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植的醫院生活很無聊,盼李樂桐成為他最期待的事情,搞的郭遠騰也跟著盼人。
“我說,”郭遠騰一邊打著手機遊戲,一邊說,“她算你的女朋友嗎?”
程植眼睛一斜,“瞧你那智商,這‘貪吃蛇’玩了幾年了,還在忠心耿耿的玩兒呢。”
郭遠騰木木呆呆的壞,“我是智商不高,不過,你也別繞開我的話題啊。”
程植從被子裏拿出腳,虛晃了一下,“給我滾。”
“對不起,方的,滾不了。”郭遠騰還克盡職守的盯著手機,一會兒傳出報警音,程植幸災樂禍,“又死了!活該!”
“沒關係,”郭遠騰不緊不慢,“死而再生,百折不撓。”然後又低下頭,“你倒是說啊,她算你的女朋友嗎?”
程植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算!不算我的,難道算你的?”
郭遠騰嘿嘿笑,“算咱倆的吧?”
程植的眼角又斜了過去,“怎麽?你還想玩3P?”
“嘿嘿,樂桐那麽漂亮,我也不介意和你一起……呃。”他站了起來。
李樂桐站在門口,手扶著門把,“似乎我進來的不是時候?”
程植的臉倏的紅了,他撓著頭,眼睛在地下逡溜逡溜的不說話。郭遠騰把手機放在兜裏,仍然是不緊不慢,“李姐來了?你們聊,我出去打個電話。”
“喲,這就出去了呀?我是不是耽誤你倆說悄悄話了?”
程植撐不住,“我說,哥們兒,你別那麽損成不?”
“行了啊,別得了便宜還賣乖,當我聽不見。”
郭遠騰神色不變,“李姐批評的是,我一定謹遵教誨,不過,我現在真要出去打電話。”
李樂桐看著他匆匆而去的身影,覺得好笑。
“你們同事都夠有個性的呀。”
“哼,”程植借著神氣活現來掩蓋他剛才的心虛,“凡是與飛機有關的,都是這種浪漫又熱情的性子。像我們這種修飛機的還隻是民工而已,他們天上飛的,更搞。”李樂桐不予置評的坐了下來,聽他繼續說,“旅途寂寞,飛機上也沒有別的娛樂,乘務長與空姐就隻好在一起圈圈叉叉……”
“圈圈叉叉?”
“呃,”程植撓了下頭,“圈圈叉叉,又名OOXX,再又名ml。”
李樂桐蹙眉,“什麽東西?”
“靠!”程植的草莽氣又來了,“李樂桐,做人不要太單純好吧?很多人會認為你是假的。OOXX都不懂,就是……啊?一男一女,啊?你懂得吧?”
李樂桐的睫毛顫了顫,“不懂。”
程植急的有點抓耳撓腮,“真不懂?李樂桐,你想一想,一男一女在一起,還能幹嘛?”
“聊天啊。像你我這樣。”
程植的臉變了顏色,“靠,李樂桐,你成心的是不是?”
李樂桐慢慢悠悠,“大約不是,而是因為你說的不嚴密。理工科高材生,邏輯不嚴密,可不應該是你們的表現啊。”
“靠!”程植又來了,“李樂桐,你就是我的克星。”他把食指和拇指圈起來,“這麽大的克星。”
李樂桐忍不住,“這不是傳說中的鴿子蛋嗎?”
兩人都哈哈的笑了。
正說笑著,程植插在牆角充電的手機響了。李樂桐過去看了一眼,“一個本市座機,你要不要接?”
“大概又是誰來慰問我的。告訴你,李樂桐,我人緣好的不得了。”
李樂桐帶著笑遞過去,程植沒看就接了起來,“喂?喂?”他懷疑的看了看屏幕,“奶奶的,掛了。詐騙的吧?”他尖著嗓子,“尊敬的先生,你於XX月XX日在XX超市消費三千元,請速還款。聯係電話:400、滾你球、滾你球。”
李樂桐讓他逗的要笑岔氣,“錯了,詐騙都用短信,沒人打電話,話費還貴。也許可能是賣保險的?你的車險沒到期吧?”
