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酒店,李樂桐抑鬱的心情還沒有緩過來。她和韓遠徑簡略的講了事情,末了說, “許和薇夠苦的。”
“是啊,隻有在痛苦中掙紮的人,才知道痛苦的滋味,尤其是絕望的、且看不到邊兒的時候。”
李樂桐來不及辨別他話裏的意思,她也不想動那個腦筋,隻是問他,“你有辦法能幫他們嗎?”
韓遠徑沉吟,“我要見過律師才知道。”
李樂桐歎口氣,“唉,瞧讓感情給折騰的。”韓遠徑沒有接話,默默的陪她坐著。
程植家鄉的事情已了,兩人回程。路上,韓遠徑問她,“你要告訴程植嗎?”
“我沒想好。許和薇說不必告訴他,免得他早知道早難受,可我覺得,應該告訴他。許和薇為他犧牲的太多。”
“有些東西,是命數。如果我是你,我會問許和薇,對於當時的放棄,她後不後悔。”
“後不後悔能怎樣?那樣的時候,對任何的女人都是自我的摧殘。誰還能在經受了那樣的事情後,還能坦然的麵對愛人。更何況,還有程植的爸爸。”
“知道自己卑微還勇敢的向愛人表白,等待他最後那懸疑的、惴惴的愛情裁決,才是真正的愛人。因為你首先要貶損的是你自己,你要把一個自己都知道有汙點的自己呈交出去,等待裁決。不是愛到極致,沒有勇氣這麽做。”
李樂桐看了韓遠徑一眼,他卻並沒有看她,目光也很坦然。
“你猜程植會怎麽樣?”
“支持許和薇,還能怎麽樣?”
韓遠徑笑,“你對程植那麽有信心?”
“因為你沒有見過程植提起許和薇時的表情。”
韓遠徑靜了一會兒說,“我相信你的觀察力。不過,我的意見是你把許和薇的話告訴程植,對於一個在愛情裏的人,那個人愛不愛他,比那個人所做的其他一切都重要。愛,是唯一的。”
李樂桐默認了韓遠徑的話,下了飛機,她直接去了看守所,把許和薇的話講給了程植。
程植的表情是筆墨所無法形容的。因為李樂桐的第一句話是:“程植,我今天要告訴你三件事,你都聽好。”
然後李樂桐說,“第一件,恭喜你當爸爸了,許和薇懷孕了,是你的。”
在程植石化的時候,李樂桐說了第二件,“許和薇作證,你的確強奸了她。不過,她隻是想借此能順利的帶著孩子和她根本不愛的老公離婚。”
程植的臉部有些微的變化,李樂桐說了第三件,“最後一句,十分殘忍:許和薇當年離開你的原因,是因為她被強奸了,現場是讓你父親給撞見的。”
然後她就坐在那裏,等程植開口。
程植開口,用了十幾分鍾。他第一句話卻是問,“許和薇,她還好嗎?”
李樂桐忽然莫名的想流淚,所謂愛情,真就是如此。即便沒有顛沛流離和生死考驗,他問的第一句話仍然是她。
“她很好,隻是看起來有點虛弱。她不擔心你,因為她說,她知道你會坐牢,她也知道後果是什麽。她不讓我告訴你這些,說怕你知道難受。不過,我想,她是怕你會怪她。”
“我怪她?”程植好像有點茫然,“我為什麽要怪她?”
李樂桐笑了下,“愛情之中,有時是會覺得卑微的。”
“她還好嗎?”程植又問了一遍。
“好,挺好的。”
“哦,好就好。”程植喃喃。
“你不激動?”李樂桐歪著頭問他。
“激動?”程植看著她。李樂桐才發現,原來這才是最真實的程植。所有的青春大男孩的一切氣息在這時候不存在了,現在是真實的程植,平靜的程植。
他和許和薇是如此之像,兩個平靜的年輕人。
程植把臉埋在掌間,李樂桐沒有打擾他。是啊,激動?如果是自己,她會激動嗎?
原來,激動並不是最深的情感。最深的情感永遠都是流淚,或者,沉默也算其中的一種。
“我會和韓遠徑想辦法,”李樂桐說,“不敢保證。和許和薇的丈夫談判,應該不怎麽容易。韓遠徑會努力。”
“謝謝你們了。”此時的程植沒有任何一絲一毫的往日的跡象。這樣真實的程植,隻有許和薇見過吧?
