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雨未還是回了杉城。
因為林瀟娜給她發了個短信,隻有四個字,“我辭職了。”
穀雨未吃了一驚,“你開什麽玩笑?”
“不信?別後悔。奉勸你,早點回來給我送行。”
這句話之後,不管穀雨未怎麽轟炸,林瀟娜終是沒有回音。
林瀟娜算是穀雨未在電子科技大學難得的朋友之一,尤其是在她風雪飄搖之時,至少對她不像孫鼎銘之流。她應該沒有理由騙自己,可又不明白,她何以突然辭職?
林瀟娜的性格異於常人,辭職這種事,倒也有可能。
怎麽樣也要回去看看。
林瀟娜在收到穀雨未發的,“我回來了”的短信後沒有十分鍾,就回過來,“明天是周三,要開教工會。你來吧?”
“不想去。”
“來吧,算我們最後一次共開教工會。雖然是各院開各院的。”
“瀟娜,你真辭職了?”
“騙你幹什麽?美女,明天見。”
許久沒有參加的教工會,還是乏善可陳。除了本科評估,就是本科評估。搞行政的老師忙的團團轉,沒人理她這個被停課了的老師,她也不想理誰。
一散會,她就來了門口。林瀟娜果然在,笑容燦爛。
“嗨,美女。”她招了招手。
穀雨未走過去,“你玩的什麽迷霧?”
林瀟娜聳聳肩,“哪裏敢啊。美女,二十六院街,再去一次?”
“幹嘛?”
“上一次去是春天,現在是冬天,想和你再逛逛。”
穀雨未歪著看看她,剛要張嘴,林瀟娜搶在前麵,“今天聽我的,不準說不。”
穀雨未覺得有些古怪,沒有再堅持,發動了車子。
還是二十六院街。因為是冬天的原因,人很少,比起剛建起來的春天,顯然已經很完善了。林瀟娜哪一家都要鑽進去看一下,但並不像欣賞裏麵的東西,倒像是欣賞裏麵的陳設。
“這真是個好地方啊。”林瀟娜說著,並不看穀雨未。
“你真的——”
“現在我們在賞景,不要掃興,OK?”她歪著頭。
穀雨未歎氣,這個表情、這個語氣,和某人真是像。是不是一個學校出來的,都是這個德性?
她們挨家的轉,林瀟娜每一家都要進去看看。終於,走到BOOKS的門口,今天,這裏的鎖是開著的。
“嘿,今天營業呢。”林瀟娜不由分說的走進去。
很小的一家店。店裏有二個人,並不理她們。似乎在後麵做著什麽,一麵做,還一麵聊。仔細聽聽內容,好像他們在準備晚上的派對。
林瀟娜想過去張望,讓穀雨未拉回來,“人家的事,你幹嘛要過去窺探。”
林瀟娜眨眨眼睛,“我就是想看看這裏的老板。真牛,門口連防盜的措施都沒有,他們就不怕被偷?”
“那你也不能去偷看別人啊。”
林瀟娜哈哈笑,“行,聽你的。”她環視了一下書架,從架子的某處抽下一本書,神秘的擠擠眼,“我用合法的手段總行了吧?”
然後大叫一聲,“老板,結帳。”
“哎。”裏麵有人應聲,然後一個年輕的小夥出來,掃了碼,“36.8.”林瀟娜嘻嘻笑,“你是老板?”
小夥一邊兒收錢,一邊說,“差不多吧。每人一份,這麽說也行。”隨即把錢遞給林瀟娜,並把書用紙袋盛好。
“哎,小夥,冒昧問一下,你們這個,能贏利嗎?”
小夥笑了笑,說的輕鬆,“我們也不指望這些賺錢。這個書店,純粹就是我們的愛好。就跟別人愛賽車、愛穿名牌貨一樣。”
林瀟娜點頭,“高人,真是高人。我得向你學習。”
出了店門,林蕭娜再也沒有繼續往前走,反倒是望著穀雨未,“美女,吃飯去?”