程植拍了下前腦門,“哎,還真是。你這樣一說提醒了我,保險騷擾時又要到了。媽的,巨煩人。李樂桐,你知道我都是怎麽對付他們的嗎?我說我是……”
正說著,電話又響了,程植興高采烈,“等著啊,這次我活靈活現表演給你看。”他氣勢洶洶,“喂?——喂?”他又把電話從耳朵邊拿下來看了看,自言自語,“沒掛呀,”然後又拿到耳邊,“靠!說話呀!你浪費什麽電話費?你賣一個保險,才能賺幾個錢啊?”
正在這時,他聽到一個細細的聲音,“程植。”
他愣了。這個聲音仿佛是一道魔咒,讓他瞬間安靜了下來。火山暫時熄滅了,像等到了它千年的主宰者。躁動和狂熱都得到了安撫,奔流的岩漿冷卻,黝黑的火山岩雖然仍然靜默,但在等待雨水,死寂,沒有聲音,卻仍然在等待。
那頭也沒有聲音。兩個人就這麽拿著電話,默默的。
李樂桐不知道,還在笑,“怎麽了?賣保險的聲音好聽嗎?”
程植橫了她一眼,不作聲的拿著電話躺了下來,背對著她。李樂桐皺了下眉,看了看那身影,稍作猶豫,走了出去,輕輕的帶上了門。
祝程植好運,她心裏想。
一出病房樓,就看到郭遠騰在花壇前坐著,抱著腿,似乎若有所思。李樂桐走過去,“哎,修飛機的,想什麽呢?”
修飛機的嚇了一跳,然後站起來,“李姐。”
李樂桐笑,“我走了,你過一會兒再回去吧。”
郭遠騰瞄了瞄她,“為什麽要過一會兒?難道有什麽情況?”
“嗯,是有情況。”李樂桐抱著胳膊,“情況似乎比較嚴重,我建議你回去後先察言觀色,如果他有點癡癡呆呆,你可以趁機敲他一筆。如果他臉色陰沉,你趁早別開口,乖著點兒,省踩了貓尾巴,讓貓抓著。”
郭遠騰麵不改色,一幅領會了精神的樣子,“謹從李姐的教誨。”
李樂桐歪著頭看了他一眼,對他是否懂了心存懷疑。不過,看他一幅麵色坦然之相,當然也不好再問。等下次再遇見,火力偵察一下。
離開了醫院,離開了兩位活力無限的青春少年,李樂桐覺得自己的心情好了許多。都說理工科學生頭腦簡單,缺少情趣,其實也挺好。頭腦未必簡單,隻是有點像機器人。李樂桐笑了起來。
九月初的陽光灑在身上,暖意洋洋。
程植不會這麽快就解脫的,她帶著點幸災樂禍想,腳步更加輕快。
其實,有個難友,真的不錯。像程植說的,他們是盟友。傷心人戰線同盟。
李樂桐哼起了歌,“她總是隻留下電話號碼,從不肯讓我送她回家。聽說你也曾經愛上過她,曾經也同樣無法自拔。你說你學不會假裝瀟灑,卻叫我別太早放棄她。把過去傳說成一段神話,然後笑彼此一樣的傻……”
失戀的歌,沒有比這首《失戀陣線聯盟》還傻還搞笑的。她正哼哼的起勁,接到師弟孫可為的電話。
“師姐,教師節。”孫可為在那頭言簡意賅。李樂桐的歌立刻哼不出來了。
李樂桐的導師廖盛已退休,每年的教師節,所有學生,隻要在本地,要聚在一起請導師吃頓飯。匯報匯報情況,說說話,有什麽煩心事,也會和老師說道說道。也隻有這一天,廖盛會放下書齋活動,專心致誌的和學生們談天說地。有同門笑稱,對於廖老師,年可以不拜,但教師節不能不拜,不拜的話,廖老師會傷心。
“今年定在了滄海大酒店,教師節,就是明天晚上六點。”
“那個,可為,我今年在外出差,不回去了。”
“真的嗎?”孫可為大驚小怪,“你趕不回來?師姐,你最好盡力,今年是廖老師從教五十周年,院裏要給他辦慶典他都給推了,他說,就想和我們幾個吃吃飯。我們才是他真正的學生,也是他的驕傲。”
李樂桐一下子沒主意了。
平心而論,廖盛是一位好老師,不求名利,勤勤懇懇,對學生也很照顧。從教五十年,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能不能再堅持到下一個整數,真的很難講。如果他去了,將來想一想,恐怕是要受心理責難的。因為個人恩怨,辜負了老師的熱望,是學生的失職。
可是……
“在本市的都通知了嗎?”李樂桐問。
“嗯。師姐,你換電話了是吧?怎麽也不說一聲,我問了好幾個人才問到的……”
“從國外剛回來的人,你也通知了?”
