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假過後,人懶懶散散,不樂意動。
李樂桐又去看程植的時候,難得看見程植躺在床上,兩眼發呆。
“你幹嘛呢?”李樂桐放下水果。
程植有氣無力,“沒,沒幹嘛。”
李樂桐故作詼諧,“我說,你到底有病沒有啊?沒有出院吧,我天天來看你,腿都要跑細了。”
程植歎了口氣,“我正要說,你不用再來了。”
“嗯?怎麽了?”
“沒怎麽了。”程植掩飾,“我就是要出院了。”
“出院?好啊,”李樂桐高興了,“這消毒水味兒,我是再也不想聞了。”
“你也不必去我家了,我要回去上班了。”
李樂桐有些吃驚,“這麽快?”
“嗯,”程植的目光有些躲躲閃閃,“等我回市裏,再找你吧。”
“好。”李樂桐答應了,“哪天出院?我來接你?”
“不用。”程植一口回絕。“也就明後天的事,你就別來餐了,我讓郭遠騰來幫忙,正好,把我拉到單位。”
李樂桐想問許和薇,她沒開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隱私,算了吧。
中午,李樂桐與蘇冉吃了飯,蘇冉說,“走,請你吃冰淇淋去。”
“怎麽突然吃起冰淇淋來了?”
蘇冉一拉她,“走吧。”
兩人到公司街對麵的小冰淇淋店坐下,這裏是李樂桐第一次來。店麵不大,蘇冉特地選的二樓,環境十分幽靜,她們坐在最裏麵,來客一眼即知。
叫了兩客冰淇淋後,蘇冉又看了看周圍,小聲的說,“你怎麽誰都敢惹?”
“怎麽了?”
“你是不是得罪了馬一平?”
李樂桐驚訝,“這你都知道?”
“估計全公司都知道了。”
“有這麽嚴重嗎?”
“那天孫燕從會議室叫你出去就是為了這事兒吧?”
李樂桐點點頭。
“這幫人。”蘇冉憤恨的說,“看他橫行到幾時。”
李樂桐不想多麽的正義,人家是領導,她是小兵,也沒有權力,明哲保身的先混過去,什麽正義不正義。
“到底是怎麽回事兒?馬一平在胡總麵前給曲曉紅找難堪,說是你們不配合工作。”
李樂桐來氣了,“她們還真是胡說。”她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蘇冉歎氣,“我的傻姑娘,你是被人當槍使了。”
“我知道,可官大一級壓死人,我還能怎麽樣?”
蘇冉點頭,“那也的確是。如果讓你做出告密投靠的事,你也是不能幹的。”
李樂桐說,“我隻守我的本分,至於別人做不做,和我沒關係,我也不去評價。”
蘇冉又喟歎,“可惜在這個時候,這種不主動同流合汙是很做的。”她轉向李樂桐,“你不知道馬一平是誰?”
李樂桐不以為然,“是胡總的親信又怎麽樣?”
蘇冉隱晦的說,“馬一平是女的。”
“女的怎麽了?”李樂桐話一出口,定定的看著蘇冉,“你是說……”
蘇冉笑著,低頭吃冰淇淋。
李樂桐有點傻。這類事她不是沒有聽說過,但覺得離自己很遠,猛的來一個近的,覺得不太真實。
“不會吧?你們怎麽知道?”
“這些事是不會有證據的,但可以推出來。”
李樂桐心裏不相信,男女在一起,隻要關係好一點,總是有這麽些流言,而大多數時候僅是猜測。
“你是財務的,你當然知道,他們去深圳,三天的時間花了十八萬吧?”
李樂桐敏感的抬頭,“你怎麽知道?”
蘇冉笑著搖頭,“這事兒基本全公司都知道了,你以為?”
李樂桐心想,馬一平不會以為是我說出去的吧?
“這種事,保不住秘密。別以為隻要你這個付款崗知道,你們部門其他同事看不見?內審看不見?還有你們的林總,你以為他心裏舒服?他是控財務成本的,但今年是沒指望了。他又不敢明著反對。”
李樂桐想到那壓付款的事情來,“那曲曉紅呢,和林陽似乎關係不大好。”
“曲曉紅和胡雙林以前是同一公司的舊同事,你說,誰算是誰的人?”
李樂桐恍然大悟,“這麽回事啊。”
“還有你更不知道的呢,”蘇冉挖了一勺冰淇淋,“那個獵頭公司是胡總的。”
“啊?”李樂桐吃驚,“真的?”
