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延安住在正大重機公司家屬宿舍重機新村。新村名不符實,一看便知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產物,陳舊而破敗。雖說隔著幾千裏地,又是頭一次來,孫和平倒也沒多少陌生感。北柴股份也有過這樣的家屬區,前幾年拆遷了,員工們現已住上了公司原址開發的新商品房。
孫和平因此很感慨,走進新村大門,看著眼前色彩單調灰暗的人和物,對田野和錢萍議論說,正大重機很象我們公司七八年前啊。
田野四處看著,說,是啊,親自到這裏走走,我也有信心了。
錢萍卻說,不過,那位任總現在仍住在這裏,倒讓我挺敬佩。
孫和平馬上想到:北柴股份困難時,他和幾個廠領導沒和大家同甘共苦,而是在外麵買了幾大套商品房住著,就覺得錢萍對任延安的敬佩,實際上是對自己的批評。於是便說,這種事也得辯證的看,好領導不能隻會陪大家過窮日子,而是要能領著大家都過上富日子。
錢萍忙扮上笑臉,哎,孫董,我這也是隨便一說,你別誤會啊!
孫和平道,我誤會啥?你們現在誰沒好房子住?!這才又說起了任延安,任總這麽做應該肯定,但我更希望他能開動腦筋,把資本市場上的錢搞進來,把這片上世紀的建築垃圾全拆掉,建一片新花園。
田野打趣說,這不,咱們今天不是趕著搶著給他送錢來了麽!
孫和平眼皮一翻,送啥錢?我是夥他一起到資本市場上圈錢。
小仲這趟差事沒辦好,見麵後一直不怎麽言語,這時說話了,雖說賠著一份小心,觀點卻不含糊:孫董,田總,別看這裏不咋的,可人家廠區並不比咱差多少。人家這是有傳統的,先生產後生活嘛。
孫和平沒懷疑小仲的話,覺得先生產後生活完全有可能,任延安是老派人物,這種計劃經濟時代的幹法,正是老派人物的風格之一。
這麽說著,看著,孫和平一行來到了新村最後麵一座老樓前。老樓是紅磚樓,典型的蘇式風格,應該是上世紀中蘇友好年代的特殊產物,雖說破舊不堪,卻仍保持著一種沒落貴族式的尊嚴。斑剝的牆麵粉刷一新,在前麵一片灰暗破平房的映襯下,也算得上鶴立雞群了。
小仲指了指老樓中間一個門,說任延安就住門內二樓二零一。
這時時間已過六點,任延安應該下班了,孫和平想,如果運氣夠好的話,他們應該在半小時之內堵到他。就算運氣不好,任延安在廠裏有活動,他們也不怕奉陪。趕過來之前,他們已提前吃過了晚飯。
卻也有些尷尬。田野嘀咕說,一家香港上市公司的董事長和總經理為見一個即將被其控股的下屬企業老總,竟要取此下策,將來傳出去隻怕要被別人笑話。孫和平卻不這麽認為,說是恰恰相反,這事傳出去必是一段佳話。劉備三顧茅蘆才請出了諸葛亮,我們在他門口罰上半夜一夜站算得了啥,七月天又不冷。錢萍一怔,說,還準備等個半夜一夜啊?孫和平說,對,咱和任延安同誌不見不散了,除非他不回來了。小仲忙道,肯定會回來的,任延安這人從不參加應酬,就是和JOP的代表談判,也隻參加談,不陪吃飯,一般都是副手們陪。
於是便等,在老樓對麵花壇前等。這時天還大亮著,西邊的天際火紅一片,花壇四周的樹蔭下還有兩撥退休工人模樣的老人們圍在一起打牌。在等的過程中,先是晚霞和天光消失了,天色暗淡下來,打牌的人散了。繼而,星星出現了,越來越多,夜幕正式降臨……
一直等到快九點,一輛轎車駛了過來,雪亮的車燈撕破夜幕。孫和平和田野一陣欣喜,以為任延安回來了,忙在小仲的引導下往車前走。走到車前一看,下車的卻是一位管生產的副廠長,住中門一樓。
副廠長一見小仲就認出來了,說你咋還沒走啊?小仲說,我們董事長、總經理非要見到任總,我哪敢走啊。副廠長這才知道和小仲一起站在他麵前的都是什麽人。不敢造次了,走到遠處打了個電話,回來後說,孫董,田總,任總沒想到你們會到家門口等他,可他呢,廠裏還有不少事,一時半會兒怕回不來,要你們別等了,先回去歇著。
孫和平笑道,沒見著任總,我哪敢回賓館歇著?我們繼續等。
副廠長說,何必呢?哦,任總還說了,他明天去賓館看你們。
孫和平才不上當呢,今夜若見不著他,明天隻怕就更難了。沒準明天一早就會接到任延安一個電話,說是什麽飛北京或飛上海了,因此深表歉意。這事他就常幹嘛,他不想見的人根本就別想見上他。卻也不便把話說破,隻對那副廠長道,你歇著去,我們還是等任總吧。
副廠長沒法說服他們離去,隻得回家,竟沒敢讓他們到家裏坐。
田野沮喪極了,說,小仲說得不錯呀,我們這是進了敵戰區啊。
錢萍也抱怨說,就是,來時想到過難,卻不知會這麽難!