孫可為反問,“誰是從國外剛回來的?”
李樂桐語塞,她草草的說,“行,我知道了。”
“師姐,那你那天會去嗎?”
“看情況吧。”李樂桐還是沒有說死,有氣無力。
“師姐,你還是盡力來吧,廖老師從教五十周年,多不容易啊。想一想,我自己都覺得偉大。五十年啊,師姐……”孫可為是個話癆,羅哩羅嗦的沒個完,吵的李樂桐頭疼。
李樂桐隻好草草的說,“我知道了,那天爭取會去。”
“師姐,你可一定要去啊。廖老師很喜歡你的。”
李樂桐都想哭了,“可為,我知道了,我會努力爭取去的。”
“師姐,我等你哈。明晚你早點到,我們正好可以聊聊天。”孫可為又羅嗦了幾句,終於掛了電話。
李樂桐在路邊站了一會兒。以為沒有關係了,卻千絲萬縷。不是自己說斬,就能斬得斷的。
唉,個人恩怨不要妨礙全局,這是廖老師一直教導他們的。僅因為避一個韓遠徑,就放棄給恩師慶祝從教五十周年,有點膿包。更何況,韓遠徑脫離師門三年了,和任何人都沒有聯係,未必會去。
這樣一想,李樂桐的心裏輕鬆多了。
第二天,滄海酒店的包廂,李樂桐差不多是踩著點兒去的,還沒進門,就聽到笑聲不斷。宴席還未正式開始,大家坐在旁邊的沙發上閑聊。一個包廂裏都是人,兩具沙發顯然不夠用,連沙v扶手上都坐的人。老爺子分外高興,銀白的頭發梳的一絲不亂,中山裝穿的整整齊齊,笑意一直就在臉上沒下來。師母也陪在旁邊,和大家隨意的聊著天。一見李樂桐,孫可為立刻站起來讓座,“師姐、師姐你來了。”然後向廖盛介紹,“廖老師,師姐不容易呢,在外地出差,特地趕回來的。” 羞的李樂桐想鑽到桌子下麵。
“哦?好,好。”廖盛連聲點頭,“你們都來了好,都來了我高興。我每年就帶這麽幾個學生,你們每一個,我都掛記著。來了好,都來了好。”
“老師,傅大偉和劉亞琴也都通知到了,我帶了電腦,一會兒他們會從美國與我們視頻。哦,還有在比利時的葛衝,他也是。郝寧在青海出差,一會兒電話聯線……”孫可為報著未到場同學的安排。
無人提及韓遠徑。三年來,他像是人間蒸發了似的,誰都不知消息。老爺子也知道些李樂桐與韓遠徑的事,所以,從來不當著她的麵提他。
看著廖老師的麵容,李樂桐想,今天韓遠徑即便真來了,也值。她不能不來,不能對不起老師。不就是一個小人韓遠徑嗎?我李樂桐還怕了誰嗎?
