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程植推進急救室,李樂桐渾身都軟了,她倒在椅子上,韓遠徑卻忽然抓起她的右手,把她的衣袖狠狠往上一捋,用力之大,推的她的皮膚疼。
她火了,往後抽,“韓遠徑,你幹什麽?”
他手上的力度很大,掐的她手腕疼,另一隻手則捏著她的肘臂,似乎要把她的骨頭箍碎。
“韓遠徑,你放開,你放開。”
韓遠徑皺著眉頭,仔細的看著她的胳膊,絲毫不理會她的抗議。
李樂桐左手過來推,“韓遠徑,你放手。”又被他抓住,依舊是大力的把袖子捋上去。
李樂桐忍耐不住,右手一個耳光,“韓遠徑,你別碰我!”
眼前一花,左臉一疼,頓時有些頭暈眼花,她不由的捂住臉頰,他暴怒的站在麵前指著她,“誰讓你去那裏的?”
她也站起來,毫不示弱的說,“我去哪裏和你有什麽關係?”
“你再去我就掐死你!”他的眼睛都紅了。
李樂桐梗著脖子,“你管不著!”
“你——”韓遠徑指著她的鼻子要逼近,急救室那邊傳來一個譴責的女聲,“二位,這裏是醫院,請保持安靜。”
兩人喘著氣互相瞪視著,都不作聲,李樂桐的左臉火辣辣的,這麽多年,還從來沒有人打過自己。
韓遠徑倒坐回椅子上,李樂桐扭過身背對著他,靠在牆上。
她的淚怎麽都忍不住,嘩的就流了下來。九年了,認識九年了,他的印象在自己心裏再不堪,想起來都是溫文爾雅。她恨這個溫文爾雅,因為那是偽君子。
如今,好,偽君子他都不是。她恨,為什麽自己的眼神這麽差?!原來,他可以動手打自己。原來,九年的感情真的如狗屎。
李樂桐,你是什麽眼神?
她想抽打自己的右臉,但是,她沒有。
忽然,右手被人攥住,一股力把她向後拉,她禁不住的往後倒,“啊”的叫了一聲,退了幾步,又有一隻手接住她的腰,然後把她按住,一個吻就落了下來。
這個唇她並不算陌生,三年之前,這是她流連的景色之一。但今天,不一樣。他的嘴裏多了煙草的氣味,嗆的她幾乎咳嗽起來。而更陌生的是,那個溫文爾雅的他不見了,而這個吻,似乎是帶著占領、狂野、渴望、征服、暴怒的爆發,沒有試探,沒有請求,隻有命令,隻有征服,隻有必須接受,一霎那,她真的以為那是陌生人。
但是,怎麽會?
他是韓遠徑。她絕不會認錯。
恨意湧上心口,當他的舌尖再次遊過來的時候,她重重的一咬,他停了停,居然不肯放棄,更粗重的吻湧了上來,煙草味混著血腥味,直衝她的腦門。
李樂桐惱了,她顧不得再去捕捉他的舌尖,下力狠咬了下他的唇,他悶哼了一聲,緊接著,她的唇也一疼,分不清是誰的血,流進了她的嘴裏。
他終於放開了她。
她在第一時間站起來,用袖子擦擦嘴,盡量蔑視的望著他。他卻慢慢的從兜裏掏出一包紙巾,輕輕的敷在那流血的傷口上。
“桐桐,別來無恙。”他輕聲說。
她轉過身,“抱歉,我不想見到你,請你離開。”
“為什麽去那裏?”
李樂桐轉過身不回答。
“你以前從來不去那種地方的。”他的語氣重了。
他反複強調“那裏”,李樂桐心裏也犯疑,“那裏”,是哪裏?
她不吱聲,也不回答。雖然她好奇“那裏”怎麽了,但她不想和他說一句話。
急救室的門開了,有人伸出頭,“哪位是患者的家屬?”
李樂桐跑過去。
“你是他什麽人?”小護士問。
“女朋友。”
“急性胃穿孔,交錢做手術。”小護士說的言簡意賅,十分對仗。
“沒生命危險吧?”