一家火鍋店,林瀟娜今天又叫了酒,穀雨未沒有攔她。火鍋上來,等著加熱,林瀟娜雙手托腮,出神的看了會兒正在聚集白沫的火鍋湯,忽然說,“雨未,你和鹿鳴,到底是怎麽回事?”
穀雨未本也在盯著那火鍋,聽她一問,愣了愣才說,“為什麽問這個問題?”
“沒什麽。不管外界的傳言,我也知道,你和鹿鳴不簡單。”
穀雨未掩飾的垂下眼簾,“哪有?你別聽他們瞎說。”
林瀟娜用漏勺攪了攪火鍋湯,“其實,鹿鳴是一個不錯的人。”
“是嗎?”穀雨未並不想回答。
“我有好幾次,在咱學校看見他。”
穀雨未吃了一驚,“學校?”
林瀟娜笑,“是啊。學校,電子科大,就是行政樓前的那個停車場。正對著行政樓門,坐在裏麵,從不出來。”
“啊?”
“你一次都沒發現?”
穀雨未搖頭,從來都沒有發現。
“我犯不著給他當說客。”她停了停,“如果讓他知道了,也絕不會認為我是好意。我其實,隻是看不過去。”
穀雨未沒有說話,心裏隻是犯疑。
林瀟娜看著她,“不相信?我也是偶然發現的。那天我剛從行政樓出來,見你的車子從門口駛過,後麵還跟一個。我奇怪,一留意,才發現,這個幼稚的小男人居然換了輛車。幼稚,真幼稚。想追就大大方方的追唄,管他別人說什麽呢。”
穀雨未的臉有些發燒。
“鹿鳴雖然冷了點兒,但人還不壞。以前在麻省的時候,就很有個性,出去的留學生難有不胡搞的,他就是一個。運氣也不錯,回來後,居然得到一筆天使投資,創辦了今天的通途。而且,”林瀟娜頓了頓,“知恩必報。”
肉和菜一盤一盤的送上來。不待湯沸,林瀟娜就扔了幾塊羊肉下去。
“湯還沒好呢?”
“沒事,混著煮。湯開了,肉也熟了。”林瀟娜的筷子挑著湯裏的羊肉,“雨未,因為有鹿鳴在你身邊,所以,我也不擔心什麽。”
穀雨未奇怪,“瀟娜,你今天怎麽老說這沒頭沒尾的話?”
林瀟娜沒有回答,各自倒上一杯酒,“來,美女,上次喝多了,害你載我到你家。今天我們都少喝一點。一瓶為限。”
穀雨未擺手,“不行,我開著車呢。”
林瀟娜拿起兩個杯,碰了碰,也不管穀雨未喝不喝,一飲而盡,然後看著她的眼睛,“雨未,我真辭職了。”
沸湯帶著羊肉在鍋裏翻滾,林瀟娜不在意的夾起幾塊羊肉,在麻汁裏蘸了蘸,吃了滿口。
穀雨未卻過了好久,才慢慢的適應過來。
“你是說真的?”
林瀟娜吃的爽快,“我有必要騙你?”
穀雨未直起腰,手扶著桌子,“為什麽?”
“不樂意幹了。沒意思。本來心裏還有點鬱悶,聽了BOOKS小夥的話,忽然明白了。人啊,都有愛好。為了自己的愛好去追,也沒什麽錯誤。”
穀雨未聽的沒頭沒腦,“你怎麽回事,說風就忽然就是風呢?”
林瀟娜塞了一口的羊肉,“這才是人生的本色。雨未,吃啊,你吃啊。”然後,又是一仰頭,半杯啤酒下肚。
穀雨未的筷子一動未動,“總要原因的吧?”
“沒原因。想來便來,想走便走。”
穀雨未盯著那雙不斷進出火鍋的筷子,還是沒有清醒過來。倒是林瀟娜一直在勸她,“吃啊、吃啊。”
“那你辭了職,打算做什麽?”