“小點兒聲。”蘇冉說,“那獵頭公司真的是胡自己的,否則,你想想,怎麽可能那合同那麽訂呢。”
李樂桐不置可否,她不知這消息到底是真的假的。有些消息無從驗證真假。
“情況複雜的很,你別亂撞,保護自己要緊。”
“可我已經得罪他們了。”
“那就低一頭,即便不賣身投靠,也不能給自己惹禍。尤其你這脾氣,還真是。”
李樂桐歎氣,你不去惹禍、禍去來惹你。
蘇冉也歎氣,“這個公司,算是要爛到底了,我原來尋思著找個養老的公司,現在越來越討厭這裏,實話說,我也要呆不下去了。”她看看李樂桐,“女人,還是要找個穩定的工作,在公司混,沒前途。我是沒指望了,你還好,還能再蹦達下。否則,將來到我這個年紀,四十多歲,做什麽?怎麽做?誰又讓你做?人家小姑娘都用不了呢。唉,樂桐,你還是應該想辦法找個穩定一點的工作。公務員啦、老師啦,也適合你,反正也不圖什麽大的發展,有個地方發工資就好了。”
李樂桐心亂如麻。
蘇冉是本地人,如果看長相,真的不像四十多歲的。人很能幹。她沒有要孩子,因此也沒有孩子的負累。老公自己經商做點不大不小的生意,她平日也炒炒股,賺的還不錯。這份工作對她來講,並不是特別看重,她隻是不想完全的做家庭主婦。
還是兩個人好啊。李樂桐羨慕的想,不像她,必須要自己,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是什麽樣子。
她才想到這裏,蘇冉的話就跟到這裏。“對了,前些日子她們給你介紹的那個小夥子怎麽樣?”
“還可以吧。”李樂桐有氣無力。
“還可以、不討厭就繼續處著,我跟你說,我跟我老公認識也就三個月就結了婚。”
“為什麽這麽趕?墮入情網了?”
蘇冉搖頭,“什麽呀。我好像和我父母八字不和,本來他們都出國了,我自己一個人生活的挺好。忽然有一天聽說他們回來了,我能怎麽樣?另租房子是絕不允許的,那就隻能趕緊找個人嫁了。”
“這決心你都能下?”
“人做事,要緊的是要有三分魄力。天天猶猶豫豫的瞎糾結,沒勁。隻要人好,婚前怎麽樣不要緊,要緊的是婚後。女人要緊的是安穩,工作和愛情都是這樣。”
蘇冉的話讓李樂桐反思了許久。的確,她不適合混這些爾虞我詐的場合。本性清明的人,都不適合在烏煙瘴氣的地方混。
公務員?她覺得自己還是做不到。那就教師吧。
她決定,要再考廖盛的博士。
廖盛聽到李樂桐的決定,表示歡迎。
“好啊,我歡迎我所有的碩士生來考我的博士。”
李樂桐有些不好意思,“廖老師,我知道,我的基礎比較差……”
“哎,”廖盛的手一揮,“我的學生我知道,你是半路出家,但基礎並不差。上大學時,也經常跟著遠徑……”他停了下來,朝李樂桐笑笑,“不好意思,我好像說了不該說的話。”
廖盛輕鬆幽默的態度讓李樂桐的心情好了,她含著笑,“廖老師,沒事,您跟我還哪兒那麽多忌諱。”
廖盛點頭,“話的確是這麽說的,樂桐,做人格局要大,唯有大格局,才能成大事。我從教五十多年了,經曆了曆次運動。我不敢說,自己是格局大的,但我希望能做一個格局大的人,尤其是在一些大是大非的問題上。每一次運動都是見人性的時候,總有人對不起你,一笑而過就算了。人生短短幾十年,何必總糾結這些小事。”
李樂桐說是。
廖盛的手扶著膝蓋,“話既然說到這裏了,樂桐,我也順便問問你。你和遠徑的事,我多少聽說了些,你們都是我的學生,我聽說,當時你能做我的學生,還是因為遠徑的原因,對嗎?”
“嗯。”
“樂桐,我很高興你我有這個師徒之緣。遠徑是我最喜歡的學生之一。三年沒見我,三年沒和我這個做老師的聯係,我聽說,他是去做豪門女婿了。是這樣嗎?”
“好像……是吧。”
廖盛嚴肅起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要好像。”
“老師,我是怕您生氣。”
廖盛擺擺手,“七老八十的人了,看透了世間大事小事,還生什麽氣?你把他的事,講給我聽聽。”
李樂桐不想講,“還是讓他自己講吧。”
“哎,你講!他去做別人的女婿,難道你不傷心?——你講,我給你一個倒苦水的機會。韓遠徑已經回來了,如果他做的真不對,我替你訓他!哪有這麽做師兄的?!”