小護士瞥了她一眼,“胃裏除了酒就是辣椒,這次送來的及時,一般沒有。下次說不上。”
李樂桐聽出話外的責怪之音,默默的接過單子。
回來之後,韓遠徑居然還沒走。她不想理他,一句話都不想多說,既不想問,也不想罵。
兩個人就那樣坐著,一直坐到黎明轉過,東方泛白,太陽升起,醫院的人慢慢的多了起來。
一夜沒睡,她有些昏昏沉沉,不斷的打著瞌睡,頭一低,立刻就抬起頭,看一眼急救室。韓遠徑一直沒睡,兩手撐在膝蓋上,一直都在盯著地麵,想著什麽。
急救室門推開,程植被推了出來,李樂桐緊步上前,程植兩眼微閉,表情安詳,李樂桐嚇了一跳,“大夫,這——”
“睡著了。”
“睡著了?麻醉了吧?”
醫生看了她一眼,“局部麻醉,他是睡著了。”
護士補充了一句,“麻醉針一上去,止住了疼,沒兩分鍾,他就睡著了。”
李樂桐忍不住笑了一聲,程植,真有你的。
送進病房,李樂桐要坐下,韓遠徑拽著她,“你不能在這兒。”
“為什麽?”
“醫院裏有護工。”
“韓遠徑,你有什麽權力幹涉我的生活?”
“你照顧他,不方便。”
李樂桐火從心來,“韓遠徑,你別逼我發火。”
韓遠徑聞所未聞,“我和醫院說好了,他們一會兒會派護工來。”
李樂桐忍無可忍,“韓遠徑,你是個什麽東西?別假模假樣的,你是我的什麽人?”
“男朋友。”
“哈,那徐葳是你的什麽人?”
“曾經的法律上的妻子。”
李樂桐愣了愣,他的意思是……。她立刻冷靜下來,“抱歉,程植現在是我的男朋友。”
“無論真假,你必須離開他。”
李樂桐忽然笑了,“韓師兄,你這是在關心師妹嗎?”
韓遠麽的臉變得霎白,他的聲音不亂,“即便僅以師兄的身份,我也不能允許你找那樣的男朋友。”
“和你有什麽相關?”
“我不允許你去吸毒。”
“什麽?笑話。”李樂桐說完,忽然有些明白,他為什麽發瘋一樣的看自己的胳膊。那間店怪不得那麽奇怪,原來……
她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戰,如果她事先知道那裏是做這個的,她絕不會去。
她的表情顯然沒有逃過韓遠徑的眼睛,他依然語氣淡淡,“既然知道了,以後就別去了。”
“哈,你有什麽資格教訓我。你要是沒去過,你怎麽知道那裏是幹什麽的?”
韓遠徑背過去,望著窗外,半天才說,“徐葳以前常去。”
一霎那,李樂桐仿佛被石化了。她忽然覺得冷,這不是她認識的韓遠徑。
她認識的韓遠徑溫文爾雅,話少笑多,偶爾說話,也是低低的,總是讓人感覺很溫暖。今天的韓遠徑,聲調也還是不高,但卻咄咄逼人。
她突然發現,她其實不認識韓遠徑。三年之中,她恨他的拋棄,但是今天,她忽然覺得,不是他拋棄了她,而是她從來沒有走近過他。
徐葳?曾經的法律上的妻子?吸——毒?
他都說的這麽淡,仿佛都不是什麽大事。這哪裏是那個曾經給她講微積分,她一走神就要挨他敲腦殼的韓遠徑?這哪裏是那個自己經常在他麵前故意搖頭晃腦的念“遠山寒山石徑斜,白雲深處有人家”然後裝模作樣的深沉的說“好詩,好詩呀”,然後他會對她的取笑或胳肢她,或和她玩鬧半天再把她靜靜擁在懷裏的人?
真的不是。
有人推門而入,是護工。她的出現把李樂桐的思緒拉回來,她匆匆的點點頭,“對不起,弄錯了,這裏不需要護工。”
韓遠徑卻說,“就是這裏。所有的費用,都將由我來結清。”
李樂桐再一次被激怒了,“韓遠徑,他是我男朋友,我的事情和你沒有關係。”
韓遠徑的聲音平淡無波,“我不允許你找這樣一個男朋友。”
李樂桐聽懂了他的話的意思,她退後一步,“韓遠徑,認識你九年,我真沒想到,你是一個這麽沒有廉恥的人。”
韓遠徑望著她,“三年前,離開你的時候,我已經不知什麽是廉恥。”
護工顯然有些訕訕,不知該進還是該退。
韓遠徑抱著胳膊,倚在窗台上,“桐桐,你該很清楚,我如果要堅持的事,不可能阻止的了。”
“今天我就不要,你會怎麽樣?”