李樂桐站起來,拍拍他的肩,“兄弟,祝賀你。”
“謝謝。”程植輕聲說,“我也祝賀我自己。”
李樂桐背過身,悄悄擦擦眼角的淚,出了看守所。
無論這件事的結局如何,兩個相愛的人互相見到了對方的真心,這就是圓滿。
從程植的家回來後,李樂桐每天都會收到韓遠徑的短信,“吃飯了嗎?”“睡了嗎?”李樂桐通常就是很簡短的回他。兩個人就像風箏,有點線似有還無的牽著。
程植的事得到解決是一個星期以後,當韓遠徑說,劉大林同意不追究程植而離婚時,李樂桐脫口而出,“他有什麽條件?”
“他們離開這裏。”
“就這?”
“不相信?”
李樂桐看著他,“還有什麽條件?”
韓遠徑苦笑,“我就是瞞不過你。”
“還有什麽條件?”
“沒什麽了。我隻是告訴他,這件事如果都張揚出去,他也不好看,不如給點錢,就算了。另外,我給了他一幢房子。”
李樂桐皺眉,
“那房子是當時給我和徐葳結婚用的。隻在那裏住了一晚上,我也不想留。這樣脫手也好,洗刷罪惡。”韓遠徑有點自嘲。
“那房子……”
“手續沒問題,”韓遠徑解釋說,“徐鐵成說,那房子是徐葳的陪嫁。徐葳一死,那房子就是我的了——我問過律師了。”
李樂桐心裏隱隱覺得有點不妥,畢竟是徐家的房子,韓遠徑這麽處理,徐鐵成……
她隻是想,沒有說。
“這罪惡的東西,終於有個機會來洗刷他的罪惡,也不用壓著我了。”韓遠徑吐了口氣,語氣輕鬆,像是卸掉了很大的負擔,然後他注意的看著李樂桐,有些遲疑,“你——會不會覺得這錢——不幹淨?”
李樂桐伸出手,“替程植謝謝你。”
韓遠徑看著那隻手,他抓住,用力的握著,臉上是喜悅。
程植就這麽被放了出來,虛驚一場。放他出來的消息,李樂桐沒有告訴許和薇,她想讓程植自己告訴她。
經曆一場“牢獄之災”的程植話少了,雖然看得出高興,但沒有以前的毛躁勁兒。當他走出看守所的門,看到站在車邊的韓遠徑和李樂桐時,他顯得毫不意外。
“韓師兄好。”他揚手。
韓遠徑也揮了下手,“你好。”
李樂桐看看他倆,這兩人是好了傷疤,就忘了其它?
程植要回家換衣服洗澡,韓遠徑和李樂桐陪著回去。一進客廳,紅彤彤的喜帖讓程植有點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韓師兄。”
韓遠徑坐下,翻了翻,“怎麽沒寫完?隻有你自己一個人的名字?”
李樂桐湊上去看一眼,賓客處是許和薇,新郎程植是填上了,到了新娘,就隻剩個若有若無的“李”,“樂”上麵那一撇勉強能看到,後麵的就隻有劃痕了。
“筆沒水兒了。”程植更不好意思了。
“沒事,”韓遠徑揮著那請帖,一臉的樂相,“你忙你的,我就是隨便看看。”
程植收拾了衣服,很快進了洗手間。門一關,韓遠徑看著那請帖,掏出一支筆,把“新娘”一欄塗的墨黑,然後把請帖折成了一隻紅色的紙船,平放在桌上,“許和薇”三個字,恰巧在船的帆上。
三個人吃飯,說的都是很平常的事,沒人提及案子和這場差點就有的牢獄之災。隻是坐的位子有些小變化,韓遠徑和李樂桐坐在同一邊,程植坐在對麵。
“謝謝韓師兄。”程植舉起杯。
“互相感謝。”
程植笑,“韓師兄你恐怕還真的要感謝我。”
“什麽?”
“我的求婚,你沒看見?”
李樂桐正在夾木耳,聽他的話便停下來,“你什麽意思?”
韓遠徑笑,拿起酒杯,“來,喝點兒。”
“韓遠徑!”
韓遠徑似乎有點委屈,“人長大了,總得要喝點酒的嘛。”
“來來來,”程植和他碰了下,兩人各喝了小半杯,
李樂桐放下筷子,“程植,敢情你是逗我玩兒呢?”
程植嘿嘿的,“我倒是不敢,隻是要向你求婚了,怎麽也得知會一聲韓師兄。”
李樂桐懷疑的看著他倆,“你倆有陰謀?”
“沒,絕對沒有。”程植飛揚跋扈的勁頭似乎又上來一點,“我隻是覺得,應該給韓師兄一個幡然悔悟的機會。”
韓遠徑笑了笑,沒有說話。
“程植!”
“在。”
“你這是什麽盟友?”