李樂桐的淚一下子出來了。“老師……”
廖盛皺著眉頭,陸陸續續聽李樂桐把韓遠徑的事簡略的講了下, 一拍膝蓋,“這家夥,是有些過分。我給他打電話。”
李樂桐拉他,“老師,等等再說吧。”
“怎麽了?學生出這樣的問題,難道我做老師的沒有責任?”
“不是,老師,我……不想見到他。”
廖盛把電話放下,“對了,樂桐,我正想問,你現在是怎麽想的?教師節那天,我看遠徑很希望能和你在一起。”
“我……我不想再和他有除了同門之外的其他來往。”
“你決定了?”
李樂桐心亂如麻,“嗯。”
廖盛的屋子裏踱了幾步,住下腳,“樂桐,老師我不應該幹涉你們的事。不過,年輕人有時會犯錯,我希望犯了錯能得到改正的機會。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有一位前輩——當然,這樣的前輩不止一位——為了保全自己,而報告了他的朋友的一些言行。結局你當然知道,他的那位朋友被打成右派,受盡了迫害。後來,平反之後,他去向他的朋友懺悔。他的朋友說:‘不是每個人都是君子,也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聖人,一笑了之吧’。這兩件事不完全相似,但可以借鑒。”
“我並不恨他。他也並不覺得自己是錯。”
廖盛沉吟,“遠徑性子倔,有主見。我也曾從別的同學那時聽到一些他的事,我也曾擔心他是不是已經變得不像樣子。但教師節那天,我覺得他對我,還是那樣。他對咱們的那些同學,也還和以前一樣。至於他對你,我不好猜度。一個人做事,有得有失是正常。失而複得的東西更珍貴。當然,這一切都是假設,還要靠你的決定。”
從廖盛家裏出來,李樂桐在校園裏漫步。走到圖書館門前,她站住了。雖然是周末,依然不斷的有學生進出。旁邊是一片空地,原來是印刷廠,不過已經停工了,不知要做什麽用途。
圖書館是李樂桐最有感情的一個場所。這所五層的小樓,畢業三年,外表似乎沒有任何變化,土黃色,上麵是土裏土氣的V字形裝飾,裏麵總是擁擠的,圖書館館長曾抱怨說,這所圖書館現在的容納量是設計的兩倍,導致人滿為患,使用者和管理者,對都它不滿意。
李樂桐很想進去看一眼。她沒有圖書證,但她想試一試。
保安聽說了她的來意,斷然拒絕,“沒有卡,是不能進去的。”
“我是這裏的畢業生,隻是順便懷念下當年的地方。”
保安打量了下她,“你有證件嗎?”
“身份證?”
保安搖頭,“不,能證明你是這個學校畢業生的證件。”
李樂桐語塞,她沒有。
“我真是這學校的畢業生,我是經濟學院的,我的導師是廖盛。”
“對不起,”保安很有禮貌,“按規定,進館必須要證件。如果你是畢業生,請出示畢業生的證件。”
李樂桐隻好退在一邊,呆呆的看著。
現在都高級了,用的是一卡通。一張卡集中了飯卡、水卡、上網、圖書館等諸多用處。
她記得以前的圖書證是單獨的,是一個壓膜的塑料證,上麵有她的姓名、班級、照片,還有條形碼,進館就是刷條形碼,隻要不借書,沒人來查驗你拿的誰的卡。李樂桐發現了這個漏洞,便把自己的圖書館複印了下,塞在一個塑料套裏,交給韓遠徑。
於是,畢了業的韓遠徑仍然可以和自己一起上自習。每個周末,韓遠徑都要過來,兩人像在學校時一樣,他牽著她的手,一起吃飯,一起讀書。
那時候以為世界就是這樣的,畢業,也還是這樣的。
這種狀態隻有一年。第二年,韓遠徑幾乎就不來了,他說,他忙……
李樂桐正想著,有人驚叫,“樂桐?”
李樂桐回頭,原來是同班同學孫慧。
“真是你呀。”孫慧拉著她的手,“你怎麽來學校了?”
“我……過來看看廖老師。”
“廖老師?噢,”孫慧恍然大悟,“我都忘了你導師是經濟學院的。”
李樂桐笑,“你怎麽在這裏?”
“我?第三類人啊。”孫慧燙了頭發,不像以前那個不打扮的鄉下姑娘了。
“哦,你讀博了呀。厲害厲害。”
“厲害什麽?也沒有特別感興趣的工作,也就在學校裏瞎混。”她打量著李樂桐,“你倒是沒什麽大變化。怎麽樣?結婚了吧?”