“我會以他的名義去檢舉那家酒吧。”
“你敢!”李樂桐雖然不知道那家酒吧的背景,但既然是那種生意的,顯然也不是白混的。
“敢不敢你試試。”
兩人正對峙著,程植忽然不清不楚的說,“吵什麽吵?要吵外邊去,讓不讓人睡了。”
兩人互相看了眼,李樂桐沒有再說話,韓遠徑不作聲的出了門。
程植一直睡到中午才起來,他睡的倒很香,可憐李樂桐,睡也無處睡,韓遠徑倒是送來了早飯,她厭惡是他送的,不肯吃。又困又餓,幸好,程植醒了。
他居然還笑的出來,“李樂桐,你還在這兒啊。”
李樂桐帶了點狠勁兒,“等著給你收屍。”
程植又笑了,“李樂桐,你真夠意思。”
“行了吧你,還貧。我問你,你是不是常去那裏?要是趕緊說,送去戒毒還來得及。”
程植一愣,繼續笑,說的輕描淡寫,“原來你都知道了,誰告訴你的?”
李樂桐氣呼呼的不說話。程植說,“我仿佛有個印象,你的那個什麽師兄好像出現過?”
李樂桐恨恨的,“程植,是不是胃不搗亂,你就能笑的出來?”
程植收了笑,半天才幽幽的說,“不笑,還能怎麽樣?我還能哭?”
過了會兒,程植說,“你回去吧,昨天折騰了一夜,上午也沒睡,明天周一,還要去上班。”
“那你嗎?”
“我?沒事兒,那不有護工嗎?還是師兄請的,我當然要享受下來。”
李樂桐搖頭,程植還真是狡猾。“你早聽到了?”
“就你們吵那麽大的聲音,我要是聽不到,我才是豬。李樂桐,你也傻,你也不能真伺候我,吵一吵,壯壯我軍的威風就得了,有人出錢,我們幹嘛不享受?”
李樂桐讓他逗得笑了起來。“行,那我走了。”
打車回到家,把米洗好放到電高壓鍋裏,定上時,自己倒在床上。
睡不著,真的睡著。很困,腦子暈沉沉的,就是睡不著。過去的、現在的韓遠徑在她腦子裏重重疊疊,原來的六年,現在的三年,加起來九年的時間,她都沒有認清楚這個人。
左臉依然還是有些隱隱作痛,上午去洗手間時照了照,似乎有點腫意,她恨恨的想,女人和男人打架,真吃虧。
似乎隻是一會兒,她聽到廚房裏傳來的報警聲,粥在催她起身。
當她拎著保溫桶出現在病房時,程植挺意外,“你怎麽回來了?”眼睛早掠到保溫桶上。
“慰問為愛情負傷的我軍隊員。”李樂桐說的毫無笑意。
程植說了聲“靠”之後,然後說,“李樂桐,你還真是賢惠。”
“人道主義,人人要有。”
程植喝了粥,忽然說,“作為隊友,我要向你報告敵情。你師兄那會兒來找我了。”
李樂桐的手住了一下,“嗯?”
“他威脅我以後不準帶你去那種地方。”
“那你怎麽說的?”
“靠,我能怎麽說?”程植一幅理所當然的樣子,“我說,‘我老婆,她愛跟我上刀山下油鍋,那是她自己的事兒。你要是看著不憤,你搶過去好了’,把他氣的夠嗆。”
李樂桐噗哧笑了。她想像的出,韓遠徑的確能氣的夠嗆,程植的毒舌還真不是蓋的。
程植自己也笑了一會兒,然後慢慢的說,“對不起啊,昨天不應該。我就是尋思著自己要爽一把,忘了你去不合適。”
李樂桐冷哼,“你別放這馬後炮,有什麽用?我要是出事,早出了。”
程植嘿嘿的,喝著粥。李樂桐問,“看你也像個好人,跑那兒幹嘛?”
程植說的無辜,“你說,淩晨的時候睡不著,又想出去喝酒,不去那種地方,還能去哪裏?”
李樂桐心知他是為了什麽,也不說破,隻淡淡的說,“你這生活也夠混亂的,沒有三兩三,還真是不敢近你的身。”
程植繼續幹笑,“其實那地方,你要是不想,也沒人強迫你。”
“沒人暗中給你下毒?”
程植“唏溜”一大口,把粥喝完,把勺子“當”的扔進去,“小說看多了吧?那種東西貴的很,要吃多少才能上癮?供貨的又那麽多,誰舍得那成本?”
他把碗遞給李樂桐,自己倒下去,“不過,我是挺對不起你的。萬一出個什麽事兒,你這女流之輩,不吃虧死了?”
