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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以曹姓窯工為主的歇窯當晚開始了。曹魚兒和手下幾個弟兄在侉子坡上下四處吆喝,要有血性的曹肖兩姓弟兄都別再去白家窯下窯。前曹團錢糧師爺曹複禮則披著夕陽的紅光,立在光禿禿的老槐樹下向歇了窯的弟兄慷慨陳詞。

  曹複禮說:“……爺們弟兄們,咱今兒個真得好好想想了,咱曹團咋變成了這樣子?咋有人富得流油,有人窮得叮當?咱老團總起辦曹團時不是立過規矩麽?從團總到下麵弟兄,一律不蓄私銀,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老團總帶著咱廝殺十幾年,至死不都和咱弟兄們一樣麽?草席一卷,就葬在了這棵老槐樹下。今日肖太平是咋回事?他憑啥做白家窯的窯掌櫃?!沒有同治八年弟兄們的歇窯流血,白家能讓他包窯麽?!今日他發了,就把弟兄們全忘了,連一點人心都沒有了,對自己舅子,咱老團總唯一活著的兒都下得了如此毒手,咱還能指望啥?!咱還伺候他幹啥?真想吃做窯這口飯,咱到哪家不能吃?”

  歇窯的除了曹姓弟兄,也有幾個對肖太平不滿的肖姓弟兄。

  幾十個弟兄都盯著曹複禮看,臉上的神情漸漸激動起來。

  曹複禮拖著花白的辮子,穿一身滿是補釘的粗布棉袍,目光炯炯:“……這叫‘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呀。我們曹團的爺們弟兄能在同治八年把肖太平捧上去,也能在今天把他掀下來!為了把肖太平掀下來,咱就得把事鬧大發了,不但是咱曹團老弟兄歇窯,也得串著這幾年新來的弟兄和當地窯工弟兄一起歇……”

  正說著,一個弟兄跑來對曹複禮說:“師爺,我二順叔要去下窯,我們攔不住哩……”

  曹複禮一愣,停止了演說,和那弟兄一起去坡下堵曹二順。

  在坡下路口,曹複禮迎著了裹著破棉襖去下窯的曹二順。

  曹複禮很不高興,開口就對曹二順教訓說:“……二兄弟,你真是不識相哩!這麽多曹姓弟兄都歇窯了,你咋還去下窯?快回去,別壞了弟兄們的大事。”

  因為曹複禮是錢糧師爺,有學問,曹二順素常很是敬重,對曹複禮便不敢硬,隻訥訥說:“師爺哥,不……不下窯咱吃啥呀?”

  曹複禮長辮子一甩說:“餓不死老哥我,就餓不死老弟你嘛!我曹複禮可不是肖太平,老哥我窮,卻窮得精神,既講義氣,又有骨氣。”

  曹二順說:“這不好哩,我有力氣,能出力,就得自己掙飯吃。上帝要我們靠自己的誠實勞動去換取每日的飯食……”

  曹複禮那時還不知道曹二順對上帝的信仰,又說:“被肖太平生生打瞎了一隻眼,你就沒點氣性?”

  曹二順說:“氣歸氣,可肖太平是魔鬼,我不是哩。”

  曹複禮說:“你既知道肖太平是魔鬼,何不想法鬥垮他?!”

  曹二順說:“上帝最後總要懲罰他的,和咱歇窯不歇窯沒關係。”

  曹複禮問:“你今天還真要去下窯麽?”

  曹二順點點頭,重申說:“上帝讓我用誠實的勞動去換每日的飯食。”

  曹複禮火透了,指著曹二順罵:“滾你娘的上帝!你不想想,這公道麽?你累死累活賣一天命掙五升高粱,人家肖太平一天窯不下,每月淨賺幾百兩銀子!”

  曹二順正經作色說:“師爺哥,你這話錯了。我一天也不止掙五升高粱,白窯連夜窯就掙一鬥高粱了。這有啥不公道?下一個窯五升高粱,打從咱下窯那天起就是如此,肖太平又沒殺咱的價,咱有啥可說的?!咱眼紅人家幹啥!”

  曹複禮見曹二順這麽執迷不悟,極是痛心:“曹二順,你……你真是賤,怪不得在當年曹團裏你隻能喂馬。如今,我也看準了,你隻配一輩子下苦力挖煤……”

  曹二順也不高興了,頭一昂說:“這有啥不好?我在曹團喂馬,我在白家窯挖煤,都沒殺過生,也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我活得就安生!”