想到這裏,她掠了門一眼。就這一眼的時候,她眼見門被人輕輕的推開,進來了一個人。大家正在熱切的聊著天,沒人注意到他,隻有她的眼光與他的對上正著。李樂桐立刻垂下眼瞼。
“韓師兄?”不知是誰,帶著懷疑的聲調喊了起來。
韓遠徑穿著淺灰色的西裝,無框的眼鏡使他看起來文質彬彬,他開口,聲音低而溫和,“廖老師。”
在短暫的投到韓遠徑身上後,大家的目光都轉向李樂桐。李樂桐麵色沉靜,似乎是進來的這人和自己很不相關。
“遠徑?真是你?”李樂桐感覺身邊的這個老人似乎有些激動。
是啊,韓遠徑是他最得意的學生之一。他曾力勸韓遠徑考博,說韓遠徑悟性好,心又沉靜,坐得下來。韓遠徑婉言,自己家境一般,待有了一定經濟基礎後再考慮。廖盛也讚同,這畢竟是商品社會,光做學術,不能養家糊口。
“廖老師,是我,我來晚了。”韓遠徑說這句話時的聲調,多像上學時啊。上學的時候,他在院裏勤工儉學,有時廖盛召集開會,他趕上有事去的晚,也會用像現在這樣的語調說,“廖老師,我來晚了。”
廖盛身邊有同學站了起來,打算讓座。李樂桐也打算站起來,但隨之而來的服務員的聲音給她指明了方向:“各位,可以開餐了。”
李樂桐聽到這句,立刻起身,繞開主桌,走向另一張桌的位子,坐了下來。
一陣亂轟轟後,大家都坐定了。人很多,隻能分成兩桌坐。
廖盛有些激動,“這樣分開坐,大家太生分了,服務員,能不能把桌子合起來,我們一起坐?”
服務員有些為難,“先生,這是圓桌。”
“圓桌也不要緊,”韓遠徑的聲音溫和,“請你們把那張桌子移過來,拚在一起,原來是兩桌的菜,還各上各的,隻是挨在一起就可以了。”
服務員請示了一下,同意了。
眾人站在旁邊,圓桌很大,服務員拆了桌麵,又找了幫手,弄了好一會兒,停頓了。
現在是兩張大圓桌挨在一起,像一個上下一般大的葫蘆,看著有些滑稽。廖盛滿意,“嗯,這還差不多。現在時興用大圓桌,像以前,都是食堂那種長條桌,最適合聚餐。”
桌子重新安排了,又為坐在哪裏而費勁。按理說,廖盛應該坐在最中間,可是,最中間恰巧是全桌最不如意的地方。最後還是廖盛一錘定音,“我就坐在中間,讓你師母坐我對麵。”然後又補充了句,“反正我們出來,就是為了熱鬧熱鬧,吃什麽、吃多少,我都不在乎。”
李樂桐一直沒說話,看廖盛坐下了,自己想揀個遠一點的位子坐,卻聽韓遠徑說,“樂桐,坐這邊吧。”
他的聲音不高,但全桌都聽到了,有人望著李樂桐。李樂桐若無其事,“大家就近坐吧。”然後不由分說的在一張圓桌的桌後坐了下來。
廖盛忽然想起韓遠徑失蹤三年的事,於是板起臉,“遠徑,這些日子,你幹什麽去了?”
韓遠徑笑的自然,“這三年我在國外,有點事。”
“有事也不至於沒聯係啊。”
“請老師諒解,確實是不大方便。”韓遠徑仍然神色不變。“不過,這三年,我時時刻刻的想著老師,想著我們在一起時的樣子。異國他鄉的這三年,這種念想給了我很大的支撐。現在回來了,親眼看到大家都還好,我覺得很高興。”
李樂桐低頭不語,她不想聽這些話,如果可能,她會把耳朵給塞上。
廖盛看了看李樂桐,嘴上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話題很快就轉到一邊兒去了。韓遠徑問老師師母的健康,問生活,問工作情況。老師畢竟是老師,看到了學生,就很開心了。
李樂桐坐著,表情平靜,很少有人和她說話,她也很少與人說話。不必表演,她想。三年的時間,已經讓她很能平靜下來。即便是有風吹浪打,也不是那麽容易就看出來的。
熱熱鬧鬧,轉眼十點。有人因為要趕地鐵,陸續離開。第三撥要走的,李樂桐也起身,對著廖盛說,“廖老師,我也走了。”
廖盛才點頭,韓遠徑截住,“樂桐,一會兒和我送老師和師母回家吧?”