“盟友就是要以盟友的利益最大化作為目標,”程植有點委屈,“我總得試一試韓師兄嘛。”
李樂桐的心頭有一點心酸,程植夠朋友。
一頓簡單的晚飯就在這有一搭無一搭的話題中度過,晚飯結束,程植說,“韓師兄,我借樂桐說一點話。”
“最後一次嗎?”
程植愣了下,然後下意識舉起右手,“最後一次。”
“OK。”韓遠徑點點頭,豎起手指,“最後一次。”
李樂桐看著韓遠徑走向車子那邊,轉過身有些不解的看著程植,“你玩什麽把戲?”
程植笑,“盟友,最後一次了,恐怕咱倆這麽說話,是最後一次了。”程植明天會直接飛回家,之後真的不知道會是什麽樣子。
“樂桐,你生病那次,就是12月31號那次,不是你給我打的電話,也不是我送你去的醫院,是韓師兄。”
“他?”
“韓師兄給我打電話說,‘桐桐生病了,發燒,在醫院,你來看看她吧’。我去的時候,他正坐在你床邊,拉著你的手,看著你的臉。我敢說,他是愛你的。真的,樂桐,你相信我。我從來不敢確定,但就在那個時候,我看到,他真的是愛你的。那種神態是不愛的人不可能有的。看見我來,他什麽也沒說,放下你的手,掖了掖被子,麵無表情的就走了。”
“就這麽走了?”
“是啊。我想一想我自己,都是男人,能說什麽呢?要是我得這麽離開許和薇,估計也隻能是這樣。”
“他怎麽會知道我病了?他怎麽會有我家門的鑰匙?”
程植駭然,“不是你給的嗎?”
“你以為我和你一樣沒品?”
“那……我就不知道了。”
李樂桐沉默。
“韓師兄和我不一樣,”程植略有自嘲的說,“韓師兄是能做大事的人。要是擱古代,我就是一守著老婆孩子熱炕頭的主兒,離了許和薇,我什麽也不是,我能把日子都過的亂七八糟。他不是。就像現在,我隻要一想到許和薇懷著我的孩子,我又能和她在一起了,什麽工作,什麽前途,我都不要。可韓師兄真不一樣。你應該更了解他,他有能力,而且,他的心在那上麵。”
李樂桐知道,他是的,韓遠徑從來沒有居人下過。他讀書,是為了入世,他也知道,自己有價值,當年廖盛就曾這樣說過他。
“一個男人,如果具有封候入相的資質和機會,讓他放棄是很難的、也是很殘酷的。”他看了一眼李樂桐,“貪心並不是什麽錯,譬如齊人之福。所有超出他能力界限外的,都是貪心。所以,貪心這個東西,是要看他的能力的邊界在哪兒。樂桐,我還是希望你能想一想。愛上他這樣的男人,也許風險就在這裏。但反過來說,他可能不愛,但愛就隻愛你一個,除非他不愛。”
李樂桐眨眨眼睛,轉換下話題,“行,我知道了,我會考慮的。至於結果,不好說。”
程植嘿嘿的,“樂桐,如果轉了一大圈還是轉不出來,我勸你就不要轉了,死心塌地的認了吧,這就是愛上了、命,沒轍。像我和許和薇。許和薇現在即便是殘了,我也得愛她啊,我不愛她,我再愛誰去啊!”
李樂桐讓他說的想掉淚又想笑,程植也很自嘲,“死心地塌把心交出去吧,愛怎麽作踐是他的事,誰讓就是愛上了呢。”
李樂桐搗了他一下,“行啊你,一套一套的,那你和我要去登記……是不是本來也要放我鴿子?”
“那倒不會。”程植說,“我通知也通知到了,刺激也刺激完了,架也打了,韓師兄他還沒反應,那就該咱倆在一起。不過,”他頓了說,“我沒想到,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不愛就是不愛,到最後,咱倆還是沒能在一起。”
“你反省吧,”李樂桐笑著說,“都有那樣的事了,還要和我登記,幸好這婚沒結成,否則,我不虧大發了?——還沒結婚,老公這軌都已經出了。”
程植嘿嘿的,不好意思的摸著頭笑。
三人踏上歸程。晚風蕩漾,程植忽然哼哼起了歌,“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們;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要為真理而鬥爭……”
李樂桐和韓遠徑互相對視一眼,誰也沒有打擾他。程植唱到最後,改吹口哨了,《國際歌》隨著夜風,飄散到空中。
“這是我當年玩樂隊時的保留曲目,在最高興、最激動之餘,我會唱這首歌。”他當初多是搖滾唱法,不像今天,用最寧靜的方式來哼唱這首歌。
他也變了。
韓遠徑先送了程植,然後送了李樂桐。車停下來的時候,李樂桐沒有立即下車,她問,“程植說,我那天病是你送我去的醫院?”