“嗯,”李樂桐從善如流,“女流之輩認為,你說的很正確。而且,必要的時候,男流之輩,還要等著女流之輩來拯救。”
程植又“靠”了一聲,“李樂桐,你這嘴,比我的還毒舌啊。”
李樂桐“噗哧”笑,收拾了保溫桶,“你呀,歇著吧。別貧來貧去的了。”
程植望著天花板,用下牙床試著咬了一會兒上嘴唇,忽然換了口氣,“其實,我覺得他挺關心你的。他真的結婚了嗎?”
李樂桐的笑容倏的不見,她低下頭,忽匆匆的嗯了聲。
程植歎了口氣,“那哥們兒也傻,現在來勁了,當初幹嘛和別人結婚啊?哎,你們當初是怎麽認識的?”
夜色照進了屋裏,仿佛是要牽著人們走回過去。李樂桐的思緒一下子就回到那時候,又甜又澀的那時候。
那時候的她才是大一下學期,看著精靈古怪,其實很傻,很淘氣。她們學校規定的是所有專業在大一時必須要學微積分,她是學新聞的,居然也要學這個。她上中學就數學不好,怕數學怕的頭疼。
那天,夏初,外麵花團錦簇,大教室裏卻有些陰,應該站著上微積分的老頭子的講台上,一反常態的站了個年輕人。
有消息靈通者說,這是老頭子的新任助教,研一,叫什麽不得知,隻聽說是姓韓。
十幾歲的輕狂年紀,對男生的第一眼就是品評相貌。大家把認識的男明星都想遍了,最後終於有了一個比較一致的意見,有點像金城武,不過,要比金城武高,臉比金城武要稍寬一些。
後來,一直到李樂桐在豐茂廣場上班後才發現,他其實更像HM裏的一個男模特,笑的時候很溫暖,不說話的時候又有些內斂的冷清。每個人的氣質能傳遞給別人的信息不同。
可惜,那時候的他並不笑,聲音並不大的在上麵給大家講微積分。十幾歲的年紀還有一個特點就是不怎麽敬畏和自己同齡的人。很快,他的課堂上就出現了海浪衝刷沙灘似的竊竊私語聲,聲音越來越大,到最後,似乎有撲上礁石之勢。
他停了下來。說了一句出人意料的話,“大家表達的欲望都很強烈。這樣吧,正好有一題,大家來參與下。”
教室裏頓時鴉雀無聲,微積分是必修課,非過不可,卻不是全校統一的卷子。微積分的老師上課一般不提問,大家都知道,文科的學生不容易。
旁邊的陳思會捅捅她,“你剛才聽他講哪一題了嗎?”
李樂桐搖頭。
陳思會一幅頭痛的樣子,“那提問的話,怎麽辦?”
李樂桐想了想,忽然詭秘的笑,“如果提問我,我不站起來好了。”
陳思會顯然不解,李樂桐悄悄的在本子上寫了兩個“樂”字。陳思會還是不明白,李樂桐便掩嘴大笑了會兒,很得意的把兩個“樂”字上麵分別注上音。陳思會恍然大悟,豎起大拇指,接著發愁,“那我怎麽辦呢?”
李樂桐拍著她的肩,“小同學,學海無涯苦作舟,祝你早日得涅磐,啊。”
陳思會撇嘴,“你就會說風涼話。”
可陳思會的擔心並沒有真的成形。
當聽到那個聲音準確的叫著李yue桐,而非李le桐時,她簡直惱火極了。為什麽從小到大,無數個陌生人叫錯了的名字,他卻可以叫對?
旁邊的女生嘻嘻笑了起來,為她未得逞而覺得好笑。她鼓著嘴賭氣,聽那聲音又叫了她第二遍,身邊的陳思會哈哈的笑,“樂桐,讓你得意。”
那聲音已經叫了第三遍,末了還加一句,“如果再不起來,就算曠課了。”
李樂桐有些惱羞成怒,她站起來,不緊不慢又聲音清脆的說,“同學,你又不是我的老師,我憑什麽該回答?”
教室裏霎時就靜了。
台上的年輕人臉白了,然後慢慢脹的通紅。他望著她,重複的問了句,“李樂桐?”
她倔強的揚起下巴,“是我。”
他點點頭,“我站在這裏,就是你的老師。我下去,就是你的同學。這麽解釋,你接受嗎?”
