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巴克。
遠遠就看到一位老者坐在角落裏。這個人她昨天見過,她在綠螺寺見過,她以前在恒遠也見過。
她走過去,“您好。”
徐鐵成點點頭,“李小姐來了,請坐。你喝點什麽?”
李樂桐搖頭,“不用了。聽完您的話,我就走。”
徐鐵成笑,“李小姐真爽快。那好,我也不繞圈子了。今天冒昧請李小姐來,是因為我的女婿韓遠徑。”
李樂桐不動聲色,“哦?”
“我記得我們在綠螺寺見過。”
“似乎是。”
“李小姐,想必你知道韓遠徑和我女兒的婚事吧?”
“嗯。”
“徐葳已經過世。”
“請徐總節哀順變。”
徐鐵成意外的看了她一眼,繼續說,“我聽說,韓遠徑之前和李小姐交情匪淺。”
李樂桐笑,“徐總直說無妨。當年為我以超出公司規定的速度辦離職時,大家就都心知肚明,不是嗎?”
徐鐵成有了短暫沉默,“李小姐是聰明人。”
“不敢當。隻是覺得徐總時間寶貴,您有事,請直接說即可。”
徐鐵成忽然歎了口氣,“如果當年徐葳能這麽讓我省心……”
“抱歉徐總,我和您女兒沒有絲毫可比性。她應該不喜歡我,反之亦然。”
徐鐵成點頭,“她的確不喜歡你。”他看著李樂桐,“今天我就是為了這件事來麻煩你。”
李樂桐的手機響,她看了一眼,關機。
“你和韓遠徑的事,抱歉,我不能同意。”
李樂桐一動,“請徐總明示。”
“我知道你和韓遠徑之前情深,也知道韓遠徑一直沒有忘記你。但我已經給韓遠徑務色了一個合適的人選,請李小姐諒解。”
李樂桐想到那個女人,徐鐵成像是看透了李樂桐的想法,“的確,就是你所看到的。她是我朋友的女兒,叫劉佳楠。她是家中獨子,我朋友對遠徑也很欣賞。”
李樂桐不說話。
“徐葳臨死有遺言,韓遠徑娶誰都可以,就是不能娶你。李小姐,我不管你和韓遠徑怎麽情深,我也知道自己的女兒不爭氣,但是,她僅有的這一句遺言,作為她的父親,我隻能照辦。”
李樂桐的全身像是浸了冰水,“你和我說這些,意思是什麽?”
“韓遠徑我不想放棄,”徐鐵成開門見山,“徐葳說的對,我需要一個孩子,來繼承恒遠。韓遠徑頭腦聰明,作事夠冷靜,知道什麽是重、什麽是輕,是一個能托付事業的人。”徐鐵成補充了一句,“這也算是徐葳的心願。”
“你和我說這些,毫無意義。”
“你大概不知道,韓遠徑背著我收購了你們公司,他現在是你們公司的股東,也就是你的老板。”
“什麽?”
“我不在乎這點錢,”徐鐵成說,“相比吸毒,收購一個公司,並不算什麽,這畢竟是可以變賣的資產。而且你們公司的行業是要有政府許可才能開辦的,這牌照也值幾個錢,並不完全算一樁不劃算的買賣。”
李樂桐幾乎不能自持,她強撐著說,“這些話,你應該去對韓遠徑說,和我說什麽?你要的是韓遠徑。”
“我要的是韓遠徑,但我和你一樣,對他沒有信心。不同的是,你沒有信心的是不知他不會又拋棄你,而我沒有信心的是,不敢確定在我向他攤開之後,他仍然要繼續走下去。”
“對於男人來說,事業永遠是第一位。愛情可以有缺陷,但事業不能,否則,無以成為男人。遠徑很明白這一點,否則,當初他也不會答應徐葳的提議,和她結婚。” 徐鐵成又加了句,“這三年當中,韓遠徑有機會離開,但他沒有離開。你很清楚,這是因為什麽。一個男人這樣對你,你還真要嫁給他嗎?”
李樂桐猛然醒悟,“徐葳不讓我們在一起的遺言,韓遠徑是知道的,對不對?”
徐鐵成不置可否,“你說呢?”
“回答我,是,還是不是。”
“是。這話是徐葳在和他一起去國外的第一個月裏說的,一直到她死之前都沒有變,準確的說,她臨死前的最後一句話,就是這個。”徐鐵成感慨,“其實我也不明白,她為什麽那麽恨你們。難道你們誰得罪了她?”