  說罷,曹二順再不理睬曹複禮,順著大漠河堤硬生生地向橋頭鎮方向走。

  曹複禮在曹二順身後喊:“曹二順,你回來,你每日的窯餉我……我們認!”

  曹二順根本不應,連頭都沒回。

  幾個曹姓弟兄氣壞了,商量著想把曹二順拉回來,狠狠揍一頓。

  曹複禮雖說也氣,卻不許弟兄們亂來。

  曹複禮心裏早想好了,為把歇窯的事鬧大發,必得打一場——不過,不是和曹二順打,卻是要和肖太平手下的那幫窯丁打。按曹複禮的推測,橫行無忌的肖太平是斷不會看著侉子坡上弟兄這麽鬧歇窯的,必得派肖太忠的人來勸阻。而肖太忠的人一過來,事情就好辦了,不管找啥借口也得打一打,打得見了血,就能鬧到窯上,鬧到肖太平的掌櫃房去了……

  不料,事情偏就怪得很,曹複禮、曹魚兒叔侄二人在侉子坡上煽惑了兩天,五十多個弟兄跟著歇了窯,橋頭鎮掌櫃房那邊就是沒動靜。肖太平竟像不知道有歇窯這回事,肖太忠那幫窯丁也沒到坡上來。這就讓曹氏叔侄和歇窯的弟兄都有點沉不住氣了。

  到得第三天下午,坡下終於飄來一頂藍布小轎,曹氏叔侄先還以為是肖太平來了,一個個又抖起了精神,準備著開打。可待轎簾一打開才發現,來的不是肖太平,卻是人家李家窯上的李五爺。

  李五爺一下轎,就衝著弟兄們抱拳作揖說:“各位弟兄,咱這窯也不能長歇下去是不是?歇了幾天,精神頭也養足了,總還得出力吃飯是不是?所以我這裏就有請各位了——各位既不願吃白家窯的窯飯,就吃我們李家窯的窯飯好了。”

  對領頭鬧歇窯的曹魚兒,李五爺特別關照,張口就許了個大筐頭的美差,要曹魚兒把歇下的五十多號弟兄都帶到李家窯去背煤。

  李五爺拍著曹魚兒的肩頭,笑笑地說:“……曹筐頭,領著這些弟兄到我們李家窯上好好幹吧!我不會虧了你曹筐頭,也不會虧了大家夥的,白家窯給你們多少,我們李家窯也給你們多少……”

  聽李五爺一口一個“曹筐頭”地叫,曹魚兒真有點像做夢了。曹魚兒再沒想到自己會碰到這樣的好事,歇了三天窯竟歇成了李家窯的大筐頭。大筐頭管窯上背煤的弟兄,不要幹活不說,明裏暗裏的好處也大了去了。

  曹魚兒愣都沒打,當即跪下給李五爺磕頭謝恩,並結結巴巴地對李五爺表示說:“五……五爺,您……您老這是抬舉兄弟,日後……日後兄弟和眾弟兄自得對得起五爺,定當幫著……幫著五爺您好好和白家窯,和肖太平拚一拚……”

  李五爺卻擺著手說:“哎,拚啥呀?五爺我隻要挖煤,又不要打架,我們要和氣生財哩——和氣生財懂不懂?”

  曹魚兒忙說:“是,是,是,和氣生財。您五爺說啥是啥。從今往後,我們這五十多號弟兄就認五爺您說話了……”

  曹複禮見狀,皺起了眉,扯過曹魚兒,悄悄問:“魚兒,咱歇窯的事就這麽收場了?”

  曹魚兒說:“那是,見好就收麽!”

  曹複禮氣道:“弟兄們見啥好處了?不就你一人得了好處麽?你做了李家窯的大筐頭,弟兄們又沒做大筐頭——你呀,你和當年的肖太平是一路貨,弟兄們又讓你賣了哩!”

  曹魚兒說:“叔,不能這麽講的,弟兄們不是被誰賣的,卻是勝了——弟兄們都去了李五爺的窯上,再不伺候肖太平了,這不算勝了麽?大筐頭又不是我搶著要做的,是李五爺非請我不可,誰能說出啥?”

  曹複禮問:“沒有五十多號弟兄跟你到李家窯去,李五爺會讓你做筐頭麽?”

