還就得發在北柴上。馬義不無譏諷地想,他既然不能阻止孫和平和北柴對K省國有資產的侵吞,那就不妨去參預分享。楊柳電話裏說的情況,和他掌握的情況是一致的。未來三年重卡機械行業主營業務不會有問題,就算沒有炒股的投資收入,北柴每年主營收益也會保持在三元以上。目前市場平均市盈率五十多倍,北柴僅主營業務的合理股價已達一百五十元了。
讓馬義沒想到的是,就在當晚,北柴發布增發公告。公告稱,經董事會研究決定,增發一億股。三千萬股向基金機構定向增發,七千萬股向市場增發。增發價為公告發布前一日收盤價的90%,即九十七元二角。因為平州鋼鐵落入北重集團手中,公告宣布的增發收購項目也不再是平州鋼鐵了,改為收購DMG的新歐洲機械公司51%的控股權。公告說,此項收購完成後,北柴將成為歐洲市場僅次於JOP的最大重卡機械生產商和銷售商,北柴的全球化戰略邁出了重要一步。
孫和平和北柴真他媽牛。在股權危機中弄丟了平州鋼鐵,轉眼就盯上了歐洲的項目,增發價竟達到九十七元多,一次融資近百億。那還有啥可說的?馬義同誌,立即跟進吧,有九十七元多的增發價擺在那裏,就算日後大盤有所調整,北柴的股價怕也不會跌到哪裏去了。
次日,北柴跳空高開,衝到一百一十二元後回落整理,下午開盤後進一步下跌,最低見到了一百零五元。馬義果斷地在一百零五元進場買入,一直買到一百零八元左右,九百多萬資金一共買了不到九萬股。收盤時,北柴股價再次被拉了起來,收報一百零九元五角二分。
夫人下班回家後,馬義頗為得意地宣布說,太太,馬主席今天全麵進場,反手做多了,全倉吃進了近九萬股北柴,賭它偉大的明天!
夫人卻說,當初是十六萬股啊,讓你一折騰,就變成九萬股了!
馬義挻慚愧,錯了就認帳,這九萬股我會拿住,死了都不賣了!
於文發偏勸他賣,次日來電話提醒說,馬主席,北柴增發項目不靠譜啊。簡傑克和DMG不會有啥便宜給北柴賺,我不看好這項目!
馬義自信地說,恰恰相反,我看好這個項目!簡傑克和DMG是咋回事,我知道。但我更知道孫和平嘛,孫和平是英雄兼混蛋,精明著呢,不會輕易上簡傑克的當。況且,北柴藉此實施全球化戰略,股價想像空間很大,也頗值得一搏。所以,我昨天全倉吃進了九萬股!
於文發說,馬主席,你太激進了,就算搏,也不能全倉啊!哎,我建議你今天出掉一部分,哪怕賠點手續費也出一部分,穩當點嘛!
馬義嗬嗬笑道,今天出了,我是不是到二百元再去追呀?那我這九萬股可能就變成四萬五千股了!算了吧,我一生就賭這一回了……
嗣後才知道,在精神世界和價值理念崩潰狀況下做出的決策是多麽的愚蠢!價值投資變成豪賭的結果是多麽可怕,但後悔已經晚了!
馬義做夢也沒想到,市場趨勢的扭轉會來得這麽快,大盤會在幾天後的6124點掉頭向下,跨年度地向1802點俯衝。在牛市裏被市場忽略了的大小非流通股,會在市場趨勢轉變後這麽瘋狂的拋售。北柴的投資收入會象太陽下的露水一樣迅速蒸發,股價最終跌到二十三元。幸好他利用反彈,在五十元清倉,才保住了大部分本錢。說來真是可笑,這輪大牛市,非但沒讓他賺到一分錢,還虧掉了近一百萬。
牛頓在投資失敗時說過,我能戰勝萬有引力,卻無法戰勝人心的貪婪。馬義在反思中也一次次想,他不也是這樣嗎?啥經濟理論都知道,還自認為是位價值投資者哩,卻就是沒能戰勝人心的貪婪……
還有一件事值得一提:2007年12月,當北柴完成增發,開始高位大跳水時,《人民證券》記者部主任齊鳴背著於文發,悄悄找到了他,重提正大重機國有資產流失的話題,希望和他合作,共同闡述北柴集團的非線性迷局和體製性賄賂。馬義那時還沒清倉,便說,他對此已沒興趣了,還勸齊鳴打住。勸齊鳴時,心裏就想,我這近九萬股還套在一百元以上呢,跟你這麽折騰下去,真不知哪天才能解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