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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章三爺在當年混沌初開的橋頭鎮算得赫赫有名了。不說那時的肖太平,就是已混出了名堂的花船船主十八姐和鎮上那幫大人先生們也對章三爺高看三分。

  白日裏,章三爺經常到“居仁堂”坐坐,和著大人先生的話把兒,談講些仁義待人的大道理,讓那些大人先生們把章三爺當成了同道。黑了天,章三爺便在花船上泡,和老相好十八姐並樓船上的俏姑娘們打得一團火熱,把大把的銀子往姑娘們的腿襠裏塞,又被十八姐和姑娘們當成慷慨的體己。於是,在小小的橋頭鎮上,白日黑裏都有人說章三爺的好話,主家白二先生和白家倒少有人提起了。就是提起來,也是搖頭的多。鎮上唯一的秀才爺田宗祥便四下裏說過,這白家實在是黑家,開窯開黑了心,不知行仁履義,隻一個章三爺算是好的。

  秀才爺誇章三爺好,除了章三爺對人一團和氣外,還因為章三爺常用白家窯上的銀子替秀才爺付夜間的花賬。

  肖太平根本不了解章三爺,總以為章三爺既是白家窯的窯掌櫃,就必然會對白二先生很貼心,卻不知道章三爺表麵上對白二先生服服帖帖,內心裏卻是恨死了白二先生的。也正是因著章三爺對白二先生的恨,肖太平才跟著倒了黴。

  章三爺對白二先生的恨毫無來由。若是當著眾人的麵叫章三爺自己說,章三爺不但說不出白二先生一個不字,還得老老實實承認白二先生對自己的厚待。不論是漠河縣城還是橋頭鎮,幾乎沒人不知道,章三爺這個房無一間地無一壟的風水先生就是靠著白二先生起的家,沒有白二先生就沒有章三爺。白二先生對章三爺真叫好,往日章三爺到漠河城裏和十八姐廝混的花銷都是明裏報賬的。十八姐的花船泊到三孔橋下後,章三爺又從十八姐手裏抽頭,把花船收下的“當五升”的工票都按四升五折銀給十八姐,白二先生連眉頭都不曾皺過一下。

  然而,章三爺就是恨白二先生,恨得心裏發癢,開始連他自己都弄不清楚這是為了啥?為啥自己吃在白家鍋裏,還總想往白家鍋裏拉屎?後來才明白了,原來是一種深至骨髓的妒嫉。每每看到白二先生坐著小轎,帶著賬房先生來鎮上拉炭收銀子,章三爺的心就在恨的支使下狂跳不已。老在暗地裏問自己:憑啥?憑啥他白老二賺這麽多錢,老子就隻能吃點殘羹剩湯?臉麵上卻不敢露出來,還得賠上謙恭的笑,把一筆筆賬老老實實報給白家的賬房。

  在小賬目上,章三爺從來不做手腳,有時白二先生忘了的小錢,章三爺都主動交出來,讓白家人上賬。白二先生因此便認為章三爺不錯,為人老實本份,對章三爺便越發放心了。

  章三爺不在小處做手腳,卻專在大處做文章。知道白二先生想借助肖太平攏住侉子們為白家窯出力,章三爺就盯著肖太平找碴,想把肖太平擠走,也把那幫侉子擠走。可肖太平偏就硬生得很,一連下了五個月的窯,竟一聲不吭,不但沒有一點要走的意思,還夢想著包窯。白二先生把早先定下的同業同價的規矩給壞了,把已到李家窯、王家窯下窯的侉子們挖走了,王家李家竟然也不來鬧事。

  這都讓章三爺生氣。

  在章三爺看來,既然肖太平和那幫侉子賴著不走,讓白老二賺了這麽多的銀子,王家、李家就得時常找點理由來鬧一鬧才對,他們不聯手來鬧,就是對不起他。所以白家窯一下子砸死三個人,肖太平認為是機會,章三爺也認為是機會。

  章三爺故意從每個死者頭上扣下了一兩撫恤銀,想激起侉子們對白家窯的不滿,讓王家、李家來做一番好文章——自然,章三爺不好把這意思和王大爺、李五爺直說,便想起了一個能傳話的中間人秀才爺田宗祥。

  這日,章三爺找了秀才爺,要請秀才爺到十八姐的花船上喝花酒,一臉快樂的樣子。秀才爺自然也很快樂——秀才爺號稱知書達禮,卻放蕩無羈,平生就喜好個酒色。章三爺相邀,既有酒喝,又有姑娘相陪,秀才爺哪有不應之理?於是上燈時分,當著自家老太爺的麵,秀才爺裝做掩門讀書的樣子,門一掩上,就從後窗跳出來,到了三孔橋下和章三爺合做了一處。

  十八姐的樓船在橋下最招眼的地方泊著,紅紅綠綠的燈籠掛了一串,連河水都映得波光粼粼。章三爺一路和橋上橋下的姑娘們打著招呼,讓著秀才爺上了十八姐的樓船。

  十八姐見章三爺和秀才爺上來,忙從船艙裏鑽出來,笑盈盈地迎上去和章三爺打招呼。幾個相熟的姑娘也迎了上來,章三爺和姑娘們笑鬧一通,點了琴彈得最好的王小月。又要秀才爺點。秀才爺點了個從沒點過的嬌小玲瓏的白姑娘,二人方下得樓來,到底艙吃酒。

  王小月和白姑娘要下樓相陪,章三爺卻扭過頭對她們說:“我和秀才爺先喝會兒酒,你們過會兒再來。”

  秀才爺不解:“三爺,美人伴酒,正是一樂,何故……”

  章三爺這才收起了臉上的笑容,對秀才爺說:“我有幾句話要和老弟說哩!”