李樂桐沒有反應。她沒有得罪過徐葳,見過的次數都屈指可數。
徐葳為什麽這樣,現在不重要了。
李樂桐失魂落魄的走出星巴克,前麵的聖誕樹還在閃著光。她打開手機,對著話筒說,“我走不動了,你過來接我吧。”
李樂桐也不知道自己在街邊的石凳上坐了多久,車燈刺著她的眼睛,她下意識的去擋,有人過來拉她,“桐桐,你怎麽坐這兒了?”
李樂桐笑,“我剛才好像睡著了,又夢到我第一次叫你韓師兄的時候。”
韓遠徑拍拍她的臉頰,冰冷,似乎冷到他的骨頭裏,“怎麽回事?像是丟了魂兒?臉都凍的冰涼,這麽冷的天,怎麽能在外麵坐著?”
李樂桐仰著臉,笑嘻嘻的說,“韓師兄,你親親我吧?”
韓遠徑嚇了一跳,“桐桐,你怎麽了?”
“你親親我嘛。”
李樂桐的反常讓韓遠徑有些不安,他低下頭,蜻蜓點水的在她唇上一吻,“好……”李樂桐卻攀住了他的脖子,人仿佛像著了魔,膠著他的嘴唇不放。她越吻越深入,好像要把一生的吻都這一次吻盡似的。
韓遠徑推開她,氣喘籲籲,“桐桐,你今天怎麽了?”
李樂桐依然嘻嘻笑,“小石頭,你的嘴唇破了。”
韓遠徑用手背蹭蹭,“你這小貓。”
“小石頭,在你送程植入醫院的那天晚上,你也把我的嘴唇咬破了。”
韓遠徑逐漸發現李樂桐的反常,他拉李樂桐的手,“桐桐,上車。”他想拽她。她卻站在原地,紋絲不動。
“小石頭,你曾經說過,你要照顧我一輩子的,你曾經說過,要一輩子庇護我。剛才我聽說,你收購了我們公司,是嗎?”
韓遠徑的眼光變冷,“你聽誰說的。”
“小石頭在履行諾言,照顧我,對嗎?”她搖著韓遠徑的手,“對嗎?”
“桐桐!”
“是不是?小石頭,是不是?”
韓遠徑看著她的眼睛,“是。”
“小石頭,你說話不算話。”李樂桐雖然是笑,淚卻流了出來。“小石頭,你騙了我,你又騙了我。”
“桐桐!”
“剛才我在想,如果我也有艾滋病就好了,像徐葳那樣,吻你,然後和你同歸於盡,同歸於盡。”李樂桐撲上去,放聲大哭,“小石頭,你為什麽一直在騙我?你為什麽要騙我?”
韓遠徑扶著她的肩,“桐桐,我以前騙你,是我不對。可是我發誓,我再也不騙你了。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隻有我韓遠徑在,我都不騙你了,啊?別哭了、別哭了。”
李樂桐推開他,還是帶著笑,“韓師兄,你又騙了我。你現在還是在騙我,你還是在騙我。徐葳的爸爸今天找過我了。”
韓遠徑的頭嗡的一下,他緊緊抓住李樂桐,“桐桐,你不要聽他胡說。”
“是胡說嗎?”她拉起韓遠徑的手,像以前一樣十指相握,“他說,徐葳有遺言,絕不允許你和我在一起。小石頭,這是胡說嗎?”
韓遠徑說不出話,他的手心冰涼。
“你從來沒忘,對不對?你知道,對不對?是徐葳和你在去國外後的第一個月就告訴你的,對不對?”
呼呼的北風吹過,落光了葉子的樹上纏滿了藍色的燈泡,越發顯得冷。本年度的最後一天,大家都去過節了,來來往往的人和車都很少。
兩個人站在那裏,像是被凍僵了,連話也被凍僵了。
韓遠徑開口,“是的,是這麽回事。的確是在去國外後的第一個月裏說的。”他看著她,臉色蒼白,“那天是我的生日。”
那天是韓遠徑的生日,徐葳讓人作了一個巨大的蛋糕。韓遠徑一口都沒吃,心理、生理上都對這蛋糕有極大的反感。
如果這時候在國內,哪怕就是李樂桐親手下廚的一碗缺滋少味的麵條,都會讓他甘之如飴。
而不是這個顏色豔麗、卻不知是否有毒的蛋糕。
但這並沒有妨礙徐葳的興趣。徐鐵成特地從國內趕過來,這也是女兒的要求。
晚餐基本沒人動,徐葳除了毒品,飯基本很少吃。就在要結束的時候,徐葳拿出了一張賀卡。
“親愛的,送給你。”她抱著韓遠徑的胳膊。
徐鐵成明明的看到韓遠徑嫌惡的甩了一下,但沒有用力。
“打開看一下嘛。”徐葳笑嘻嘻的。
礙於徐鐵成的麵子,韓遠徑打開了,叮叮當當的音樂聲流了出來。同時映入眼簾的是幾個用黑色的粗筆寫的字,“我的遺願:韓遠徑永遠不能娶李樂桐”。“李樂桐”三個字還用紅彩筆塗上了重重的圈圈,像是一個地牢,死死的框住了她。
韓遠徑扔了賀卡,站了起來,“你什麽意思?”