她依然倔到底,“你是我的同學,就是我的同學,不是我的老師。”
兩個人隔著下麵黑壓壓的人頭對望著。她看見他薄薄的唇抿著,眼睛直盯著她。陳思會在拉她的袖子,她一動不動。
終於,他點點頭,“你可以坐下了。”然後轉過身,拿起粉筆,一筆一劃的給大家將了剛才那道題。
一直到下課,下麵都鴉雀無聲,隻有他的清朗的聲音和粉筆劃過黑板的吱吱聲。
十九歲的李樂桐什麽也沒有聽進去,她任性,她驕傲,雖然他真的也隻是個助教,是個學生,畢竟像他所說的,他站在那裏,像老師。
下了課,陳思會見她精神恍惚,“樂桐,你真是的,何苦頂撞他?回頭告你的狀,你不完了?”
李樂桐嘴上依然很硬,“告就告,怎麽著了?”
陳思會搖頭,倒是旁邊的王琴插了句,“他要是那麽著的,他就對不起那張還算帥的臉。”
之後所剩不多的課中,有時是助教來上,有時是教授來上,從來都沒有再提及這件事,李樂桐以為就這麽結束了。可到最後,全班隻有李樂桐的微積分不及格。
她生氣了。文科的學生沒有不怕微積分的,人人都想,曆來不掛文科的學生,能放水的就放水,她自信自己不是最差的,為什麽偏偏是她?
要找到韓遠徑並不難,他總是在圖書館。於是,那天,在圖書館前的小樹林裏,她攔住了他。
“你為什麽要給我不及格?報複我?”她單刀直入。
他看著她,冷冷的說,“你是誰?”
“韓遠徑,你不要裝模作樣,敢做不敢當嗎?不就是因為我在微積分課上頂了你一句,於是你就懷恨在心,要報複我嗎?”
“哦,”他點點頭,“李樂桐是吧?不錯,微積分的卷子是我替林老師判的,又怎麽了?”
他突然的轉變讓她有些愣,她以為他必會狡辯一番,沒想到,這麽大方的全承認了。她頓時有些張口結舌。
他便想從旁邊過去。
“韓遠徑,”她又堵在前麵,“補考的卷子,也是你看嗎?”
他停下腳步,“這個和你有關係嗎?”
“當然有。我不想被穿兩次小鞋,因為我隻頂了你一次。”
韓遠徑突然笑了。
這一笑讓氣氛緩了下來,他推了推眼鏡,“如果不想被我穿小鞋,那就好好學微積分。數學這東西是有好處的,即便是文科的學生,學學也蠻好。你又不笨,懶是沒有好處的。”
她的眼睛滴溜溜轉著,也跟著說,“韓遠徑,這樣吧,我請你輔導,每次輔導完,我請你吃飯,在食堂吃飯,好不好?”
韓遠徑笑了。九月的陽光透過尚濃密的樹葉照了下來,他的笑很溫暖。樹林裏沒有其他,連鳥兒也都不在,隻有兩個好年華的人。
於是,兩人經常在大食堂吃飯。再往後,吃飯的地方由大食堂變為小食堂,後來是校外,再後來是越來越遠。最後一頓飯,是三年之前的那個晚上,他還做了她最喜歡的魚,之後,沒有任何交待的娶了徐葳。
為什麽有愛情這麽犯賤的東西?
李樂桐出了醫院門,外麵已經很黑了。她想了想,返身又回了醫院。
從藥房拿了藥,她正要往包裏塞,一隻手先把那個小瓶子搶了過去,握在手裏,看了看,“睡不著?”
李樂桐皺眉,她不聲不響的要往前走。
“桐桐!”
李樂桐轉過身,表情平靜,“說吧,你想幹什麽?”
李樂桐的鎮靜讓韓遠徑略有些慌,他有些局促的說,“其實,也……沒什麽事。”
“好,這可是你說的。”李樂桐毫不遲疑的轉過身,繼續邁步。
韓遠徑拉住她,有些低聲下氣,“小鳥兒。”
這個稱呼一出口,兩人俱是一怔。“小鳥兒”,有多長時間,沒人這麽叫她了?又有多長時間,這個稱呼沒從他的嘴邊說了出來。
兩人一時有些沉默。李樂桐輕輕的摘了他的手,繼續要走。
“桐桐。”韓遠徑又叫。
李樂桐轉過身,“韓遠徑,你別弄的這麽深情款款的樣子。當初,是你離開的我,不是我離開的你。”
韓遠徑低頭,“我知道。”
“既然知道,我不知道你還有什麽理由找我。”
“理由我已經說過,”韓遠徑抬著望著她,“從我離開你的那天起,我就沒有了廉恥。”
李樂桐笑了,“韓遠徑,你會說話了。”她又補充了一句,“那又怎麽樣呢?”