  曹魚兒不屑地反問:“叔,那依著你該咋著?”

  曹複禮口氣嚴厲地說:“要依我,咱誰也別去李家窯,這窯還得歇下去,咋著也得和肖太平鬥出點名堂來——不是要讓哪個人去做筐頭、櫃頭,而是要讓肖太平記著當年曹團不蓄私銀的規矩,要有飯大家吃,有銀大家用……”

  曹魚兒打斷曹複禮的話頭說:“叔,我看你是做夢!如今是啥年頭了,哪還來得曹團?眼下誰不是自己顧自己?叔,你是不是因為白鬧了一通自己沒得了好處?其實你要想開才是哩。您老想呀,我得了好處,不就等於你得了好處麽?你歲數大了,本就做不了窯,日後我混好了自會孝敬你……”

  曹複禮火透了,揮手給了曹魚兒一個耳光,厲聲罵道:“滾,老子不是你們這種賤貨!”

  這一個耳光並沒把曹魚兒做筐頭的念頭打掉。當天傍晚,曹魚兒便帶著歇窯的弟兄們到了橋頭鎮李家窯掌櫃房,去喝李五爺的上工酒。李五爺比肖太平義氣,在自家掌櫃房裏擺了五桌酒,不但請了曹魚兒,也請了歇窯的五十多個弟兄。

  喝酒時,曹魚兒和弟兄們破口大罵肖太平,李五爺隻是笑,並不多話。誰也沒想到,酒喝到半截,肖太平竟在弟弟肖太忠和一幫窯丁的簇擁下進來了。李五爺這才站起來說明了真相,道是這五桌酒不是他李五爺請的,卻是肖太平請的。

  李五爺指著肖太平說:“……弟兄們,你們真不知道肖掌櫃有多仁義!你們歇窯和他胡鬧,他卻盡想著你們,怕你們沒吃沒喝,家裏斷頓,要我到坡上召你們去下窯,今日又請了這場酒,說是諸位都是他老弟兄了,總要好說好散的……”

  曹魚兒和弟兄們全呆住了。

  呆了片刻,曹魚兒先醒悟過來,覺得自己得說點什麽,要不真丟臉哩。還想到,反正從今以後自己也不吃肖太平的窯飯了,就算惹翻了肖太平也是不怕的。

  不料,曹魚兒陰陰地站起來,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李五爺倒先說話了:“……曹筐頭,你就代表眾弟兄敬肖大爺一杯吧!不是肖大爺和我說起,我還真不知道有你這麽個人物呢!你這個大筐頭可是肖大爺向我極力保舉的呢!”

  這又讓曹魚兒吃了一驚:自己這大筐頭竟也是肖太平向李五爺舉薦的。

  這就不好再鬧了,肖太平重情重義,自己也得重情重義呢!更何況眼下的李五爺和肖太平關係又是那麽好——李五爺得了白家窯上那麽多人,當然要買肖太平的賬。肖太平既能舉薦他做大筐頭,自然也能讓李五爺廢了他這大筐頭。

  曹魚兒徹底服了肖太平,紅著臉舉起酒杯,連敬了肖太平三杯酒。

  肖太平把三杯酒喝畢,拍了拍曹魚兒的肩頭,交待說:“魚兒,在人家李家窯上好好幹,我虧你,五爺不會虧你的。”

  曹魚兒極是窘迫,忙說:“你……你三姑夫也……也沒虧過我,倒……倒是我混賬哩!”

  肖太平嗬嗬笑了:“知道就好,我這人就喜歡和明白人打交道。”

  曹魚兒連連點頭:“我……我現在明白了,全明白了!你三姑夫對……對我們老弟兄真是沒話說,是……是我們胡鬧哩……”

  肖太平這才把臉轉向眾弟兄說:“可不就是胡鬧麽?!我知道,咱老弟兄當中,有些人是看不得我肖太平做窯掌櫃的,總覺得我肖某虧了誰。現在我倒要問一下了,我是不是真虧了哪個弟兄?當年在侉子坡,白二先生許下五升高粱,我肖某少過誰一升麽?”

  曹魚兒實是明白人,賠著笑臉連連應著:“沒少,沒少……”

  肖太平說:“既不少你們的,你們還恨啥呀?還鬧啥呀?幹啥都得講規矩是不是?就算我肖某想給你一石高粱,這也不合規矩呀,李家窯、王家窯也不依我呀。李五爺就在這,你們可以問問他!你要真不服氣,那也找座窯來弄弄嘛!”