“沒,哪這麽快結婚?”
“啊?你還沒結呀?你上學時不就談了男朋友嗎?當時大家還都很羨慕你呢。我記得那人還給咱們代過課,叫韓……韓什麽來著?”
李樂桐想看圖書館的心情立刻沒有了,她打斷,“反正沒結就是了。你,你怎麽樣?”
“我?嗯,我大約快了吧,哈哈。”一陣爽朗的笑。
李樂桐虛情假意的裝熱情,“是嗎?恭喜恭喜。他是做什麽的?”
“也是一個學校的老師。我也就能找這個這樣的,否則,也沒話說。”
當時韓遠徑如果肯讀博,現在她是不是也會像孫慧一樣?
李樂桐又恭喜了她,孫慧問,“你怎麽來這裏了?”
“哦,我從導師家裏出來,閑著沒事兒四處逛逛,看到圖書館,想進來看看。結果保安不讓。”
“這樣啊。”孫慧看了看保安,小聲說,“你忙嗎?如果不忙,我們就在食堂吃個飯。等他們一會兒換了崗,我再借張卡你進來看看——用我的也行。”
“不,不用了。”李樂桐連忙擺手,“我就是閑著溜達,沒什麽要看的。”
“看看吧,聽說可能要建新館了,還不知下次來看得上看不上。這個圖書館雖然小了點兒,但對我們來說,這裏有咱們的記憶。新館再氣派,一幢樓而已,和我們真沒什麽相關。”
“要建新館了?”
“嗯,聽說是這樣,不過,也沒有準兒。也許錢不到位,就又泡湯了。”
兩人說了會兒,李樂桐走了出來。
圖書館要建新館了?所有的記憶都會慢慢的被時間衝淡,衝淡,不見了。
一切過去的,也許都終將過去。
學校東門的那條小吃街還是生意興隆,這裏的每一家店她都很熟悉。這一家烤翅店,總是能把雞翅烤的流油;這一家米線店,炒河粉很好吃;這家……
她在一個櫥窗裏豎著“水煮魚 26元/份”的廣告牌子的小飯店前站住。隔了四年,水煮魚漲了六塊錢。她記得以前和韓遠徑來,是二十塊一份。韓遠徑說,這油八成是循環油。她才不管。什麽不是循環的?上鍋一高溫,什麽病菌都沒有了——再說了,這油吃完就扔,也太浪費了。
主要是便宜,二十塊錢的水煮魚。他們也不知吃過多少份。
“一份水煮魚、一個宮爆雞丁、一個熗土豆絲,兩碗米飯。”當年那個女孩子總是大模大樣的點菜。有時,宮爆雞丁會換成木須肉或是辣子雞、熗土豆絲會換成老醋木耳或者是涼拌厥根粉。
李樂桐禁不住走了進去。
二樓,熟悉的老位子,坐了一個人,麵前擺了三個菜,兩碗米飯。她想下去,一轉身,撞到後麵端盤子的服務員,混亂的聲音驚動了那人,他轉過頭,然後慢慢走了過來。
“桐桐。”
李樂桐抬頭,看著韓遠徑。
“燙著沒有?”韓遠徑要過來看。
“不勞煩你。”
“走,買衣服去。”
“不必麻煩韓師兄,” 四喜丸子的湯灑了大半在她的身上,正順著前襟往下滴。
韓遠徑一攥她的手,不由分說的把她拖下來,塞到車裏。
“我說過,我不需要。”
韓遠徑幾乎是乞求,“難道,我連衣服都不能送你一件了嗎?”
李樂桐沒有說話。她對韓遠徑帶有乞求的聲音從來都沒有抵抗力。
前麵似乎發生了什麽事,出了大堵,過路的車排了很長,有的不耐煩的按起了喇叭,吵的很。
“早知不開車了,”韓遠徑伸出頭看了下,“還真不如走著去。”
李樂桐沒有回答,她不想一味的說刻薄話。
“你怎麽今天想起來學校了?”韓遠徑問。
“嗯,有點事。”
“我經常來。在國外的時候,最懷念的就是這裏的飯。”
李樂桐沒有接話。
韓遠徑笑,“說起來也巧,我剛才還想起那年你考研,最後一天,我在這裏等你。你也是像現在這樣,在那個地方把服務員撞倒了。”
李樂桐沒有說話。她還記得那年急匆匆的跑過來見韓遠徑的心情。韓遠徑本來是要等在教學樓下的,她不肯,讓他先過來點“慶功宴”。實際她是怕太冷,凍著他。
李樂桐不想和他說話,旁邊有位阿姨經過,李樂桐便叫,“阿姨,問您點兒事,前麵是怎麽了?”
