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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在嗣後的漫長歲月中,橋頭鎮將以雙窯著稱於世。

  雙窯中的一個窯是煤窯,還有一個窯就是花窯了。

  花窯最初不是花窯,是花船。後來當花船全上了岸,連船板都沒一塊了,橋頭鎮人和下窯的弟兄還老愛把逛窯子稱做“壓花船”。最早的一條花船是漠河城裏俏寡婦十八姐帶來的,比肖太平和曹二順們到橋頭鎮下煤窯早了大概一年。十八姐的花船順著大漠河悠悠然漂進橋頭鎮,泊在了鎮中心的三孔橋下,給橋頭鎮帶來了最早也是最原始的娛樂業,同時也給橋頭鎮帶來了幾代脂粉繁華。

  那時的橋頭鎮根本不是個鎮。十八姐站在花船的船頭看到的鎮子,隻是個鄉土味很濃的雜姓村落,人丁不足三千,官家冊籍上有記載的居民隻四百來戶。鎮子範圍也不大。在三孔橋泊下花船上了岸,十八姐試著在鎮上走了一圈,沒用了一袋煙的工夫。當時鎮上隻有一條東西向的黃土小街,晴日塵土飛揚,雨天一片泥濘。小街兩旁有幾家雜貨攤,小飯鋪,一家鐵匠鋪,還有一家名號喚做“居仁堂”的中藥店。中藥店兼賣茶葉、茶水,又成了鎮上唯一的茶館,常引得鎮上三五個土裏土氣而又自以為是的頭麵人物在此相聚,倒也有些清淡的熱鬧。

  因為鎮子太小,又沒有寨圩子保護,有錢的主大都不在鎮上住。占了橋頭鎮一多半土地的白家,就常年住在漠河城裏,隻到收租時才到鎮上來一趟。若不是兩年前發大水,衝出了地表的露頭煤,白二先生開起了小窯,白家也不會在三孔橋下蓋那一片瓦屋做掌櫃房的。白家大興土木之後,另兩個開窯的窯主王西山王大爺和李同清李五爺也各自蓋起了掌櫃房,才把橋頭鎮裝點得有了幾分氣派。

  就是衝著這幾分氣派,十八姐在章三爺的邀請下,從漠河城裏趕來了。來時並沒認真想過要在橋頭鎮安營紮寨,更沒想到後來會把一盤人肉買賣做這麽大發,以致於和養活了幾千號人的煤窯並稱“二窯”。

  那年,十八姐二十七,卻因著鎮上人不知她的根底,自稱十八歲,便落下了個“十八姐”的花號。而她在漠河城裏的本名,卻除了老相好章三爺外幾乎沒人知曉了。十八姐用脂粉和嬌喘掩卻了不少歲月,成功地欺騙了早期不少窯工。隨十八姐同船到來的還有一個叫玉骨兒的姑娘,那年十七歲,稱十八姐為姐姐。

  十八姐記得,花船泊下的那夜,正是三家煤窯放餉的日子,天還沒黑下來,章三爺就帶著一臉壞笑趕來了,指著玉骨兒問十八姐:“這姑娘一夜能接多少客?”

  十八姐那時還把橋頭鎮當作漠河城裏,以為這裏的嫖客也要吃酒聽唱,流連纏綿的,便說:“我們就姐倆人,一人接一撥客,你說能接幾個?!”

  章三爺不許十八姐接客,隻要玉骨兒接。背著玉骨兒,章三爺對十八姐交底說:“……妹子,你記住了,這裏可不是你漠河城裏。做窯的人粗得很,誰也不會和你斯文的,人家來了就要日,日完提著褲子就走!給的錢也多不了,了不起就是一兩鬥高粱的價錢,你就讓手下的那個姑娘接吧,想法多接幾個就是。”

  十八姐漫不經心地應下了,心想,就讓玉骨兒試著接接看,倘或生意好,她就再弄些姑娘來應付,不行就早點走人。那夜夜幕降臨前,十八姐的確沒想過把自己也搭上去,做這一兩鬥高粱一次的廉價皮肉生意。她在漠河城裏可從沒有一兩鬥高粱一次賤賣過哩。