  李五爺附和說:“肖大爺,他們誰有你這本事呀。在咱漠河隻怕再找不出你這樣能弄窯的主了,不說白二先生了,就是我和王大爺也服氣你呢。就說那歇人不歇窯的主意,誰想得出呀?!”

  肖太平歎氣說:“李五爺,你是不知道,我這幫老弟兄可厲害哩,有人就覺得自己有了不得的大本事,總以為沒了他,我這窯就開不成了……”

  這時,才有一個大膽的弟兄站起來說:“沒有我們弟兄,一筐筐炭能……能從地下自己跑上來?”

  肖太平火了,桌子一拍:“為了把一筐筐炭從地下挖出來,老子每天付給你五升高粱的工價——你也就值這個工價,覺得虧,你不要做!”繼而,轉臉對李五爺說,“我們這位老弟兄身價高,五爺你要用不起就別用了吧!”

  李五爺會意說:“也好,也好,那就讓他另找高枝吧。”

  曹魚兒總還是弟兄們的代表,要對弟兄們負責的,一聽這話慌了,忙替那位弟兄求情,還逼著那位弟兄向肖太平賠了不是。其後,弟兄們再不敢多說什麽了。

  肖太平見弟兄們全被鎮住了,才緩和了一下口氣說:“……你們要走,我心裏雖說不舍,卻不留你們。為啥?就為著讓你們看看,沒有你們,我肖某能不能把白家窯伺弄好。當然嘍,好聚也要好散,大家終究兄弟一場,你們咋想的我不管,我總要盡到自己的一份心意。日後但凡要走的老弟兄,我肖某都擺酒給他送行,就這話。”

  說罷,肖太平舉杯敬了眾弟兄三杯酒,而後,在肖太忠一幫人的前呼後擁之下揚長而去……

  肖太平一走,曹魚兒和弟兄們都悶頭喝酒,喝著,喝著,就有幾個弟兄借著酒性哭了起來,說是被肖太平耍了。曹魚兒也知道被肖太平耍了,可因著到手的好處,不好多說什麽。李五爺便勸,要大家對肖太平的話別計較,說是肖太平大麵上總說得過去,不但請了這場酒,還要弟兄們酒後都到三孔橋下的小花船上點一炷香,給姑娘們的點香錢也留下了。結果,喝罷酒,幾十口子弟兄在曹魚兒的帶領下,都去壓了花船,少數幾個沒去的,也從李五爺手上拿了肖太平留下的點香錢……

  曹氏叔侄精心發動的歇窯,就這樣被肖太平不動聲色地瓦解了。同治十一年已不是同治八年,曹魚兒也不是肖太平,勞動力逼勝資本的神話沒有重現。

  弟兄們醉眼蒙矓的摟著花船上的姑娘,便大都忘記了對肖太平的不滿,倒是看清了曹魚兒的不義,有些弟兄對到李家窯去下窯有了後悔的意思。第二天,八個悔過的弟兄跑到白家窯掌櫃房去找肖太平,想繼續留在白家窯下窯。肖太平不願見。這些弟兄又到肖家大屋去找曹月娥,由曹月娥出麵說情,肖太平才把他們留在了白家窯上。留下的弟兄還真沒吃虧,這月肖太平給留下來的八個老弟兄每人額外賞了五個工的工餉……

  這場歇窯成為又一個笑柄載入了橋頭鎮煤窯業的曆史,使後來的窯工們提起歇窯就心灰意冷。參加過兩次歇窯的弟兄們都說,鬧啥呀,同治八年鬧歇窯,鬧出了個肖掌櫃。同治十一年鬧歇窯,鬧出了個曹筐頭。咱出力賣命的,還不是照樣出力賣命麽!

  肖太平和李五爺的聯手就是從這時開始的。這次聯手,雙方都沒吃虧。李五爺得了四十多個能出力賣命的好牲口,肖太平如願趕走了一幫不馴服的老弟兄。

  也是在這場歇窯失敗後,以前曹團錢糧師爺曹複禮為代表的一幫老人才算徹底明白了:當年那個由老團總起創的不蓄私銀的曹團已隨著同治七年老團總的死而永遠死去了,再沒有誰能把有銀大家花,有飯大家吃的好時光拉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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