“哦,前麵啊,有個人撞了人家的狗,正下跪呢。”
韓遠徑皺著眉,“什麽?”
“我說那狗主人真不是東西,一條狗鬧的這麽興師動眾,不是欺負人嘛。唉,這世道。”阿姨歎著氣,走遠了。
“你在這兒坐著。”韓遠徑推開車門就下了車,李樂桐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一堆人,看熱鬧的。跪在地上的是一個中年人,衣服有點髒,一看就是出力的工人。旁邊是個裝滿了煤筐的三輪車,車前躺著一隻狗,流了一小攤血,一動不動。一個保養的很好的女人,正在磕開心果,不斷有開心果皮往地上扔。
韓遠徑蹲下,“這位大哥,你是怎麽了?”
拉煤人垂著的頭抬起來,看一眼韓遠徑,不吱聲的又低了下來。
旁邊有看熱鬧的說,“撞著人家狗了,這跪著吊喪呢。”
李樂桐瞪了那人一眼,看熱鬧的說,“你瞪我幹什麽?又不是我讓他跪的。”
韓遠徑站起身,對著那看熱鬧的說,“這好像有點不合適吧?”
“怎麽不適合了?”狗主人吐了開心果皮,“你問他我逼他了沒有?是他自己自願的。不信你問他。”女人用腳尖指了指地上跪的那人。
拉煤人聲音低沉,“大哥,是俺自願的。”
李樂桐說,“怎麽回事?”
另有一個看熱鬧的說,“他沒錢賠,跪了,就不用賠了。”
李樂桐看著地上像雕塑一樣的人,心裏百般不是滋味。
女人的聲調像吐信子的蛇,“就是,沒錢,難道連歉都不用道了?讓他跪一會兒,還是便宜了他。我這狗可是純正的進口貨。”
韓遠徑盯著她,“道歉就要下跪?”
“那我的狗白死了?他要是有錢,我還樂意收錢呢。要是不樂意跪,行啊,拿錢。起來,拿錢。”
跪在地上的拉煤人仍然低著頭,“大哥,俺願意跪,你別管了。”
看熱鬧都不說話了,靜悄悄的看著。李樂桐的手下意識的碰了碰韓遠徑,讓他攥住了。
“你的狗要多少錢?”
“十萬。”女人眼皮一翻,又吐出個開心果皮。
“一條狗,值十萬?”
“我這狗是純正的進口貨,還是最愛我的人送的,有紀念意義。狗死了,我有精神損失。”
李樂桐忍不住,“你不要太過分!”
“過分?”女人斜著眼,“不過分,他別壓死啊。哼!”
韓遠徑聲音沉著,“給你五千,你走。”
“五千?哼,你當我是要飯的?”女人瞪大了眼,“這狗吃狗糧都吃了不止五千,你以為拿五千打發誰?十萬,一個字兒也不能少。”
韓遠徑扭頭,“桐桐,打110.”
跪著的男人忽然轉了過來,“大哥,俺求求你了,別管了。她說了,俺隻要在這裏跪到半夜,她就免了俺賠狗的錢。你就別管了。俺不想和警察打交道。”
女人幸災樂禍,“是吧?你這三輪是黑車吧?叫警察正好,來抓你。”
李樂桐感覺出韓遠徑的手越來越用力,手心也逐漸冰涼,他放了李樂桐的手,從兜裏掏出錢包,抽出銀行卡,“桐桐,去取錢。密碼是你的生日。”然後又加了句,“要小心。”
李樂桐咬住了嘴唇,她一言不發,扭身就往學校裏走。
這裏離東門很近,從東門進去,行政樓裏就有ATM機。李樂桐一路小跑的取了錢,回到現場。
韓遠徑蹲下,“大哥,今天這事兒,無論警察最後怎麽處理,結果由我替你兜。你放心,即便你這是黑車、撞死了她的狗,你也不用坐牢。狗不是人,不應該由人給他下跪。”
拉煤人遲疑著不敢相信,韓遠徑說,“你不信我,你怎麽就信她?你怎麽知道你跪到半夜,她不會再報警?大哥,有的人就是拿人當玩物,你越是對她言聽計從,她越覺得可以欺負你。你不能相信他。”
拉煤人還是猶豫,“大哥,你真不騙我?”
韓遠徑指著李樂桐的包,“錢就在那裏。正好,現在有這麽多人的見證,我們叫警察來。如果我騙了你,我會讓這些人笑話死。”
圍觀的人三三兩兩的說,“對,我們給你做見證。起來,和這個女人論一論。”
拉煤人站了起來,跪的時間有些長,起來時他略一趔趄,韓遠徑趕緊扶住了他。李樂桐打了110.