韓遠徑盯著她的眼睛,“我要把你追回來。”
李樂桐揚揚手中的包,“那你想聽我的答案嗎?我告訴你,絕對沒有那個可能!”
“桐桐……”
“我不希望你浪費時間,”李樂桐很快的說,“同樣,我也不希望再見到你。”然後,她伸出了手,“韓師兄,再見。”
韓遠徑並沒有伸手。他望著那張三年來他日裏夜裏都想著的臉。
她變了。成熟了,女人了,原來的調皮演化成了一點冷淡,那種利索還是那樣。隻要決定了,絕不拘泥。
那時候,在他的影響下,她的數學越來越好。她考研時,他剛工作。問了她幾次,她總說是考本院本專業。教師節那天,上下級的同門早就定下地點要請導師吃飯。他因為加班,去的有些晚。當他推開包廂門時,他愣了。
李樂桐赫然坐在導師身邊,歪著頭,對著他詭譎的笑。
那笑容至今讓他想起來都覺得能把自己釘在牆上。
導師介紹,“呶,這是韓遠徑,是你韓師兄。現在在一家房地產公司上班。”
李樂桐也跟著別人站起來,對韓遠徑伸出手,笑嘻嘻的說,“韓師兄好,以後要多照應啊。”
她的眼神裏明顯流露出得逞的得意,而他的心裏則讓甜蜜充滿。他知道她是故意的,隻是想離他更近。
那天晚上,吃的什麽,他不記得了。導師說的什麽了,他也不記得了。他基本沒說話,而她卻很調皮,眼睛裏流光溢彩。
那天晚上,她沒有回學校。
也就是從那天開始,兩人一有了別扭,她就叫一聲“師兄”,然後賊眉鼠眼的貼上來。他便會歎氣,像摟著一隻小貓似的把她攬到懷裏。於是,多大的事都會靜靜的過去。
師兄、師兄,當日甜蜜的稱呼,一轉眼,成了今天的利器。
怨誰呢?韓遠徑的頭壓在方向盤上,半天起不來。
李樂桐的這一夜卻睡的出奇的好。
許是為了報複韓遠徑,她故意去門口的藥店買了一瓶安眠藥,晚飯也沒吃,吞下標準劑量的一倍半,直接上床。
安眠藥真的發揮了作用,她睡著了,一宿大腦像是死的,什麽也沒有夢到。第二天早上,當她醒來時才意識到,由於手機丟了,沒定鬧鍾,現在早已經過了上班的點兒。房子是租來的,沒有固定電話。可不請假是不行的,尤其是手機丟了,萬一同事聯係不到自己,非以為自己出事不可。她可不想鬧的大驚小怪。
意誌和身體經過幾輪鬥爭,她終於起了身,床簾也不拉,臉也不洗,套上衣服去樓下找電話。
現在手機發達了,幾乎人手一個,沒人打固定電話了,於是,街頭上的公用電話非常難找。李樂桐走了很長時間,還是沒發現有一個。李樂桐心情焦躁,索性攔住一個路人。
“先生,麻煩用一下你的手機打個市話,我的丟了。”
男人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李樂桐重複了一遍,男人似乎是想了想,才猶猶豫豫的說,“我沒有手機。”低頭匆匆而去。
這世界爛掉算了,人和人之間連這點信任都沒有。李樂桐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繼續找了公用電話,等打完,都將近中午了。領導是個好人,一聽說她身體不好,也就同意了。
李樂桐回到家裏,簡單的把衣服扔進洗衣機,洗衣機轉著,李樂桐在屋裏走來走去。終於,她忍不住了。
韓遠徑的出現,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她心裏輕鬆。怎麽輕鬆?她認識他時,不過才十九歲。可如今,她都二十八了。九年間,她錐心徹骨的愛著他,也受著冰冷的灸烤。
現在,當她覺得自己已經要忘了這些的時候,他又出現了。
她把手指抄在頭發裏對著天花板“哇——哇”大叫了兩聲,終於還是決定,先出去買手機。
在接到服務小姐遞過來的手機的那一刻,李樂桐忽然改變了主意,“小姐,麻煩您再給我拿張卡。”
斷,就要斷得幹淨!連電話都徹底的改。
憑著與陳思會多年的交情,李樂桐在安上卡之後的第一個時間,準確的按了那個號碼,“喂?”當電話那頭出現陳思會的聲音時,李樂桐的淚忽然一下湧到眼皮前。
“喂?”陳思會的聲音裏已經出來遲疑了,再不說話,估計就要掛了。
“思會,我是樂桐。”李樂桐一邊說著,一邊反過手背擦淚。
“樂桐?!”陳思會大吃一驚,“你換電話了?”