  送走章三爺,十八姐沒有多少高興的樣子,倒是有點心灰意冷。就算自己不賣,讓玉骨兒為一兩鬥高粱賣身,十八姐也覺得太虧了點。

  不曾想,頭夜開張就爆了棚。

  天一黑下來,手持窯上工票的弟兄們在章三爺的指點下,從三家煤窯的掌櫃房院裏魚貫而來,直到下半夜仍沒有止歇的意思。可憐玉骨兒打從脫下衣裙就再沒機會穿上過,小小的花船在月光下一直晃個不停。

  晃到下半夜,玉骨兒終於吃不消了,光著身子趴在船幫上對十八姐喊:“……姐,你……你別收人家的工票了,我……我不行了,要叫人家日死了……”

  這時,守在河沿上的十八姐已收了三十六鬥高粱的工票,這就是說,玉骨兒已接了十八個客。可十八姐仍不滿足,手裏攥著一大把“當五升”的石印工票,十八姐發現了這廉價皮肉買賣的妙處:薄利多銷啊,這可遠比漠河城裏的賺頭大哩。一個玉骨兒不到一夜就給她賺了三十六鬥高粱的錢,若是有十個玉骨兒呢?不就是三百六十鬥麽?一年是多少?那賬還不把人嚇死!

  這讓十八姐興奮不已。

  然而,十八姐那夜還沒有十個姑娘,隻有一個玉骨兒。十八姐便好言好語勸玉骨兒忍著點。自己把衣裙一脫,也在臨時用花布遮起的船頭賣上了,價定得比玉骨兒要高一些,一次三鬥高粱的工票……

  那一夜實是令人難忘。十八姐記得最清的是兩個動作,一個是支起身子收工票,再一個就是倒下去讓人壓。壓到後來,整個身子都麻木了,十八姐才伴著早上的霧水收了工。

  在蒙蒙霧氣中掙紮著爬起來,十八姐立馬挪到玉骨兒身邊,把玉骨兒掙來的工票全收走了。收工票時發現,玉骨兒下身濕漉漉的,臉上也濕漉漉的,正躺在那兒哭。十八姐就黑著臉對玉骨兒說:“……哭麽哭?別這麽嬌氣麽!古人說得好,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姐姐今天不也和你一樣被這麽多人日了?也沒日少一塊肉嘛!”

  玉骨兒不說話,仍是哭。

  十八姐替玉骨兒擦去臉上的淚,緩和了一下口氣,又說:“玉骨兒,你隻要這樣賣力地跟姐姐幹下去,姐姐保證以後給你一條花船,讓你掙大錢……”

  玉骨兒這才止住了哭泣,睜大了淚眼:“真……真的?”

  十八姐點點頭:“真的,你現在吃苦受累跟姐姐一起幹,就算個開國元勳了,姐姐自不會讓你老這麽幹下去的。生意既是這麽好,姐姐就得多弄些船,多弄些姑娘來了。”

  玉骨兒那時心就野,不管十八姐的遐想,隻咬定對自己的許諾不放:“姐姐,到時候你……你真會給我一條船麽?你……你舍得麽?”

  十八姐其時已明明白白看到了橋頭鎮賣淫業的美好前景,摟著玉骨兒,很是神往地說:“姐姐咋就舍不得給你一條船呢?等你有一條花船時,姐姐也許會有十條二十條花船了,到那時,這三孔橋下到處都是姐姐的花船,到處都是!”