“我?”林瀟娜又扔了幾塊木耳進去,“應該是去歐洲,小、安靜,我喜歡那裏。也許會找個什麽手機廠商,搞搞研發,安安靜靜的過。”
穀雨未又想了想,小心的問,“我記得,你以前說過,你來杉城,是為了誰?”
林瀟娜的筷子停住了,然後又動了起來。“沒錯,以前來是為了他,現在不為了他,於是,就走了。”
“你——”
林瀟娜敲敲盤子,“吃飯!”
穀雨未沒有再問話,是呀,這種問題一直追著問,也沒有禮貌。
“你什麽時候走?”
林瀟娜又喝了口酒,“不知道。幹嘛?你要去送我?”
穀雨未有些局促,“當然啊。”
“不要。”林瀟娜帶著堅決,“我絕對不要你去送。”
“為什麽?”
“我不要你們去送,任何人,我都不要你們送。”
“瀟娜!”
“我的辭職上上周就交上了,已經批了下來,今天,我到學校辦了手續。我很快會離開這裏。”
“瀟——”
“但是,我不要你們去送。任何人,都不讓。”她執著杯子,“我把手機都扔了。我不要讓你們送,我不想讓自己哭。”她的眼睛紅了。
“瀟娜,你是怎麽了?”
林瀟娜仰頭把酒喝幹,“人生總是有別離,算什麽?別離就別離,我什麽也不怕。”
“可是——”
“別提啊,別提。就吃飯,你要是再說,我不吃了。”林瀟娜望著她,讓她再也說不出話來。
剩下的時候,就隻有吃。林瀟娜不停的把東西下到火鍋,然後又不停的撈上來吃。終於,她吃飽了,鍋裏隻有殘湯。
“服務員,結帳。”林瀟娜喊,穀雨未要掏錢包,林瀟娜指著她,“你別動,今天我請吃飯。”穀雨未看著她,不知該說什麽。
出來後,穀雨未說,“瀟娜,我送你?”
“不用。”
“你——”
“你走吧。”
“瀟娜!”
林瀟娜又改了主意,扯著她到路邊。“也是,你就在這裏送送我吧。”
“瀟娜,你到底是怎麽了?”
林瀟娜拉著她的手,好半天才說,“雨未,穀維春的死,有沒有內情我不知道。但是,那天她絕不是去找鹿鳴。”
穀雨未的心裏一動。
“因為那幾天,是我們在美國的一位同學結婚的日子,他去參加婚禮。他至少有一個星期根本不在國內。”
穀雨未心裏像攪了五味瓶,心裏有些輕鬆,但還是有沉重。
“雨未,我向來不摻合別人的私事。但這一次,你聽我的,回到鹿鳴身邊去。這算我走前給你的最後祝福。”
“瀟娜!”
有車子停下,林瀟娜不由分說的伸開胳膊,“來,雨未,抱一下。”
林瀟娜抱的很用力,還在怔忡間的穀雨未沒有太多的反應。幾分鍾後,林瀟娜推開她,“雨未,回到鹿鳴身邊去。我希望你們幸福。”
說完,鑽到車裏,毫不猶豫的帶上車門。穀雨未還沒來得及再說什麽,車子便駛離原地。
她糊裏糊塗的,林瀟娜是怎麽了?
林瀟娜在吃飯那日的當晚給她發了封郵件,隻有一句話,“雨未,千萬回到鹿鳴身邊去,不要拒絕他。”
穀雨未看了半天,隻回複了三個字,“多保重。”
林瀟娜到底什麽時候走的,無人知道。MSN從此沒上線,手機也確如她所說的,一直是關機狀態。這個女子,真的像風一樣,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穀雨未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是,她知道,林瀟娜的離去絕不可能是無原無因。也許,每個人都有難以言說的故事,隻不過,有的人被動的被別人推到別人的視線下,有的人能很好的隱藏起來。原以為自己會比她走的早,而如今,她居然不聲不響的走在前麵。能想明白、能走脫,是幸福。她一直說在等申完學校再走,是不是,她心有所係的,並不是學校?