音樂聲沒有停止,依然是叮叮當當,徐葳的話也是笑意不減,“這是我的第一個遺願。我現在是你的法定妻子,我安排自己的後事,作為老公,你應該尊重一下。”
韓遠徑氣的渾身發抖,若不是徐鐵成在,他會當場拂袖而去。
徐鐵成拿過賀卡,掃了眼,合上,掩住那刺耳的音樂,“這事從長計議。”
“嗯,還是老頭兒說的對,韓遠徑,你要是就是想娶她,好好對我,也許我能改變主意,也不一定。”徐葳依舊是笑嘻嘻的,塗了口紅的嘴,像是喝過了鮮血。
韓遠徑隻覺得發瘋。如果她不是魔鬼,他真的不知道魔鬼再長什麽樣子。
徐葳走了,留下他和徐鐵成。
徐鐵成說,“遠徑,你也跟了我幾年。我知道你這人心性不壞。如果你現在要回國,我送你走。”
韓遠徑沒有回答。他覺得徐葳是個瘋子,一切終會改變。
那是第一個月,最難熬的時候。他每天都要把他放在錢包裏的李樂桐的照片看上無數遍,才能勉強的睡過去。
那時候的徐葳還沒有發瘋的用針管紮他,也沒有像後來那樣,乘他不備去咬他的嘴唇。
他覺得自己還能忍,卻沒想到,徐葳卻一直到死都在折磨他,愈來愈變本加厲。
這是他唯一的一次逃生機會。他放棄了。
徐葳先是以死相威脅,讓徐鐵成發誓不在她活著的時候放韓遠徑回國。然後她拿針管紮韓遠徑。再後來,她乘韓遠徑不注意,就攀著韓遠徑的頭,去咬他的嘴唇,咬到出血,每經過一次,韓遠徑就覺得自己像死過一次似的。
最可怕的是有幾次,徐葳故意在嘴裏含了紅色的顏料,他以為兩個人的嘴都破了。那次他真要發瘋了,每一天都惶惶不可終日,不知打了多少電話,讓醫生確認,自己到底有沒有感染艾滋。
每次成功的折磨他,徐葳都瘋狂大笑,笑的把天上的太陽都遮住了,沒留下一絲的縫隙。
折磨他的最高潮在徐葳的死。
那天她打電話給徐鐵成,說是有急事相見。徐鐵成去了。
徐葳先是當著徐鐵成的麵,拿著針管追的韓遠徑四處跑,一直鬧到徐鐵成看不下去了,喝了一聲,“好了,徐葳,你鬧夠了沒有?”
徐葳住下了,把針管輕輕推了下,針尖噴出一個小小的弧線。
“這親愛的小東西,我這一生,就在這上麵了。”她轉過頭來,看著徐鐵成,叫了一聲,“爸爸。”
徐鐵成渾身一顫,自上中學以後,這是他第一次聽女兒這樣叫自己。十幾年了。
“爸爸。”徐葳又叫了第二聲。
徐鐵成忽然老淚縱橫。他是造的什麽孽啊,為什麽要有這樣的女兒。
“爸爸,我要走了。”她回頭看看韓遠徑,“這個人,我給你找到了。我拿走了一切他最珍貴的東西,現在,他隻可能沿著我們的路繼續往前,再也不會有別的路了。”
韓遠徑渾身發冷。
徐葳看著他,嫣然一笑,“是你自願的,不是嗎?”她又推了下針管,就著窗玻璃的映照,忽然紮向了自己的脖子。
韓遠徑嚇了一跳,“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徐葳瘋狂的笑著。幾分鍾後,徐葳的這種瘋狂達到了極致。
那是韓遠徑從來沒有見過的,她既發狂又發抖,屋子裏一切能活動的都讓她摔爛了,窗簾也讓她扯了下來,到最後,她居然俯下去啃樓梯扶手。
徐鐵成想上去拉,讓韓遠徑拉住,“徐總,當心她咬你。”
徐鐵成顧不得,仍然要往上衝,讓韓遠徑攔腰抱住。
“哈哈哈,哈哈哈。”滿屋子都是徐葳瘋狂的笑聲,忽然她靜了,從樓梯裏滾下來。
“葳葳!”徐鐵成跑過去,抱起徐葳,她已經嘴唇發青。
“爸爸。” 她伸手,去摸徐鐵成花白的鬢角,幹枯的眼睛裏現出了兩滴淚,在深陷的眼窩之中。
“爸爸,對不起。”
“葳葳!”徐鐵成抱著她失聲痛哭。
徐葳抬手指向韓遠徑,“你,過來。”
韓遠徑慢慢走過去,徐葳還有心思笑,雖然那隻不過是一點點的肌肉抽動,“你來抱我。”
韓遠徑皺了下眉,沒有動。
徐葳還是在笑,“你忘了我的遺言?”