李樂桐的眉雖然沒皺,但她沒想到韓遠徑用的是這樣理由。是的,送老師和師母,她說不出拒絕。
可是,她不樂意,不樂意和他。
“不用了,”廖盛接過話,“我和你師母打車回去就好了。”
“那怎麽行?”韓遠徑說,“老師,我三年沒回來,今天就得讓我來送。”然後轉向李樂桐,“樂桐,你說是吧?”
現場有短時間內鴉雀無聲。他們大都知道韓遠徑與李樂桐曾是一對兒,也知道在過去三年的時間裏,李樂桐與他們一樣,和韓遠徑沒有一點聯係。消息靈通一點的,甚至從同在恒遠工作的同學那裏得到消息,韓遠徑高攀了老板的女兒,做了乘龍快婿。
如今,這算是什麽呢?
李樂桐承認,韓遠徑就是韓遠徑,這和當年那個明目彰膽給她數學不及格的人一樣。他不會在乎人說,他能做到。
於是她看著廖老師,“廖老師,您別客氣了,我們幾個送您。”
廖盛看了看他倆,也沒有再說什麽。
一直聊到十點半,終於要收拾著走。開車來的學生不少,有韓遠徑的話在先,大家就陪著廖盛下樓,在酒店門前等韓遠徑取車。
韓遠徑就一直就在李樂桐身邊,低著頭,不說話,隻默默的走路,默默的下樓梯,默默的去取車子,沒有和人打招呼,除非有人來和他說話。
車子開來,不是寶馬奔馳萊斯勞斯,卻是阿爾夫。韓遠徑下車打開後排車的車門,和幾個同學把老師和師母扶了進去,望著李樂桐,“走吧。”
李樂桐別過頭,不去看他的眼睛,“我還是搭別人的車吧,不用你送了。”
一小堆人不說話,看著這兩個人。酒店門口的燈在簷下形成一個光圈,李樂桐站在光圈裏,韓遠徑站在階下,黑的,看不清臉色。
“你還是上車吧。”韓遠徑重複,聲調裏說不出是乞求還是商量,還是別的,讓人聽起來有些不忍。
孫可為出來打圓場,大聲說,“師姐,老師還在等著,你們上了車再說吧。”周圍的同學也跟著說,先上車吧,先上車吧。
李樂桐無法,她不是不能拒絕韓遠徑,她隻是不想在老師麵前露出個人的恩怨。老師說過,個人恩怨應無礙大局。於是,她向大家笑了笑,走向了副駕駛的位子。
廖盛住在學校裏麵,滄海酒店離學校很近,十幾分鍾後,他們已經到達了目的地。韓遠徑把廖盛夫婦攙出來,“老師,天晚了,我就不上去了。”
廖盛說,“遠徑,你過來,我有話對你說。”
李樂桐不知他要說什麽,便陪著師母聊天。師母是一個很健談的人,以前是一個醫生,早退休了,孫子也跟著兒子出國,膝前冷落,見著學生們格外親。
兩人才說了沒幾句,就聽廖盛喊師母上樓。師母說,“你們這麽快就結束了?”
廖盛打著幽默,“我們是開門見山,奔著主題就去了。隻要主題結束,其他的就不再迂回作戰了。”
師母笑,“這麽說,倒是我們拖遝了?”
