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雨未醒來的時候,正午的陽光刺的她睜不開眼。她複又閉上眼睛。大腦裏一片空白,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願意想。
累,太累了。如果能就此長睡不醒,那該多好。
身體的不適一次又一次的衝擊著她的大腦,讓大腦皮層再次活躍起來。當她再次睜開眼,發現一個人正站在窗前,背對著她。那背影是她所熟悉的,也是她所不願意看到的。
那人剛好轉過身,她來不及闔上眼,眼神剛好和他對上。
“你醒了。”鹿鳴的語氣淡淡。
“嗯。”她的語氣更淡,然後緩緩閉上眼。
之後是長久的難堪和寂靜。
過了好一會兒,她感覺到他的手給她往上拉了下被子,末了按了按,清淡的說了句,“好好休養”,然後是腳步的移動聲。
她仍舊不睜眼,“你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了。”
鹿鳴停了下,沒有轉身,也沒有回頭,依舊出了病房。
隨著門鎖的哢嗒聲,穀雨未的淚不由自主的流了下來。
沒有過程,沒有緊張,沒有太多的痛苦。一切都突如其來。上天在苦了她、處處與她作對這麽久之後,似乎終於眷顧了她一次,給了她一個最快的結果。她之前所想的百般恐懼都不存在了。就那樣的一秒鍾,一個孩子離她而去。她連最後猶豫的機會都不曾有。
這是她很早之前就已經計劃好的結果。這個過程,可以說是十分完美。可是,她為什麽會哭?為什麽想哭?為什麽就是抑製不住哭?
薄薄的被子下,一個單薄的身子不停的顫抖。
醫院的停車場,鹿鳴的頭伏在方向盤上,好久沒有抬起來。
不可回轉了嗎?
展一鵬推門而入的時候,穀雨未正漠然的看著窗外。見是他,點點頭,又把目光投向窗外。
展一鵬抓抓頭發,有些尷尬。
穀雨未歎了口氣,“想說什麽?”
“沒什麽。”展一鵬悶頭坐了下來。
穀雨未硬撐著。事情來的很突然,她的一切都被戳穿了。 雖然她或者活該,但展一鵬是她最後一個朋友,她連為自己說謊、讓自己死的不是很難看的機會都沒有。這樣對她,是不是殘酷了些?
穀雨未扭過頭,“什麽都不想知道?”
展一鵬抱著頭,費了很大的勁兒才說,“以後再說吧。”
穀雨未淡笑,“既然已經知道了,不要再等了。也許,對你和我,都是折磨。”
展一鵬搓了幾把臉,有些疲憊的說,“雨未,我現在腦子很亂。真的,我不敢相信。怎麽可能是你?究意發生了什麽你要這樣?難道僅僅是因為官司?”
穀雨未雙手交叉,放在前麵,“這事兒說不清楚。我隻能說的是,”她逼自己艱難的開口,“孩子來得不是偶然。”
展一鵬盯著床腳,“你愛他?”
“愛這個字對我太沉重。我不配。”
良久,展一鵬長長的歎了聲,“一個遺囑。若不是它,也許不至於這樣。”
穀雨未的淚顯些又滾了下來。她擠出了點笑容,“一鵬,如果你還肯給我留點尊嚴,離開我的生活好嗎?不要問,不要提,現在離開杉城,我們之前的認識和生活也不至於太醜陋。”
展一鵬凝視著她,“你是趕我走?”
“不,”穀雨未搖頭,“我隻是需要點尊嚴繼續生活下去。我知道這些很醜陋,我沒有辦法麵對你。請你離開,不要刺激我,我才能麻木的活下去。”
展一鵬出神的發了會兒呆,“如果我還是想站在你旁邊呢?”
穀雨未再也忍不住了。“那當我求你,好不好?我不配,我活該。你別讓我自己覺得自己賤。弄到今天這個地步,都是我自己走錯了路。我已經不乞求指望任何的好事,隻求讓大家都忘了我吧。讓我把這混亂的生活結束,該付出的代價付出,該做的事做完,然後就結束。全都結束,結束。”
她的肩膀抖動著。
展一鵬心緒複雜。穀雨未的驕傲他了解,那是他曾經最為看重的一部分。在他的心目中,她就是女神。他久久所不敢染指的,也正因為她是女神。如今,女神走下了神壇,居然是……
殘酷,豈止是對穀雨未。
“雨未……”
“別說了。真的,我最不想的,就是麵對你。真的,你是現在最大的負擔。”
“雨未!”
穀雨未咬著牙,翻過身,弓起腰,背對著他,再也不說話。
“雨未,我……”
“別再和我提我媽。”
“可是……”
“沒有可是。”
“雨……”
“如果你還想給我點尊嚴,你走吧。”
展一鵬站著不動,穀雨未帶著淚的聲音說,“我求求你,如果是你,你覺得,又會怎麽樣?”