女人一見,“怎麽著?你們這是欺負人是不是?”
韓遠徑冷冷的說,“沒人欺負你,我們隻是叫警察。”
“你們這些人,欺負一個女人,你也好意思。”
韓無徑帶著嫌惡,“你不是有最愛你的人嗎?讓他來。”
女人訕訕,想走,又拉不下臉。
警察來的很快,是一個小夥子。女人惡人先告狀,“警察先生,我的狗被他們撞死了,他們還不想賠。”
韓遠徑看著她,“當著這麽多人的麵,你能不能別撒謊?”
“怎麽了?死的難道不是我的狗?”
韓遠徑不理他,簡單給警察講了經過。小警察一邊聽一邊看了幾眼那女人,末了,他走到三輪前,看了看那狗,“這狗,辦證了沒有?”
“辦了。”
“拿給我看看。”
“我家住的遠,拿了不方便。”
小夥子掏出紙筆,“那你留下地址、電話。”
女人有點害怕,“幹什麽?”
“我好通知那邊兒的人上門看看。”
“你……現在是我的狗被他壓死了,你不讓他賠,怎麽還要記我的地址、電話?”
警察笑了笑,“我們隻管治安糾紛,這種民事案件,你們最好自己解決。拉煤的,怎麽能找著你?”
拉煤人有些躲閃,韓遠徑掏出名片,“找我吧。”
警察接過名片看了眼,“你是他的什麽人?”
“路過的。不過,我願意替他來處理這件事情。剛才大家都聽見了,他也同意,算是他對我也有委托。”
警察點點頭,手裏夾著名片對那女人說,“他的留下來了,你的呢?”
“我……”女人仍舊是看著拉煤的拉煤人,“他是黑三輪,無證上路。”
警察繞著三輪車走了一圈兒,對拉煤人說,“你這三輪車兒,是自己用的嗎?”
拉煤人略一愣神,連忙點頭,“是啊是啊。”
“哦,”警察若無其事,“注意遵守交通規定。”
拉煤人趕緊說是。
“你呢?”警察又問女人。
“我……警察先生,你能不能調解下,我們私了?”
“對不起,我對狗沒有什麽研究,這職責我履行不了。”
“這……”
警察拿著紙和筆,一幅要寫字的樣子,“你的地址和電話。”
“我……我是外地來走親戚的,這狗是他們家的。”
圍觀的人七嘴八舌,“剛才不還說那是最愛你的人送的嗎?”
警察依舊公事公辦的樣子,“女士,不要怕,邪不壓正。他們撞死了你的狗,你要求賠償是應當的。我們記下你們的地址、電話,這樣也有個記錄。”
“不,不用了。我不給你們添麻煩了。”女人說著,就要往人群外塞。
警察冷笑一聲,也沒有攔她,把名片還給韓遠徑,“行了,這事了了,你們走吧。”然後對著拉煤人說,“還不趕緊收拾收拾?你瞧這路都堵成什麽樣子了?以後騎車小心點兒,現在有些狗比人值錢。”
拉煤人趕緊答應著把狗和車都挪到路邊兒,小夥子上了摩托,開走了。韓遠徑想起自己的車子,讓李樂桐在原地等著,他去開車。
回來時,那拉煤人還在。
“大哥,今天真是謝謝你了。你真是好人啊。”
韓遠徑笑,“沒什麽,這個女人太可惡了,估計是個二奶。我也是走到這裏看到了,居然拿狗欺負人。”
拉煤人感激的說,“俺也不懂,也不知那狗多少錢,光知道城市裏的狗和俺鄉下的狗沒法兒比,城裏的狗住的比俺都好。她讓跪,俺就跪了,俺窮,沒錢賠,跪跪就完了。”
一句話說的李樂桐心酸。窮人有時沒有自尊。
韓遠徑安慰他,“沒事,你以後當點兒心,看見這種人,趕緊報警。”
拉煤人苦笑,“俺哪裏還敢報警呢?這車是俺借的,沒上牌,今天是遇上好警察了,要不就給俺沒收走了。車上還有一車煤呢,這是俺今天要送的。這車和這煤,也值不少錢。俺一個送煤的,一斤煤才賺七毛錢,真要給俺收走了,俺上哪裏弄錢賠去呀。”
李樂桐的心酸愈發的重,韓遠徑也沒有說話,掏出錢包,拿出一千塊錢遞過去,“大哥,這錢給你吧。”
拉煤人像是碰到了蠍子,“大哥,你這是幹什麽?俺不要,俺是個幹活的,俺不要飯。”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李樂桐在拉他的衣角,他轉過頭。
李樂桐輕聲說,“你那裏需要人嗎?”