孫和平先沒作聲,後來看著滿天繁星,說起了當年。要說難,能比當年更難嗎?客戶退貨,債主堵門,全廠八千號人一年零九個月沒發工資,我不也帶著你們四處求人嗎?求平州各大銀行,求不來就和劉必定想法去騙;求老同學楊柳,隻要他能給咱們一口飯吃,把咱們收編進他們北重集團,我都恨不得跪下給他磕頭,抱著他的腿喊爹!
田野感歎道,這困難時求人,沒想到今天財大氣粗了還求人!
孫和平說,同樣是求人,但性質不同。過去求人是為活下去,取得生存權;今天求人是為壯大自己。不抓住機會壯大自己,將來咱還會為生存權去求人,這是我決不願再見到的,所以我寧願在這罰站。
這話說得不無悲壯,田野、錢萍象似都被震撼了,半天無話。
這麽說著,又過了一小時,快十點時,任延安終於被逼出來了。
從專車裏下來後,任延安沒啥歉意,禮節性的和大家一一握了握手,淡淡說了句,既然來了,就屋裏坐吧!說罷,徑自進門上了樓。
上樓到了任延安家,任延安仍沒好臉色。讓他們在客廳的老式沙發上坐下,招呼老婆給他們一人倒了杯白水,自己就在老婆伺侯下吃起飯來,說是沒想到和JOP的人談了這麽久,現在還沒吃晚飯呢。
孫和平說,好,任總,那您吃您的飯,我說我的事,我們不多耽誤您的寶貴時間,話說完馬上就走,給您也給正大重機提供一種選擇。
任延安根本不看他,喝著小米粥,咬著饃,不冷不熱地說,我和正大重機沒啥要選擇的,我們正和JOP談著,JOP就是我們的選擇。
孫和平說,就算您們選擇了JOP,聽聽我的想法總沒壞處吧?
任延安耷拉著眼皮,繼續喝粥,喝粥聲很響,那你說,隨便說。
孫和平說了起來,任總,今天我們在您家門口等了四小時,在這四小時裏,我感慨挺多。北柴股份也是從計劃經濟年代走過來的,我也曾是一個國營大廠的廠長……哎,任總,你不會嫌我太囉嗦吧?
任延安抬頭看了孫和平一眼,你隨便,想說啥都可以,我洗耳恭聽。你一個上市公司的董事長能等我四小時,我也可以陪你一夜。
情況看來相當不好,任延安和正大重機十有八九是鐵了心要追隨JOP了,可能馬上簽合作協議,甚至已簽了協議。如果正大重機和JOP的合作真成了現實,他手上希望汽車的控股權也就失去了戰略意義。
這無疑又是一個曆史性的時刻。就像當年進入北重集團。現在已經看得很清楚了:北柴股份在生死關頭進入北重,在北重的扶植下成功在香港上市,是北柴股份成為偉大企業的起點;今天通過正大重機獲得重卡機械的整裝能力,則是北柴股份成為一個偉大企業的重要轉折點,沒有正大重機,北柴股份隻能是個發動機製造商。因此,他不能放棄,決不能!他必須說服任延安和正大重機參預他和北柴股份創造偉大企業的曆史過程,哪怕他們和JOP的協議已經簽訂,也要說服任延安予以撕毀。他相信,參與創造一個偉大企業是有誘惑力的。
任總,我剛才說了,我也曾是國營大廠廠長,您麵對的局麵,我也曾麵對過,而且遠比您困難。因此您和正大重機急於引進JOP我不奇怪,就象當年我不得不投奔北重一樣。但這裏有個區別,我和北柴當時是別無選擇:廠子停產癱瘓,銀行停止貸款,資不抵債。而目前的正大重機不是這個情況啊!雖有些壓力,但不存在生存問題。你們在北中國市場仍是北重集團最強大的競爭對手。海外呢,歐美先不說,西北亞市場完全在你們手上,仍有成長為一個偉大企業的可能。
任延安冷冷道,多謝你的恭維,我想,JOP就是個偉大的企業。
孫和平激動起來,是的,JOP是個偉大的企業,但不是您和正大重機締造的偉大企業。加盟JOP,你們就成了JOP的一部分,在中國民族工業偉大企業的名錄上將永遠不會再有正大重機。其實,你們還有另一個選擇,那就是參與締造一個偉大企業,民族品牌的偉大企業。
任延安插了一句,是的,這個民族品牌的偉大企業叫北重集團。
不,不,任總,我說的這個企業叫北柴股份,而不是北重集團。
任延安怔了一下,放下手上的碗,你們北柴不就在北重旗下嗎?