韓遠徑蹲了下來,徐鐵成把徐葳遞給他。
在無數次撕打與反撕打中,他早知徐葳隻剩下了骨頭,但骷髏一樣的感覺,是在今天真真切切的才有。
那真是一具骷髏,魔鬼的骷髏。
恐懼讓韓遠徑不由的有些發抖。
徐葳卻伸開胳膊,摟住韓遠徑的脖子,“親愛的,我們連結婚那天,你都沒有這樣抱過我呢。”她嘻嘻笑,“親愛的,和你相處,真的是一件愉快的事。”
韓遠徑冷冷的,“那希望你祝福我吧。”
“祝福?好啊,當然了。”徐葳欠起身,聚起嘴唇。這一次韓遠徑沒有拒絕,他猶豫了一下,低頭吻了一下那嘴唇。
恐怖登時席卷了他的全身。
“嗯,我圓滿了。”徐葳闔上眼皮,喃喃自語。
韓遠徑不知自己該不該再提遺言的事,他怕極了,徐葳的喜怒無常會怎麽樣。
徐葳忽然睜開眼,看了眼韓遠徑,轉過頭,抓住徐鐵成的手,“爸爸、爸爸。”
徐鐵成忍著淚,“我在。”
“爸爸,你別哭。”
“嗯。”這也曾經是一個可愛的孩子,在幼兒園裏得小紅花,在學校裏爭第一名。自從她母親去世,一切就都變了。
徐葳緊緊握住徐鐵成的手,像是要握斷了,“爸爸,別忘了,我的遺言。他和那個李……李樂桐永遠不能在一起。”
韓遠徑愕然,他怒喝,“徐葳!”
徐葳又瘋狂的笑了起來,聲音幹枯又刺耳。
這是她最後一次捉弄韓遠徑了。
她又成功了。
她不停的笑,聲音卻越來越微弱。
終於到最後,完全聽不見了。
她眼神空洞的望著天花板,嘴唇翕動,韓遠徑拚命的湊上去聽,卻聽她是在說,“原來,毒藥的感覺也這麽好。”
這是她最後一句話。
依然是毒品,卻把韓遠徑死死的釘在柱子上。
這是韓遠徑最不願回想的一幕。每當想起,就像墜入地獄一樣可怕。
“徐葳死後,我在第一時間想回國。但三年的生活已經讓我人不人、鬼不鬼,我不敢回來,不敢嚇你。”韓遠徑像是石塑的一般,隻有嘴巴在動。
“我在太平洋的一個小島上躲了半年。我拚命回想我們以前一起看過的書,我讓人給我買,我每天就是看那些書,用書的記憶來衝淡徐葳留給我的陰影。我甚至讓人去我們學校附近的餐館給我買我們常吃的菜,每一種都要二十份,我天天吃。我也瘋了。”
韓遠徑垂下頭,淚水滑落。
靈魂抵給了魔鬼,要費多少力氣才能贖回。
“桐桐,你是我生命中最後的陽光。”
“那你打算怎麽辦呢?小石頭,你費了那麽多苦,換來的恒遠,你要把我怎麽樣呢?”
“我會去爭取。”
“爭取、爭取。”李樂桐喃喃的說,“你怎麽爭取呀,小石頭,那是徐葳的遺言,你能怎麽樣?”
韓遠徑的拳頭緊緊的握著,似乎都能聽到骨節響。
“小石頭,你錯了。你這一步真走錯了,錯了,錯了。”李樂桐的聲音在北風裏越發的顫抖,“小石頭,跟我再見吧。我們真的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