韓遠徑明白了,他把錢塞回錢包,“大哥,你一個月能賺多少錢?”
“不一定。像現在開始就是好時候了,一個月能賺五千。夏天就不一定了。”
“大哥你多大了?”
“42.”
這次不用李樂桐拉他,韓遠徑就說,“這樣吧。你明天去這裏找我,我給你安排點工作,肯定不比你現在這個累,一年給你五萬,你看能不能幹。”韓遠徑把名片遞過去。
拉煤人接過,借著路燈看了,“你是個經理?”
“嗯。”韓遠徑的聲音有點苦。
“你讓俺幹什麽呢?”
“你明天去看看吧,我讓人安排,看看你能幹什麽。”
拉煤人高興的答應了,千恩萬謝,把名片小心的揣在懷裏,吃力的推起沉重的三輪車,繼續送煤。
兩人目送著拉煤人離去,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拉的很長,沉默籠罩著他們,誰都不知該說什麽。
還是韓遠徑先開了口,“走吧。”
李樂桐默默的跟在後麵。
重新發動了車子,韓遠徑說,“吃飯還是去買衣服?”
“吃飯吧。”
一席無言,誰都不想說話,悶聲吃了飯,重新上了路。
車子駛到李樂桐樓下,停住,韓遠徑輕聲問,“能讓我進去坐一會兒?”
李樂桐不語。
“我隻是坐一會兒。”
李樂桐沒有回答,她打開車門走下來,韓遠徑也下來,跟在後麵。她進了門,沒有關門,他也進來。
屋子很小,一個開間的房子,沒什麽裝修。客廳裏是一張舊木桌,和兩把舊椅子。他們當年租的小房子,跟這個相仿佛。
韓遠徑坐了下來。
“喝水嗎?”
“好。”
水管流水的聲音,然後是打灶的聲音。一會兒,李樂桐端著兩個一次性紙杯走出來。
“不好意思,家裏沒有茶。”
韓遠徑捧著水杯,喝了兩口。
“很多年沒有像現在這樣和你喝口水了。”
李樂桐鼻子一酸,她的淚想往下掉,又拚命忍住。
韓遠徑似乎有些自嘲,“把自己抵給魔鬼的後果就是,連水都不能自由的喝一口。”
李樂桐想把話題岔開,“今天那個人,你打算怎麽安排?”
“隨便給他安排個他能做的事情吧。42歲,也不容易,哪還能天天送煤?”
“恭喜你,現在成功了,有能量了。”
韓遠徑喝光了杯子的水,李樂桐起身又給他倒上,韓遠徑慢慢的說,“今天那個女人,讓我想起了徐葳。”
李樂桐一愣,聽韓遠徑繼續說,“拿著人當玩物、尋開心,折磨人逗樂子。”
李樂桐想起他攥自己手時,手心裏那冰冷的汗。
“桐桐,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在外三年多沒有和你聯係過。桐桐,我不能,因為我沒有電話卡,真的。”
“出國前,我給我的手機存了話費,偷偷的戴到了國外。不怕你笑,我甚至偷偷的辦了一遝電話卡,想在支撐不住的時候,給你打電話。可我一次都沒能用上。”
“徐葳是惡魔,長著惡魔一樣的眼睛。她發現了我的手機卡,她說,她要給我所有卡上的人打電話,讓他們都知道我現在過的生活,過的這神仙般的生活。我害怕極了,真的,如果真是那樣,還不如一刀殺了我省心。我害怕,我尤其害怕她打電話給你。我甚至在心裏暗暗的希望你辭掉工作、換了電話。我絕不想讓你看到我那個樣子。”
“於是我就隻好把電話卡扔了。垃圾桶我是絕不敢扔的,我扔進了馬桶裏,要衝水的時候,我又撈了出來,我用剪刀剪的粉碎,才又讓水衝走。徐葳是個魔鬼、魔鬼!”
“我隻有回國,才能補卡。但我回不了國,徐鐵成沒收了我的一切證件。我的靈魂隻能抵押給魔鬼,隻有在他想放我的時候才會放了我。”
李樂桐不知該說什麽。她沒有想到,居然是這樣。
“徐葳就像是一條毒蛇,一個魔鬼。”韓遠徑望著天花板,“她總是拿針管紮我,無論白天晚上,隻要她樂意。”
“紮你?”