孫和平看到了希望,馬上表明態度,不,將來的北柴肯定不在北重集團旗下,否則,我沒必要來見您。繼而又說,任總,您是我國重卡裝備行業的專家,為了中國民族工業的崛起奉獻了畢生精力。據我所知,五年前您為了保住正大重機民族品牌,拒絕了JOP的高薪誘惑,甚至在有關部門已決定引入JOP的情況下,你仍堅持反對意見。
任延安擺了擺手,哎,孫董,過去的事不要說了,請你說現在。
好,說現在。現在我的想法是:利用北柴股份的融資平台,將正大重機優質資產整合進入北柴股份。加大對正大重機的投入,扶持正大做大做強。最終北柴股份、正大重機和希望汽車合三為一,以北柴股份集團的名義在香港和內地整體上市。順便說一句,未來的北柴集團將會實行股權激勵計劃,高管層集體持股,相信任總不會反對吧?
田野及時地插上來,另外,高管的年薪也不低,大致在人民幣一百五十萬至三百萬之間。目前我的年薪二百萬,孫董接近三百萬了。
孫和平注意到,任延安臉麵上沒露出啥,但聽得認真了,喝粥的聲音明顯小了起來。於是又懇切說,任總,我今天並不要求您馬上給我們一個答複,隻是希望您和正大重機知道還有另一種雙贏的選擇。
任延安這時已吃得差不多了,推開碗,也坐到沙發上。讓老婆切了個西瓜,招呼大家吃。吃西瓜時,任延安才說,孫董,你是不是說完了?你若說完了,我就要問些問題了,你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孫和平笑道,隻要我能回答的一定都會回答,任總,您請問吧。
任延安問,希望汽車兩億一千萬股權是不是已落到了你們手上?
孫和平答,已經談得差不多了,隻是股權轉讓合同暫時還沒簽。
任延安想了想,問,為啥暫時沒簽?孫董,你和北柴又在想什麽?
孫和平很坦率,沒您任總認同,我和北柴無法入主正大重機,要希望汽車股權有多大意義?轉讓方又一再漲價,所以我不敢亂簽啊。
任延安臉上有了些笑意,北柴股份整合正大重機和希望汽車,做成了擁有整裝能力的大集團,那你們的老子公司北重集團咋辦呢?
孫和平道,好辦,我們正在做的工作就是:把北柴股份國有股權從北重集團劃撥到省國資委直管,形成平行的兩大獨立的集團企業。
任延安點了點頭,這就是說,未來的兩大集團是競爭的關係,北重和它旗下的北方重工仍將以南中國市場為依托進行一次次北伐,我們呢?則仍要為爭奪南中國的廣大市場,對北重發起一場場攻勢?
孫和平樂了,任總,我終於聽到了一個讓我欣慰的詞:我們!是的,正大重機和北柴股份的溶合,不但不會失去啥,反而得到了新的戰鬥力,新的我們誕生了,這個新我們將改變重卡機械的行業布局。
任延安果然內向,麵對如此誘人的前景仍不動聲色,繼續問:孫董,據我所知,哦,對了,你剛才也說了,北重扶植過北柴股份,北重集團的楊柳還是你大學同學,你背叛北重集團和楊柳,心能安嗎?
孫和平絕決地道,這是兩回事,和心扯不到一起!一個偉大企業的成長必然伴隨著無數血淚,自己的血淚和別人的血淚。偉大企業的文化一定是非凡的文化,決不是常人和俗人能理解的。我那位老同學如果認為我今天的所作所為是背叛,那我隻能認為他是個二流角色。
任延安沒再問下去,說,好,孫董,你們的想法我知道了,容我再想想,也和班子裏的同誌商量一下吧。孫和平看出了主人送客的意思,遂和田野等人起身告辭。不料,走到門口,任延安又說了句,孫董,希望汽車的合同,我個人建議你們盡快簽下來,免得夜長夢多。
孫和平大喜過望,一把握住任延安的手說,謝謝您的提醒!
任延安卻又正經作色道,哎,孫董,我可沒答應你們什麽啊!
孫和平心照不宣道,是,您和正大重機沒答應我什麽,我們也沒說什麽呀,北柴股份受讓希望汽車本來就是正常市場行為嘛。又試探問,哎,任總,我們大老遠來了,能到廠裏看看麽?就是隨便看看。
任延安略一沉思,可以的,如果可能的話,我親自過來陪你們。
這夜回到賓館,孫和平頗為興奮。考慮到劉必定那邊的合同還沒簽字,上網看新聞時順便看了看股市收市情況。這一看,嚇出了一身冷汗,希望汽車後市突然異動起來,成交量一下子放大到了五百多萬股,而且竟是以三元八角八的漲停價報收的。這是咋回事?剛剛逝去的這個下午都發生了啥?哪條狼進場了?誰動了他的奶酪?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