  玉骨兒心裏酸酸的,沒有做聲。

  十八姐又說:“……為了那一天,咱姐妹倆今兒個就得硬下心來掙錢。不要怕,姐姐還沒聽說過哪個女人是硬被男人日死的哩……”

  玉骨兒帶著對十八姐最初的仇恨,牢牢記住了十八姐的這番話。後來,當玉骨兒最終搞垮十八姐,成了橋頭鎮所有花船的主人後常想,那一夜實際上已決定了她和橋頭鎮賣淫業的未來,那麽多男人都沒日死她,她不發達是沒有道理的……

  花船上的生意實在是好,十八姐賺了大錢,便不斷地擴張,買船買姑娘。到得次年秋天,三孔橋頭已泊下了十八姐的八條花船。其中一條專接有錢富客的大花船還是兩層的樓船,是十八姐托人從揚州買來的。最早的那條小花船,十八姐沒按自己的允諾送給玉骨兒,而是租給了玉骨兒,讓玉骨兒獨立門戶。其實,十八姐連租都不想租,而是想讓玉骨兒繼續留在她手下為她掙錢,她提出租給玉骨兒,本意是想試一試玉骨兒的膽量。沒想到,話一說出口,玉骨兒就應了,寧願一天交一半的收入給她做花船的份金,也不願在她手下幹了。那當兒,十八姐本應在玉骨兒堅定而怨恨的眼光裏窺出點什麽,從而看到自己未來的危機。可十八姐陶醉於最初的成功中偏沒看到,這就為自己後來的慘死埋下了禍根……

  許多年過後,玉骨兒仍在想,同治七年她敢於在十八姐逼人的目光下獨立門戶,決不是基於一時的義憤和衝動。盡管對十八姐違背諾言,她恨得咬牙,可卻不是她獨立門戶的主要動因。她獨立門戶的主要動因是錢,是那一把把“當五升”、“當百文”、“當銀一兩”的紅紅綠綠的石印工票和銀票。她再也不能容忍這些代表財富的紙片隻在自己這兒過下手,就全裝進十八姐的口袋。她在心裏暗暗算過一筆賬:從在橋頭鎮第一夜開張到在十八姐的允諾下獨立門戶,她至少給十八姐淨賺下了四條花船的銀子,十八姐就算信守諾言送給她一條舊花船,她仍是吃了大虧的。為了日後不吃更大的虧,她就得從十八姐手下脫出來,早早替自己幹。

  十八姐人壞,可有些話說得不壞,比如: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為十八姐,她尚且吃得起那麽多苦,為自己,再多一些苦她也能吃下去的。到得她真成了人上人那一天,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十八姐的好看!這老賤物不是說過麽?沒有哪個女人是被男人日死的,她就要讓這老賤物被男人活活日死……

  玉骨兒後來也想,她當時敢一個人一條船單幹,還因著那時啥都好。

  相對以後的時代來說,同治七年真可以算是橋頭鎮賣淫業的黃金時代了。花捐、花稅根本沒聽說過,王大肚皮的幫黨也還沒開始收月規銀。煤窯上的生意也旺,不論是白二先生的白家窯,還是王大爺的王家窯,李五爺的李家窯,都掘著淺表煤,日進鬥金。每月逢五、逢十窯上放餉的日子,三孔橋下的八條花船能從日落晃到日出,晃得滿河漣漪。

  自然,賺大錢的還是十八姐,這老賤物既有接窯上粗客的小花船,又有專接雅客的大樓船。窯上章三爺、王大爺、李五爺,還有從漠河城裏來的主兒,都是十八姐樓船上的常客。有時這些常客白天也過來,伴著琴瑟歌樂,摟著十八姐手下的俏姑娘們一起吃花酒。

  每每看到十八姐的大樓船,於白日的睡夢中被樓船上的歌樂之聲吵醒,玉骨兒就煩,就恨,就不止一次地想過,要把樓船鑿沉到河灣裏。坐在自己寒酸簡陋的小船艙裏,玉骨兒老盯著十八姐的樓船看,想著十八姐已是榮華富貴,再不會一夜接那麽多粗客,而自己卻仍一日複一日地苦著身子累著心,往往就會於不知不覺中落下滿臉淚水……