她的頭埋進了被子裏。
展一鵬再沒有說話,他從身後拿起她的手,用力的握了握,然後拍了拍她。
穀雨未放聲大哭。
展一鵬真的走了。
走時隻發來一個很簡短的短信:雨未,我走了,回美國了,一個人。鑰匙在你家樓下的信箱。你多保重,無論何時,我終究在美國等你。
沒有糾纏,也沒有來告別。也許正是太了解穀雨未,知道她性子烈,悄悄離別,未必不好。
穀雨未咬著被子,讓自己不要哭出聲。
她能失去的,全失去了。這最後一片溫暖,終究也讓她趕走了。
開庭的日期因為她的意外流產而延期。
在延期後的開庭日期來到時,已經過了嚴冬。
糾纏了一年,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好在,好好壞壞隻是一年。都要過去了。
開庭的前一天,她去了墓園,看了媽媽。
她不怨她。她是一個令人驕傲的母親。
她也去看了穀正雄。
對視良久,她終於彎下雙膝,磕了一個頭。
她也是他的女兒。
第二天早上,她看了看自己的家,然後上了警車。這一走,再回來,她便不會是原來的穀雨未。
一切都結束了。
旁聽席黑壓壓的全是人。
她一眼看到鹿鳴。他還是一身深藍色的西裝,眼神碰觸之後,兩人都轉開頭。
相比之下,他的精神頹了許多。
或許是因為考慮到她的身體,她被準許坐在那裏。她垂頭聽著公訴人的指控,把她的罪狀列的很充足,說的也很惡劣。到最後,聲調鏗鏘的公訴人把那個罪名念出後,她抖了一下,但是,沒有抬頭。
孫律師開了腔,中氣十足。
“尊敬的審判長、審判員,在今天來之前,我突然接到一份與本案有關的重要證據,那就是穀正雄留下的遺囑。我代表我的當事人,請求法院延期審理,以對此證據做鑒定。”穀雨未倏的抬頭。
孫律師手裏拿了一張紙,穀雨未第一時間把眼神轉到鹿鳴的臉上。他仍然目視前方,沒有任何表情或動作。旁聽席上的人卻嘩然,竊竊聲不絕。
在聽到法官宣布同意延期審理後,鹿鳴起身,沒有看她一眼,出門而去。
穀雨未呆坐在被告席上,直到法警過來催促,才慢慢的離了席。
鹿鳴的家裏,煙霧騰騰。
鹿鳴一支煙接一支煙的抽,就是不說話。
穀雨未坐在對麵,望著窗外,也不說話。
“你父親對我有恩。當年我要畢業,一個偶然的機會認識了你父親。他聽了我的想法,很讚成。通途的第一筆錢,就是你父親讚助的。他說,他不要回報。隻是看我年輕。年輕人,應該做一些事。”
鹿鳴抽了一口煙,“那時候,正穀已經上市。你父親勸我,不是每個公司都要上市的,公司如果做的好,上市並不是最佳途徑。這話我一直銘記於心。”
“你父親死前拜托過我二件事。一件是讓我想辦法,不要讓正穀落到對賭方的投行手裏。另一件就是,讓我無論如何都要讓你行使遺囑,他說那是他對你僅能夠的一點補償。”鹿鳴猛撓了幾下頭,“我答應了他。我以為,會很容易。”
鹿鳴連續抽了幾口煙,手略微有些顫,“讓你行使遺囑,是那麽難。我那時想的是,如果你不行使遺囑,正穀勢必會落在穀維天手裏。”他略停了停,“穀維天從來就不是你的哥哥,他的父親另有其人。”
穀雨未驀地轉過頭。
“我對媒體發布你的身世,一是為了逼你,二是為了逼穀維天。我想讓他粉飾年報,這樣,他便落下把柄,想控製正穀也不容易。對賭協議也是我捅出去的,因為我擔心穀維天會掩著事情,斷送了正穀。可我沒想到,正穀居然有內幕交易。”
他按滅煙頭,剩下的話流暢很多。“我一開始便懷疑穀維天。但也說不上,穀維春不聰明,或者說,有小聰明,沒有大聰明。穀維春找我的事,你也知道了。我不喜歡穀維春,但我也不想害正穀。”
他搓了搓臉,“你父母的故事都是真的,我沒有編造什麽。這些爭鬥也是真的。這場官司,不必打了。林瀟娜隨同遺囑寄來了一個簡短的說明,我複印了寄給了穀維天,我想,他很快會離開杉城。正穀的糾紛,結束了。”
沉默。室內隻有沉默。
“其他呢?”她輕聲問。
他的雙手抱著頭,聲音沉悶,“什麽?”