“嗯,用針管,我也不知哪些是她用過的、哪些是新的,看起來都一樣,或許隻有她知道。不過我懷疑,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個瘋子。”
日光燈讓韓遠徑的臉更加蒼白。
“我記得有一次,我累極了,睡著了,我夢到了你。仿佛那年大四,我們去爬山,你戴著花冠時的樣子。你笑的那麽開心,似乎我們之間經曆過的一切都是我虛幻的,我跑向你。我似乎從來沒有那麽高興過,有你,真好。我笑了。”韓遠徑的眼睛裏流露出幸福,“可就在這個時候,我的左胳膊像被蛇咬了一下似的,我醒了過來。徐葳手裏拿著才從我胳膊中抽出針管,針頭上還有一滴殘餘的液體,我當時嚇瘋了。‘徐葳,你給我注射的什麽?’她的表情更開心,‘你猜啊。’我當時真瘋了,手掐著她的脖子,‘徐葳,你說,你到底給我注射的什麽?’她就是笑,不肯說,任憑我怎麽說她,她都不肯說。我氣急了。我想打她,又伸不出去手,看她張著嘴不停笑的樣子,我心想,算了,索性都這樣了,不如掐死她,一了百了。”
“我真的掐住了她的脖子。看著她的臉變紅、變紫,我心裏湧起快意,都是這個惡魔,惡魔引誘了我,讓我終生得不到幸福快樂。我要殺了她、我要殺了她,哪怕她隻剩下一天的壽命,我也要殺了她。殺了她!”
韓遠徑完全進入了當時的狀態,眼神閃著奇異的光。李樂桐看著那張臉,她曾經的小石頭,怎麽會經曆這樣的事。
“那天若不是徐鐵成去看女兒,徐葳可能就被我掐死了。畢竟是他的女兒,再不爭氣,也是他的女兒。徐鐵成先拉我,沒拉動,便抄起花瓶打我的頭。在要失去意識時,我還在想,我死了,我解脫了,再也不用看著徐葳了。哈,我可以死了,我可以在天堂裏等著你了,哈哈。”
韓遠徑笑了起來,笑的李樂桐有些恐懼,她情不自禁的按住了韓遠徑的手,讓他緊緊的攥住,仿佛那是世界上最溫暖的火爐。
“桐桐,你知道,我出身貧寒,一無所有,你知道,我渴望成功。”
“成功的途徑有很多種,這種光榮嗎?”
“不,不光榮。”韓遠徑長呼一口氣,“我也知道不光榮。不要說你,就是我自己,也經常看不起我自己。是的,看不起。可是,這不是一個論光榮的年代。隻要你能成功,隻要你的成功不是妨礙他人、而是憑你自己真正換來的,就問心無愧。桐桐,我問心無愧。”
李樂桐要說話,讓韓遠徑按住了肩,他繼續說,“在我要三十的時候,我還一無所有,除了每天如撞鍾般的那幾個工資。我看不到自己的未來在哪裏,我試著想過我將來的路——最多就是一個給別人打工的高管,不會更好了。這是我希望的嗎?我想過自己創業。一是你知道,我沒有什麽錢。第二,我是一個學經濟的,最有用又最無用的學科,對於創業基本沒有用處。是的,桐桐,我知道,這不是你所認同的成功方式,也不是我的。真的。可如果再讓我做一次選擇,我可能還是會這樣。這是一個離成功最近的機會,除此之外,可能再也不會有了。我一輩子隻能平平凡凡,這是一個男人所不允許的。”
李樂桐安靜下來。
“得到恒遠,是不容易的。有時我也很厭倦,覺得自己所做毫無意義。但是,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我隻能這麽做。尤其是現在,我付出了很多代價,隻能如此。你說我活該,是的,”韓遠徑苦笑,“自己選的路,還能怎麽樣?沒有悔可後,事實就是如此。如果我說我錯了,求你原諒,你會怎麽樣?桐桐,我說,我錯了。可我錯在哪裏?僅僅是因為那段日子如同地獄嗎?作為一個男人,永遠不能後悔,這是他的底線。”
“桐桐,我滿身傷痕,但對你,我還是原來那個韓遠徑。你能不能原諒我?原諒一個有缺點的韓遠徑,原諒一個犯過錯的韓遠徑,原諒一個迷途知返的韓遠徑?”
愛,不是一個輕易能夠重新說出口的字
當天晚上,李樂桐睜著眼到了天亮。
她忽然有些同情韓遠徑,譬如今天那個送煤人,如果不是韓遠徑出手相助,現在還不知是什麽情況。
該怎麽樣評價一個人?李樂桐沒有主意。
她知道,韓遠徑和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但她仍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怎麽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