  在玉骨兒恨著樓船的時候,還有一個日後必將成為人物的無賴也恨著樓船。

  這無賴就是到侉子坡鬧過事的王大肚皮。

  王大肚皮那當兒還不是人物,最大的能耐也就是試著欺負一下外地窯工和小花船上的姐妹。對十八姐的樓船和樓船上的爺,王大肚皮既恨又怕——怕還是超過恨的,那時,王大肚皮連到十八姐的樓船上鬧事的膽量都還沒生出來哩。

  玉骨兒記得最清的一幅圖畫是,王大肚皮不論白日黑裏,總愛懶懶地躺在橋西自家門前的竹躺椅上。肚皮是坦露著的,很圓,很亮,像似閃著永遠抹不去的油光。大腿蹺在二腿上,晃個不停。腳上的鞋是踩倒幫的,與其說是穿在腳上,不如說是掛在腳上。過往的行人誰不小心碰掉他的鞋,麻煩就來了。是花船上的姑娘,他就公然捏P股,擰胸脯。是侉子坡或其它外籍窯工,他就招呼身邊的無賴們一擁而上,扁人家一通,再翻遍人家的口袋。

  玉骨兒和王大肚皮結下最初的緣份,就是同治七年的事。起因不是王大肚皮的無賴,倒是王大肚皮的義氣。王大肚皮是在一個不眠的白日,以送茶為名,跳到玉骨兒船上來的。那日,王大肚皮抓著提梁大茶壺,倒了碗茶給玉骨兒,笑笑地擠到玉骨兒身邊問:“玉骨兒,你是叫玉骨兒吧?”

  玉骨兒懶懶地問:“你咋知道我的名?”

  王大肚皮咧著大嘴笑:“這八條花船上的事,我啥不知道?我不但知道你叫玉骨兒,還知道你和十八姐那老×不是一回事!你敢甩了那老×自己幹,哥我就真心服氣你!”

  玉骨兒又問:“那你想幹啥?”

  王大肚皮說:不想幹啥,就是想和你說一聲,哥我敬著你,啥時要用著哥的時候打個招呼,哥就來幫你。”

  玉骨兒不相信有這種好事,她眼見著王大肚皮欺負過不少姑娘,就以為王大肚皮是來討便宜的。想到王大肚皮還算不錯,占便宜之前還送了茶水,說了這許多奉承話,便說:“……好了,好了,王大哥,你那德性誰不知道?我敢讓你幫忙麽?想日我就說日我,別花言巧語亂說一套。”

  王大肚皮上船時真沒想過要和玉骨兒怎麽樣,可玉骨兒這麽一說,且又主動鬆了裙帶,王大肚皮就不由自主地爬到了玉骨兒身上,弄得玉骨兒白白的身上沾滿了自己的臭汗。完事之後,王大肚皮有了些慚愧,跑到街上弄了兩個麵餅和半荷包豬頭肉,捧到玉骨兒的小花船上,要玉骨兒吃。

  這讓玉骨兒多少有點驚異——王大肚皮從來都是白日人家再白吃人家的,還從沒給哪個姑娘送過豬頭肉,今天是咋啦?

  王大肚皮這才說出了自己的慚愧:“玉骨兒,我……我今天原……原沒想日你,是……是你讓我日的。我看得出你心氣高,日完之後就犯了悔,我……我就怕你從今往後再也看不起我了……”

  玉骨兒有了些感動,說:“沒啥,沒啥,隻要你王大哥看得起我,我自會看得起你王大哥的。”

  王大肚皮說:“往後我和手下的弟兄都會替你拉客,給你幫忙……”

  這話讓玉骨兒的心為之一動:若真有王大肚皮這無賴幫著拉客,那生意就好做了,自己也就有依靠了。她若是把買賣再做大些,拉客就更重要。她不是十八姐,沒有那麽多煤窯上的掌櫃爺幫襯,要想在橋頭鎮立住腳,也必得靠牢一個王大肚皮或是李大肚皮的。