李樂桐不知怎麽說好,便直接說了句,“韓遠徑回來了。”
這句話一出來,兩個女人同時沉默了。好半天,陳思會小心翼翼的問,“你已經見過他了?”
“嗯。”李樂桐站在梧桐樹下,一隻手扶著梧桐樹幹,仰頭數著梧桐樹葉子,心裏的痛就一陣一陣的湧。
“他說什麽了?”
“沒。”李樂桐自己都聽出了鼻音,“他就說,讓我把電話留給他。我……我想罵他。”
陳思會也沉默了,她不知該如何勸她的這位老友。她不知,該不該問她,要不要複合。
“他沒解釋?”
“解釋什麽?難道我還要聽他什麽解釋?”
“或許——他當年並不是真的想離開你?”話一出口,陳思會自己都覺得蒼白。
李樂桐微微哼了下,有氣無力,“別說了,沒那可能。”她想到韓遠徑說的那句“徐葳是我曾經的法律上的妻子。”心裏就充滿了絕望。
其實,這些年來,她也常想,是不是韓遠徑真的有什麽難處?隻是失蹤了,而並不是娶了徐葳。
而當韓遠徑真真切切自己說了這句話後,李樂桐的最後一絲幻想也崩潰了。
他就是這樣一個凡人、一個賤人,終究為了錢,而拋棄了她。
她所珍惜的情感,她所珍惜的愛人,卻這樣的拋棄了她。不管她的痛楚,不管她的生死,甚至不管她曾與他的……纏綿。
陳思會歎了口氣,“晚上來吃飯吧。”
“不。”李樂桐用手背蹭了下眼淚,“不了,有位朋友還躺在醫院,我等去看看他。”
“朋友?”
“同事介紹的相親對象。”
陳思會沉默了下,然後歎氣,“你呀,就是操心的命。”
走到醫院門口,李樂桐還擔心韓遠徑會出來,她探頭探腦的看了很久,沒有看見那個人影兒,才推門進來。
程植正在望著窗外的陽光,在看見李樂桐進來時,顯然有些失神,似乎忘了她是誰。再一眨眼,人已經笑了起來,“盟友,你來了。”
李樂桐哼了一聲,把粥放在床頭,程植就皺眉,“我說,又是喝粥,天天喝,真膩味。”
李樂桐把桌上的小紙屑裝作無視的扔在垃圾桶裏,一邊說,“有就不錯了,你別挑揀了。東坡肉塊大,你要吃嗎?”
程植歎了口氣,“盟友,你不人道。”
李樂桐要讓他逗的笑,問,“今天好點兒沒有?”
程植撓撓頭,“說真話還是假話?”
“隨你便。”
“真話麽,不大好受。假話麽,也不大好受。”
李樂桐低頭,專注的看了會兒自己如尖蔥的手指,然後抬起頭來,“嗯,聽明白了,還有什麽話說嗎?”
程植震驚,“Miss Li,你確定,你是人嗎?”
李樂桐點頭,“Sir,I’m a女人,and a 不笨的女人。”
程植豎起大拇指,“哥們兒我就佩服這樣的。”
兩人正說說笑笑,有人推門而入。李樂桐抬頭,是一個年輕的男孩子,短頭發,藍色仔褲和藍領、暗條紋的T恤,一看就知道是工科生。看見李樂桐,愣了下,然後看著程植。
程植自然而然,“你來啦。”
來人遞過充電器,程植卻從枕頭底下掏出手機,扔在被子上,“呶,你給我充上。”
來人迅速的掃了一眼李樂桐,程植說,“看什麽看?沒見過女人?”
來人糾正,“是沒見過美女。”
李樂桐忽的笑了,“去過機場吧?見過空姐吧?說這話有誰信啊?”
來人帶點貧嘴的說,“空姐見過,論長相是不錯,但沒氣質。”
程植指著他,“沒看出來啊,嘴甜啊。”然後轉過頭,“這是我同事,郭遠騰。”
郭遠騰伸出手,“你好,郭遠騰,修飛機的工人。”
李樂桐笑,“我是李樂桐,是做財務的。”
程植看看他倆,“蟈蟈,你真的隻拿我的手機充電器啊?”