“嗯。”韓遠徑的聲音沉悶又忐忑。
“你怎麽知道我病了的?”
韓遠徑的聲音有些苦澀,“吹那麽大風,怎麽可能不病?你的身體我又不是不知道。”
李樂桐心裏翻騰,“那我家的鑰匙呢?你怎麽拿到的?”
韓遠徑的聲音更苦,“你還記得你有一次朝我扔瑞士軍刀嗎?”
李樂桐明白了。她沒有想到,那把鑰匙韓遠徑會保存起來。
“你留那鑰匙幹嗎?”
韓遠徑的聲音像是進了海水,又苦又澀,“那是我的家啊。有你的地方,就有我的家啊。”
李樂桐一時說不出話來。她忽然想起那句詩: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韓遠徑側身看著她,“桐桐,你給了一條他們回去的路,那我呢?能給我嗎?”
“再說吧。”李樂桐推門下車。
李樂桐這一夜把之前他們的事都想遍了。他們在大學裏的一切,他們畢業後的一切,和他們重新相遇的一切。
原來時光可以壓縮的,九年的時間,可以壓縮在一夜,不斷的抽離水分、抽離水分,直接壓幹,成為一張薄薄的紙,一夜即可讀完。
她最後想的是韓遠徑曾給她講的有關於徐葳和他的事,和那句話,“桐桐,我滿身傷痕,但對你,我還是原來那個韓遠徑。你能不能原諒我?原諒一個有缺點的韓遠徑,原諒一個犯過錯的韓遠徑,原諒一個迷途知返的韓遠徑?”
平靜的生活幾天。程植有了回音,什麽也沒有說,隻是一條彩信。彩信中的兩個人十分幸福的望著鏡頭。
李樂桐不知道他們怎麽解決和麵對他們的問題。既然他們選擇了在一起,他們一定會有辦法麵對。李樂桐想到這裏,心裏充滿了力量。她把彩信轉給了韓遠徑。
一會兒,手機響了,“我想和你出去走走。”
“去哪裏?”
“我能去接你嗎?”
李樂桐猶豫了一下,“好。”
韓遠徑的車子在二十分鍾後到達,李樂桐從家裏出來就看見韓遠徑的車。車裏開著燈,照著一個青年人。他的胳膊拄在方向盤上,拇指在抵在嘴裏,似乎在想什麽。黃色的光從上麵照射下來,顯得他的臉有些肅白,仿佛是天神偶爾路過人間,在沉思。
她不作聲的走過去。車門聲驚回了韓遠徑,“你來了?”
他今天穿了件白襯衫,沒有係領帶,袖子挽過肘。
“嗯。”李樂桐輕鬆的坐進去,拉上門。
韓遠徑似乎一直在想著什麽,一路沒有說話,但李樂桐還是漸漸認出,這是去往學校的路。
確實是去學校的,這個他們最熟悉的地方。韓遠徑停了車,兩人走下來。教學樓裏的燈光已滅,仰頭可見滿天星鬥。
幾乎是下意識的,韓遠徑伸出手,李樂桐觸上去,他握了起來。
已經過了熄燈的時候,許多建築都是黑的。路燈照著無人的道路,操場、食堂、這幢或那幢樓。他牽著她,像是走過了許多時光。
終於到了一幢更黑、更沉默的建築前。
他們都認識,是他們在校時的圖書館。
“這裏要拆了。”韓遠徑說。不遠處正有一幢新的樓正在拔地而起。“圖書館的建設經費已經被打到賬上,按部就班,再無憾事。一切都很完美。”
李樂桐沒有回答他。
“新的圖書館是我捐的,但我卻隻對這裏有感情。”他仰頭看著那幢沉默的建築,仿佛它也在看著他,“新的是我的贖罪,而舊的,卻是我的魂靈所係。”韓遠徑說,“桐桐,我要離開恒遠了。這恐怕是我為學校做的第一件、也是最後一件事了。”
李樂桐一動,韓遠徑轉過頭,對上她的眼睛。兩個人凝視了一會兒,韓遠徑掏出一個盒子,黑暗中,戒指發出柔和的光。他單膝跪在地上,舉著那枚戒指,“這是世界上最肮髒的戒脂,但我敢以我的性命擔保,從此之後,它隻會越來越亮、永遠離開肮髒。我不知道你,允不允許我戴在你的手指上。”
李樂桐的淚水奪眶而出。她的手還在韓遠徑的手裏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