“那可說不準,拖遝不拖遝,要看表現,不是靠說的——這裏有個坑,你小心點兒。”
韓遠徑和李樂桐站在車頭,看兩位老人相扶著消失在樓洞之中,然後樓道裏的燈一層又一層的亮起。
韓遠徑輕輕仰頭看著,看著四樓的某間屋子亮了燈,嘴中喃喃,“又回來了,都還在這裏。”
李樂桐沒有說話。是啊,都還在這裏。她三年沒回來了,都還在這裏。一進校門的那一架大紫藤、廖老師的家、樓洞前的那棵無花果樹、甚至花壇上那棵半死不活的冬青,都還在那裏,各就各位。
“走吧?”韓遠徑看著她。李樂桐沒有說話,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這一席話,既然是無法躲過,那便來吧。
韓遠徑將車倒離家屬樓,卻沒有直接開出去,而是沿著林蔭路慢慢的開著。李樂桐沒有說話,她把頭轉向一邊,不作聲的看著外麵。
真的是太熟悉了。每一寸土地,就像自己白天還在這裏無憂無慮的走過。上學的時候不覺得校園好,畢業後卻發現,那是一塊永遠無法抹去的記憶。這裏有自己的笑聲,有自己的青春記憶,有自己最寶貴的一段年華。
韓遠徑把車停在一幢樓下,這幢樓還沒有熄燈,幾乎每一個窗戶裏都透著白熾燈的光。倆人默默的看著五樓的某個房間,多麽熟悉的燈光,仿佛那還是她的宿舍,她還在裏麵跑、在裏麵笑,以為每一個明天都會和今天是一樣的。但她終究是要離開的,鐵打的學校,流水的學生。燈雖然還是亮著,隻是燈下的人,早不知換了幾茬了。
“桐桐,我有時真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場夢。”韓遠徑趴在方向盤上,出神的望著那盞燈火,“我會想,不過是夢而已,都是夢。”
李樂桐沒有說話。她不想自己變的像個公雞一樣。
“我也知道,不是夢。是真的。”韓遠徑的聲音低而啞,有些絕望。
“桐桐,我和徐葳隻是法律上的夫妻,我們……”
李樂桐忍不住,冷冷的打斷,“我不想聽。”
“桐桐,”韓遠徑轉過臉來看著她,“你長大了。真的,長大了。”
車廂裏沉默。李樂桐想出言相譏,但她說不出來。
“這三年裏,我一直在想,你會是什麽樣子。我常常想你依賴我的樣子,我不知你自己怎麽辦。你長大了,小鳥兒長大了。”最後這一句,韓遠徑幾乎是喃喃的說著。
李樂桐語調平靜,“請不要侮辱我。”
“決定和徐葳結婚,我不敢告訴你,我也怕看到你傷心崩潰到我麵前。我怕,我不敢。”韓遠徑低聲,“我隻能逃避。為了這個不光彩的決定。”
李樂桐要推門下車,韓遠徑叫住她,“小鳥兒,你現在已經足夠成熟了,夠得上談這一樣一場話,不是嗎?”
李樂桐停住了,是的,她在躲什麽?她不想麵對,但這場話,是一定要談的。
讓傷口最後撕裂一次吧。
“從通知我考慮與徐葳結婚,到婚禮的舉行,隻有一天半的時間。”韓遠徑聲音幽幽,平淡又單薄,“我沒有背著你與徐葳來往。無論什麽時候,我都隻愛你一個。我和徐葳,一直到她死,連kiss都沒有。”
李樂桐不知是該憤怒,還是該疑惑,韓遠徑繼續說下去,“徐葳有艾滋病。”韓遠徑的頭埋了下去,“醫生說,大約能活五年。徐葳蔑視死亡,她早就覺得活著沒什麽意思。當最後的診斷結果出來後,她改變了主意。她拿著自己的診斷書去找父親。無論徐總是一個怎麽樣的商人,他畢竟是父親。他看到這份診斷書,先是大發雷霆,甚至把徐葳打在地上。”
那是怎樣一個場麵。
那天他正在徐鐵成的辦公室裏聽他交待公事,徐葳沒敲門就直接進來。
“老頭子,有戲看了。”她把一張紙拍到他正在看的文件夾上。
韓遠徑離的近,他清清楚楚的看著上麵的字,那時候的他尚年輕,當即就抽了一口冷氣。
這口冷氣讓徐葳斜了他一眼。
徐鐵成抓著那張紙,“什麽意思?”