  嗣後回憶起來,玉骨兒實是為自己的幸運暗暗稱奇:她的命真是怪了,單立門戶沒幾天就結交上了王大肚皮,且是在王大肚皮尚未成為人物的時候。

  玉骨兒就對王大肚皮說:“……王大哥和弟兄們若真的這麽抬舉我,我也斷不會虧了你們。現在我還沒發起來,隻能讓你王大哥隨時到船上耍。往後若是發了,但凡有我玉骨兒賺的,也就有你和弟兄們賺的,你記住我這話就是……”

  王大肚皮自是把這話記住了,混成了一方人物之後,就名正言順地收起了姑娘們的月規。與人談講起來,總免不了要帶著幾分敬意提到當年也做過姑娘的玉骨兒,說是月規銀是玉骨兒早年答應下的,說是玉骨兒在同治七年就知道自己將來會擁有一百多個姑娘,成為暖香閣的主人……

  同治七年秋天——也就是單獨接客的第二個月,玉骨兒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第一個姑娘。這姑娘是王大肚皮用一塊大餅騙來後,以十張工票的價碼賣給玉骨兒的。姑娘長得不俊,且又癡傻,連自己姓啥,是哪兒人都不知道,年歲多大也不知道。玉骨兒就衝著她的模樣猜,猜定了個十八歲,給她起名叫“玉朵兒”。

  玉朵兒剛來時渾身奇臭無比,身上沒有一縷布絲兒是幹淨的。玉骨兒就把玉朵兒弄到河裏去洗,像洗一頭剛買回來的髒豬。把玉朵兒洗出來一看,身子卻白得很,看來能賣。

  為了試試到底能不能賣,玉骨兒把王大肚皮叫來,要王大肚皮把玉朵兒先日一回看看。王大肚皮一看髒豬變成了個白白淨淨的姑娘,邪勁上來了,當著玉骨兒的麵把玉朵兒脫光按倒日了一回。玉朵兒不哭不鬧,隻是傻笑。王大肚皮完事了,玉朵兒仍是傻笑著躺在地上不起來。王大肚皮一邊係著褲帶,一邊用髒腳踢弄著玉朵兒的臉,對玉骨兒誇讚說:“好貨,好貨,你看看,她還沒日夠呢!”

  玉骨兒有些憂心,白了王大肚皮一眼說:“她這是傻,隻怕賣不出去呢!”

  王大肚皮胸脯一拍,說:“玉骨兒,你隻管去賣,哪個粗客敢多羅嗦,自有哥去給他說話!真是的,隻要日的舒服就是,傻不傻關他們屁事!”又說:“要我說,還是傻點好哩,真弄個精明的來,你的麻煩事就多了!”

  玉骨兒開初沒怎麽讓玉朵兒接客,怕玉朵兒於麻木不仁中吃那些粗客的虧,更怕萬一被哪個粗客弄死了,自己白賠十張工票。心裏更時時想著,玉朵兒再傻也還是自己的第一個姑娘,自己的東西總要愛惜,要細水長流,用得持久才好。

  到了窯上放餉的日子,王大肚皮和手下的弟兄不住地往船上拉人,玉骨兒一人忙不過來,就顧不得玉朵兒了。玉骨兒便把玉朵兒脫光了,把花船的船艙一隔為二,兩邊同時做將起來。不曾想,玉朵兒雖說傻,身子骨兒卻還行,一夜接了十九個粗客也沒把她壓倒下,天放亮時竟光著滿是穢物的白腚跑到岸上搶人家的油餅。

  這一來,讓玉骨兒丟了大臉。花船上的姑娘和嫖客知道玉骨兒弄了個瘋姑娘來賣,都罵玉骨兒心太黑。十八姐也對玉骨兒說:“……背地裏,你老罵我心太黑,今兒個你玉骨兒的心不比我還黑上幾分麽?你咋就不想想,這瘋姑娘真要被人日死了,你就不怕吃官司麽?”

  玉骨兒嫣然一笑,用十八姐自己說過的話回了十八姐:“姐姐,你聽說過哪個姑娘是被男人日死的?!”