郭遠騰一愣,“那你也沒有說再要什麽呀?”
“是你躺在醫院裏,不用要別的?”他摸了把下巴,“你看看我的胡子,都快成青苗了!”
郭遠騰笑,“那你當時不說?”
“我當時不是就想到手機了嗎?”
李樂桐忍俊不禁,“程植,你別怨人了。有人幫你拿就不錯了。”
郭遠騰也笑,“光棍嘛,誰有那麽多經驗?我再回去拿就是了。”
李樂桐哈哈大笑,看著郭遠騰退了出去。程植倚在床上,打開手機,有幾條短信湧了進來,他看了看,然後把手機扔在床上,看了看李樂桐,欲言又止。
李樂桐把粥倒出,“你喝吧。”
程植還是躺著,“李樂桐,我給你講兩則故事吧。”
“你說。”
“是我們大學同學聚會的事。一則呢是男同學甲和女同學乙。當時是我們學院當時公認的男才女貌,但是後來工作了,甲留在A市,乙回了老家。後來分手了,據說原因是甲迫於生活的壓力,乙想4年的戀情有個結果想結婚,甲覺得承受不了就分手了。後來甲娶了個本地的MM,乙嫁了個當地男孩,老公對她很好。五年後再見,乙還是覺得有些事情還是放不下,大哭,覺得實在不不明白當初為啥非要分手,甲則一直躲著乙。”
李樂桐心裏黯然,聽程植繼續說,“另一對啊,是男同學丙和女同學丁。男同學丙也算才貌雙全,丁是我們的師姐,兩情相悅,畢業後兩人想結婚,但是丁的父母堅決反對,丙和丁沒辦法分手了,後來丙找了個女孩結婚,現在孩子都3歲了,丁則一直單身,而且說將一直繼續單身下去,丁知道了嚎啕大哭。”程植頓了頓,“他娘娘的,你說,李樂桐,世界上為什麽有愛情這麽犯賤的東西?我也想嚎啕大哭,讓人給甩了,還念念不忘的,以為她會有一天給我打電話。你說,要怎麽才能死心?”
男人的脆弱不容易現,雖然說起來的時候,偶然會讓人覺得很“文藝”或者很“娘娘”。
程植繼續說,“這些年,我是不換手機號。硬扛,扛到這時候,忽然想明白過來,我其實就是在等她的一個電話。我就是不信,她居然不愛我了。真的,我不信,樂桐,我不信。怎麽那麽相愛的兩個人,忽然會不愛了。”
李樂桐低頭,說不出話來。
都說世間有愛情騙子,可是,當愛人們在一起時,才會最明顯的分辨出,除了語言,還有很多地方可以傳達愛情。
她也不信,那個抿著嘴唇的男孩子,怎麽會突然消失去娶別的女人?
當然,後來,她經過無數次回想,終於想起,那天晚上,他反複的告訴她,以後做飯要當心、即便是一個人,也要好好吃飯。那天晚上,他做了許多許多的菜,多到他們屋裏的那張桌子都擺不下。還有,那天晚上,他怎麽都不願讓她睡……
那大概就是他的告別吧。連許和薇都不如。許和薇最起碼明明白白的告訴程植,她就是要嫁有錢人。可他韓遠徑呢?這樣一句明白話都沒有,讓李樂桐想起來,隻想把胃裏的東西嘔出去,不管這飯是哪天吃的。
“其實,我那天真想問那兩位哥們兒,既然那麽愛人,那新婚之夜和別人XX的時候,是什麽感覺?對不對得起人家姑娘啊?還哭?有本事像我這樣不娶啊。靠!”
程植丟了枕頭,蹭了下鼻子,“真他奶奶的,李樂桐,我搞的比你還憂鬱。你真的就不愛那個人了?”
李樂桐抬頭,左手拇指簡直要把右手食指掐出個痕來,“我為什麽還要愛他?我恨他。”
程植默不作聲坐了會兒,忽然張開手,伸到李樂桐麵前。李樂桐往後一揚,“幹嘛?”
程植哈哈笑,“沒事,既然你這樣堅定,那我等著看你和韓師兄的戲了。”
李樂桐要皺眉,程植已經鑽到被子裏,頭也落到枕頭上,“李樂桐,知足吧,你要犯賤還有機會,不像我,隻能徹底的犯賤著,孤家寡人的去犯賤。”
然後拉上被子,表示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