“你對我……”她沒有說下去。
他苦笑了下。“起初是因為你始終不肯行使遺囑,我便想辦法逼迫。後來,後來就攪到一起了,”他停了,“當然,這也是借口。借口。男人喜歡女人,有什麽借口?”
室內又沉默了。
“那些事,都是這樣?”
“事情太多了,我不知你指哪一件。”
“是誰把我的遺囑公布到網上?”
“林瀟娜,或者說,是穀維天。”
“真的?”
“林瀟娜喜歡穀維天。”穀雨未沒有說話,這件事,林瀟娜已經告訴了她。
“你和穀維春……”
“在華城,我便解釋過了,我和她,什麽也沒有。無非就是你信或不信。另外,年報的事,我沒有料到,穀維天居然騙了所有人。但我討厭你質問的語氣,我也無法和你解釋清楚。”
穀雨未摳著手指,好半天才說,“那你我在江潤餐廳外呢?”
鹿鳴輕輕的笑了,“你不知道?如果你不知道,你會生那麽大的氣?”
穀雨未沒有說話。
鹿鳴聲調平常,“在你暑假去美國後,我擔心,很擔心。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有什麽安危。在我知道你在美國後,我曾想通過林瀟娜之口提醒你,該回來了。可你如何?你還一樣。那時候我就討厭展一鵬,我不喜歡你和展一鵬有什麽關係。我討厭你一副和我交易的模樣,我就要讓展一鵬離開你,我就要讓你無法麵對他。”
她歎氣,“你做這些,完全不考慮是不是傷害了我?”
他又去抓煙盒。可煙盒卻已經空了,他揉成一團,扔在一旁。
許久,才輕輕的說,“你給我機會了嗎?”
壓迫、對抗、更大的壓迫、更大的對抗。兩個人像一場角逐,她橫衝直撞,他步步為營。
她不說話。她不信任他,因為她以為那些所有的局都是他惡意設的。她不知道,這中間有別人。怪隻能怪,兜兜轉轉,她與他走的都太累。
他垂下頭,“正穀的糾紛結束了,你,可以離開了。”
窗外樹枝輕顫,微風慢拂。
正穀的糾紛是結束了。真遺囑的出現,讓所有的指控都不攻自破。如鹿鳴所說,穀維天走了。他留下一個非常草草的說明,說他因為身體原因,而辭掉一切與正穀有關的職務,並且放棄正穀的繼承權。
正穀的糾紛終於塵埃落定,現在隻有一個繼承人,就是穀雨未。
她對企業經營沒有一點經驗,麵對突然而來的正穀,她有的就是茫然。
正穀之前是穀正雄一切親力親為,鬥了這許多日子,他們有時聽命於穀維春,但多數時候還是聽命於穀維天。
如今,穀維天走了,群龍無首。
讓杉城人所猜測的通途將與正穀聯手甚至聯姻的局麵並沒有出現,曾經桃色的兩個人,連麵都不見。
穀雨未硬著頭皮去了趟正穀總部,出乎意料,她那張曾拿著進入正穀的門禁卡並沒有被注銷,居然還是有用的。
當她刷開了頂樓上的門禁後,她呆呆的站在那裏,不知該做何反應。
她從未想到這一天。她是硬生生被逼到了這一天。
走到了這一天,生活卻毀了。
林瀟娜給她發郵件,向她表示祝賀。
她說,“你真大方,居然還給我發郵件。”這是自上次聊天之後,她第一次收到她的訊息。
林瀟娜回的郵件中帶著笑臉,“做錯了事,道歉了,改正了,現在看,好像也沒有造成特別嚴重的後果,我當然有臉麵對你了。你不也一樣?我曾經做錯了事,你對我不也如初?”
穀雨未讓她逗得笑,林瀟娜就是林瀟娜,瀟灑無人能及。
“正因為你做錯了,又自己改正。我才相信你會是我最好的朋友。”
“有智慧。不愧是學哲學的。”
穀雨未赧然,她哪裏能對得上這個稱呼。
“你在哪裏?”
“還是那個小國啊。”
“不打算回來?”
“至少暫時沒這想法,在這邊兒生活的很好。”
穀雨未沉吟了很久,終於問,“你為什麽能這麽輕易的放下你對他的感情?”
林瀟娜回過來的是,“想愛就愛,想放就放。提不起來便放下,放不下去便提起。我放下了,所以不會再提起。”
在穀雨未沒有回複的時候,她又來了一封郵件,“你和鹿鳴的問題還沒有解決?”
“中間隔了千山萬水,難以一笑泯恩仇。”
“心細之人,就是不瀟灑。感情是人心上自己係的疙瘩,解鈴還須係鈴人,我不勸你。”
穀雨未看著屏幕,感情是人心上自己係的疙瘩,解鈴還須係鈴人。
誰是係鈴人?
他,還是她?
或者是他和她。斜角互拉,越拉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