  十八姐氣得要命,卻說不出話來,頭一扭,上了自己的樓船,打那以後,隻管收花船的份金,再不理睬玉骨兒了。

  玉骨兒雖說嘴上硬氣,心裏還是有幾分怕的——不怕玉朵兒被粗客日死,倒是怕玉朵兒一不注意光腚跑到岸上去,再給她帶來麻煩。玉骨兒就把玉朵兒雙手用繩捆了,像拴狗一般拴在船上。賣價也因著名聲的不好,降了一半,從一次四張“當五升”,降為一次兩張“當五升”。

  降了價,就不能任由著粗客們的心意亂折騰了。玉骨兒便在橋頭鎮花窯史上第一次發明了線香記時法。燒完一根線香算一次,兩根線香就算兩次。線香不是集市上賣的那種長香,是用長香截成幾段的短香,長三寸,燒完一根不過一袋煙的工夫。玉骨兒讓王大肚皮點著線香試著日過,就算日的很利落都夠忙亂的。

  這法兒原是為降了價的玉朵兒發明的,後來玉骨兒覺得自己也沒必要為四張“當五升”就讓粗客長時間折騰,也把香點上了。起初為掩人耳目,倒是有點區別,線香長出一寸。後來這區別也沒有了,都是三寸的短香,沒日完老實加錢。

  十八姐一看玉骨兒這法兒經濟實惠,讓自己接粗客的小花船都照此辦理。線香記時法在同治七年十月風行了橋頭鎮,粗客們便有了個新名號,叫做“一炷香”……

  這時,十八姐看出了玉骨兒的不同凡響,對放玉骨兒單立門戶有了深刻的悔意,想讓玉骨兒重回自己旗下。十八姐自己不好去說,就托了章三爺去說。

  玉骨兒回章三爺隻一句話:“要我回去,所有花船的收賬都得分給我二成。”

  十八姐一聽就火了,連連對章三爺說:“這小婊子瘋了,真瘋得忘了姓啥了!”

  玉骨兒可沒覺得自己有啥瘋處,守著自己唯一的財產玉朵兒,玉骨兒心定得很,已於朦朧中看到了自己必將輝煌發達的前程。在沒客的日子,玉骨兒還是會盯著十八姐的樓船看,隻是眼光中的怨恨一日日減少,輕蔑卻一天天多了起來。

  每到這時候,玉骨兒就不把玉朵兒看作瘋姑娘了,就像親姐妹一樣,摟著玉朵兒,也讓玉朵兒去看十八姐的大樓船,呢呢喃喃地告訴玉朵兒:“……咱日後也要有這樣的大樓船,比這還大,還好看。為了這一天,咱都得吃苦,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玉朵兒的回答永遠是拖著口水鼻涕的傻笑。

  橋頭鎮因為十八姐、玉骨兒和大小八條花船的存在,不再是個土裏土氣的鄉間集市,成了遠近聞名的風流去處。甚至漠河城裏的登徒子們也都不在意路途的辛勞,或騎著驢,或坐著轎,大老遠地趕來,隻為著三孔橋下的一夜銷魂。

  橋頭鎮就這樣因煤而興,因娼而盛了。

  同治八年,三孔橋兩旁的小街上,一下子湧出了許多酒館、店鋪,賭錢的牌房——連漠河城裏都還沒大有的大煙鋪也在鎮上出現了。於是便有了這樣一番景致:白日裏,三孔橋下一片沉寂,八條花船靜靜地泊在水上,無聲無息,橋東頭的“居仁堂”和沿街酒館卻門庭若市。大人先生們引經據典,縱論天上地下,酒館裏劃拳行令,造出了橋頭鎮白日的喧鬧。入夜,鎮裏市聲漸息時,三孔橋上下卻又是一片紅燈高懸,四處淫聲蕩語了。十八姐和玉骨兒花船上的姑娘們,或依橋賣笑,或於船頭扭捏作姿,又造出了小鎮不夜的繁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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