  秀才爺明白了,章三爺有心事。

  到了底艙,酒過三巡之後,秀才爺小心地問:“三爺,又碰著嘛事了?”

  章三爺歎了口氣說:“還能有嘛好事?白老二這黑心的東西隻知道大賺昧心錢,不顧窯工的死活,這不,窯上一下子死了仨,白老二看都不來看一下,讓我一人給二兩銀子就把人家打發了。活生生的三條性命呀,就值六兩銀子麽?!你老弟說說看,他老白家像話不像話?我替白老二這麽幹,心裏能安麽?”

  秀才爺嘖嘖讚歎說:“三爺,你這人有良心,講道義,難得哩。”

  章三爺說:“但凡做了對不起人的事,我心裏就愧……”

  秀才爺搖了搖手:“你愧啥?這又不是你的事!”

  章三爺說:“秀才爺,你有所不知,這一來窯上人心能安麽?窯工們不寒心呀?還不都跑到李家窯、王家窯去了?!你說到時候我咋辦呢?歇了窯,白老二不依我;不歇呢,誰來替你老白家賣命啊?”

  秀才爺想了想說:“要我看,也不一定就歇窯。白家窯死人,王家窯、李家窯不也死人麽?”

  章三爺見秀才爺還是不開竅,心下耐不住了,“呼”的立起身說:“我看讓侉子們都跑到李家窯、王家窯才好哩!別看我是白家的窯掌櫃,可我這人正派,講個公道。我還就盼著王大爺、李五爺到侉子坡走一走,把侉子們撬走呢——當初白老二撬他們二位爺,今兒個二位爺咋就不能撬白老二一把?!”

  秀才爺心裏想著自己點的姑娘,對章三爺的正派並不那麽看重,也不願和章三爺爭辯,便說:“那,哪日見了王大爺、李五爺,我就和他們說說,看看他們是啥意思。”

  章三爺點點頭:“這就對了。王大爺、李五爺該咋著就咋著,這樣,我的心也就安了。我這人做啥事就圖個心安理得,寧願天下人負我,我不負天下人……”

  章三爺還想標榜下去的,秀才爺耐不住了,說:“三爺,酒也喝得差不離了,咱點的活物該上了吧?”

  這讓章三爺多少有點掃興,可章三爺臉麵上卻沒露出來。

  二位姑娘進來了,先陪著章三爺和秀才爺喝酒,後就彈起了琴——章三爺點了一曲很激越的《十麵埋伏》。聽著《十麵埋伏》,呷著酒,章三爺一身正氣地想象著王家、李家二位爺把白家窯搞歇的情形。又想著可能還會打上一場,眼前便棍棒亂飛……

  想象中的愉快情形浮雲般飄過之後,章三爺看到,秀才爺一隻手摟著那嬌小的白姑娘,另一隻手已插到了白姑娘的懷裏。這就讓章三爺認清了現實:不論他心裏如何壯懷激烈,到現刻兒為止,他仍是白家的窯掌櫃,他和秀才爺還是花著白家的銀子在為白家設埋伏。

  這就少許有了點不安。章三爺知道,自從五個月前白家窯將工價提到五升高粱以後,李家窯、王家窯也都把工價提到了五升高粱。李五爺、王大爺雖說心裏氣恨白二先生,卻是輕易不願和白二先生打架的。白老二不是一般的人物,二位爺招惹不起。李五爺是外來戶,王大爺又是個肉頭小窯主,誰敢和老白家公然作對?硬讓秀才爺去捎話,萬一再傳到白家人耳朵裏去,豈不是沒事找事做麽?!

  這麽一想,章三爺清醒了不少,便對秀才爺說:“老弟,我……我剛才說的都是些氣話,你可別真的說給李五爺、王大爺聽,更……更不能透給白家哦!”

  秀才爺擁著白姑娘,已是魂不附體,哪還記得章三爺都說過什麽?隻軟軟道:

  “那是,那是……”

  這一夜,章三爺鬱鬱不樂——不能時常給白家添點亂,讓白二先生經常倒點黴,章三爺的心情就好不了。心情不好,章三爺便亂來,和秀才爺一道扯著四五個姑娘瘋成一團,鬧騰得樓船上烏煙瘴氣。不是秀才爺的爹田老太爺親自找到船上,扯著辮子拖回了秀才爺,隻怕秀才爺和章三爺一夜都不會上岸的。

  章三爺再也想不到,這日肖太平在岸上的三孔橋頭等了他大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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