“看下麵那章,”徐葳不在意的點著了一根煙,吐出一口霧,“我怕你不信,特地讓醫院開了蓋章的診斷證明。”
徐鐵成咆哮,“你想幹什麽?”
“不幹什麽。”徐葳似乎有點幸災樂禍,“你女兒要over了,我就是想告訴你這一點。”
“啪,”徐鐵成把桌子拍的震天響,“徐葳,你瘋了嗎?”
徐葳一邊帶著笑,一邊又抽了口煙,然後捋起袖子,“瞧見沒?多漂亮。”
韓遠徑在第一時間別過頭,胳膊上那密密麻麻的針眼讓他毛骨悚然。這還真是他第一次見到。他曾幾次跟著徐鐵成半夜去那家“酒館”裏找徐葳,但都是他在門口等,徐鐵成進去抓人。隻有一次,徐鐵成打電話叫他進去幫忙,那時候的徐葳,也是穿戴整齊,看不出什麽。
“我身上能紮針的地方全紮了,我本來還發愁呢,正好,解決了。”
“徐葳!”徐鐵成怒吼,給了她一個耳光。徐葳站不穩,搖搖晃晃的倒在地上。
“甭喊了,”坐在地上的徐葳卻仍然繼續幸災樂禍,“不就你女兒嗎?我補償你。”
“補償?你拿什麽補償?你怎麽補償?”
徐葳不緊不慢的爬起來,又點起煙,“這主意也是我才想出來的。老爺子,你就一個女兒,我死了,就沒人繼承你的家產了,對不對?”她又抽了幾口,呲著牙把煙吐出來,人旋到桌子上坐著,“不如這樣好了,我臨死前給你招個女婿,讓他叫你爸,讓他來替你管理恒遠,替你幹活,還可以讓他替你傳宗接代,你看怎麽樣?”
“徐葳!”
“現實點兒,老頭兒,”徐葳撣撣煙灰,“憑心而論,我這二十幾年是沒有給你帶來點什麽好處。隻有這一次例外。這一次,我是真的為你著想。你也六十多了,再娶一個,也未必能生。年輕的小老婆,搞不好還要……”
“住嘴!”
“嘿嘿,你隨便。”徐葳不在意的說,“我說完就行,考不考慮是你的事。我說過,這個主意是我臨時想出來的,所以,沒什麽候備的人選。”她用夾著煙卷的手點了點韓遠徑,“他。我看他就不錯,至少看見針眼兒知道害怕,肯定不會走我的路。而且,他是你的心腹,和我年齡也相當,人長的也過得去。和你和我都不吃虧,你看怎麽樣?”
韓遠徑當時要背過氣去了。他沒想過,這件事會與自己發生聯係。
“你考慮考慮吧。”徐葳從桌上跳了下來,“反正我時間不多了。到了後期,你即便是想讓我結婚,可能我都神誌不清了。”
徐葳就這樣出了門,連頭都沒回。
韓遠徑也被打發出了門。坐在自己的位子,他覺得渾身冰冷,像是墮入了人間地獄。
一個小時後,他讓徐鐵成叫到了辦公室,得到了那個選擇。
直到後來他才知道,這就是一場惡毒的玩笑。
“那真是一段可怕的日子。”韓遠徑的聲音很輕,他看著遠方,眼神空洞。
李樂桐冷笑,“你是想讓我同情你嗎?”
“不,不用。”韓遠徑仿佛受了驚,他很快的說,“我不需要同情,我不需要任何人同情。”
“付出的,終有回報,不是嗎?”李樂桐並不激動,依然很平淡。她覺得累了,聽著韓遠徑的故事,仿佛很遙遠,與自己無關。她覺得自己在應付。
韓遠徑扭過頭,看著她,黑暗之中,他的目光灼人。
沉默了許久,韓遠徑說,“桐桐,你真的變了。”
李樂桐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她匆匆的說,“還有事嗎?如果沒事,我想回去了。”
“我不想放你走。”韓遠徑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喃喃自語,不像白天那麽有主見,隻是越來越讓她心冷。
韓遠徑變了。
以前的他雖然不算陽光少年,但絕不像今日般有陰冷的色彩。這種冷,看不見,在黑夜裏似幽靈一樣附在他身上。不可捉摸,卻在。
“風雪夜歸人。”韓遠徑又喃喃的說,“夜歸人,我就是一個夜歸人。”他吐出一口氣,像是忽然醒了一般,聲調高了,平淡又正常,“這三年裏,我受盡了折磨,後悔或不後悔,已經不是問題了。我必須要努力的想,我能熬過去。所幸,”他的語調裏有點譏誚,“徐葳她自己也熬不過,到底在第三年上,自己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寒意由心底升起,這是韓遠徑?
“如果她再不死,我都覺得自己不可能堅持到五年以後。真的,不可能。”韓遠徑的頭伏在方向盤上,黑暗裹去了他的顫栗,隻剩下略顯沉重的呼吸。
“恒遠我是進來了。徐鐵成也算遵守承諾。徐葳傷透了他的心,有時我倒挺同情他。他自己也說過,他不想再娶妻生孩子,徐葳真的讓他怕了。那是怎樣的一個惡魔啊。”
“韓遠徑,我知道你有個女朋友,就在老頭子的公司。你別給我耍花樣兒,看著你們分開,我高興。哈哈哈哈。”徐葳的聲音仿佛穿過黑幕與時空而來,寒意侵滿了韓遠徑的全身。他繼續說,“樂桐,我知道你不能理解,其實我自己也不明白,當時怎麽會接受這個約定?也許我一直都是一個不惜一切手段渴望成功的小人。一直都是,真的。”韓遠徑仿佛又陷入到他自己的喃喃自語中。
“我希望我能成功,希望能給你好的生活。可是,在當下的社會,我沒有背景,沒有資本,我什麽都沒有。如果僅是在恒遠——哪怕是在恒遠,我又什麽時候能成功呢?徐葳終是要死的,不過五年而已,五年,我忍得了。雖然我最後,差點沒撐得下去。”
李樂桐沒有說話。雖然她想問,既然如此,你為什麽要回來找我?你想得到的,都得到了。你想放棄的,也都放棄了。
“我沒有放棄你。”韓遠徑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我從來沒有放棄你。我不告訴你,我不敢,不敢看你罵我,不敢看你哭。我更不敢的是,如果由我告訴你了,你會死心。我了解你,我知道我不給你答案,你會不死心。不死心,我要的就是你的不死心。”
李樂桐打了個寒戰,韓遠徑說到最後的口氣讓她顫栗,那簡直就是咬牙切齒。
“我不允許你對我死心。”韓遠徑的聲音又堅定了起來,目光灼灼,“桐桐,你我從來沒有結束過。我隻是暫時離開,我沒有要和你分手,隻是暫時的、沒有告訴你的,離開了一下。”
李樂桐那一霎那覺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一個錯亂的境地。驚愕、混亂、顫栗、憤怒、甚至還有可笑混在一起。
韓遠徑在說什麽?他以為她隻是一個布娃娃嗎?
“我的手機,”韓遠徑停了下,“在我決定與徐葳結婚的時候就預存了三千塊錢,我隻是關機了,沒有換號,沒有注銷,我隻是關機了,我隻是不方便接電話關機了。在我回來的第一天晚上,我便開了機。從那時起,我又是過去的韓遠徑,我又回到了我的世界,能收到這個世界裏所有朋友發的短信,包括今天晚上的。我又是過去的韓遠徑了。是的,我是,我要找回我過去世界的所有東西,所有,廖老師,同學們,當然,還有你。最重要的,就是你。你們都在,今晚我看到了,你們都在。”
寒意越來越重,李樂桐覺得他似乎是真的有點瘋了。
“我還以為你還是那個樣子,天真、依賴心強,”韓遠徑有些自嘲,“卻沒想到,你長大了。長大了,好,我也不用哄你了。樂桐,我承認,我是為了錢而同意與徐葳結婚。是的,為了錢。”
“桐桐,風雪夜歸人,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