愛恨交織,到現在,已然分不清,到底是為什麽。也許,她應該去學林瀟娜。當機立斷,幹幹脆脆。
明年,新生再來的時候,電子科技大學的校花之中,再也不會有她們了吧?
破天荒的,她去了穀正雄的墓地。這是她第二次來到這裏。墓碑上,穀正雄那犀利的眼神依然像是能看透世情的穿過時空看著她。
旁邊,新添了一塊墓碑,穀維春的。照片上的她比真人少了尖利,若有若無的笑鐫在冰冷的岩石上。她那尖尖細細的聲音也穿越時空的在她耳邊重新響起,“老爺子真是能。生前套了三個人,死後又套了三個人。”
她撫著穀正雄的碑,失聲痛哭。如果你是我們的父親,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們?如果你不是我們的父親,你又為什麽要設這個局?
初冬的風朔朔,凍的她瑟瑟發抖。她忍耐不住,隻好下山。
到了停車場,她要上車,就在拉開車門的一霎那,她住了手。正對著她的車裏,有一個人在默默的看著她,一動不動。
她拉著車門,一動不動。那輛車子的車門也打開,他下來。
鹿鳴似乎瘦了,灰色的圍巾讓他本來就沉默的氣質顯得更加沉肅。
隔著車子,互相對視了一下,他啟唇,“好久不見。”
她的大腦告訴她,應該拉開車門,絕塵而去,但是,她沒有,手不聽指揮。
“天氣冷,要不要一起吃個飯?”
她死盯著他,他點點頭,上了車,先駛離了她。
她在車中坐了很久,終於,發動了車子,跟上了他。
兩輛車子一前一後的進了市裏。城裏明顯比城外暖和,當然,空氣也要比城外混濁很多。汽車一輛一輛的排在街上,紅綠燈轉換,像爬蟲一樣的駛來駛去。
車子左拐右拐,在一家小飯店前停住。
這是一個不大的店,幹淨而雅致,窄窄的純木門臉,裏麵是厚重的木桌子。鹿鳴熟門熟路的上了二樓,找一個角落坐下。
服務員倒上大麥茶,鹿鳴隨口報了幾個菜,她一點頭,應聲下去。
“這家店是延邊的鮮族開的,還挺有特色的。”鹿鳴口氣自如的說著,舉起茶杯,“喝一口吧,並不多名貴,但很香。”
穀雨未把茶杯捧在手裏,溫暖順著掌心和熱氣傳了上來。她喝了口,大麥香立刻沁入口中,讓人產生一種奇異的安定感。
從木窗框望去,外麵下起了小雪,很細,很小,有些像鹽,若有若無的在空中飄蕩著。幹枯的樹枝在風中微微顫著,這種天氣最冷。
鹿鳴看著窗外,“大雪小雪又一年,一年又要過去了。”
穀雨未仍舊不說話,隻低頭看著簡樸的茶杯。
兩人就默默的看著窗景,喝著茶。服務員送上菜,鹿鳴也不讓,拿起了筷子。
菜略微有些辣,味道很足,肉烤的火候恰到好處,嚼在口中,讓人生出力量感。
“這裏是我來杉城後喜歡的第一家店,”鹿鳴說,“那時候剛從國外回來,吃國外的飯吃的倒胃口,特別想吃點口味重的。川菜又覺得太辣,辣蓋住了別的味道。”他笑了笑,“說實話,這裏還是你父親推薦給我的。”
穀雨未停止嚼動,眼睛卻望著盤子,沒有看他。
“我們倆那時候是初相識,談完正事,說到了吃飯。你父親說,男人就要吃大塊的肉,這樣才有力氣。拿著餐刀,翹著蘭花指,或者伸長脖子喝湯,怎麽會是中國男人的作派?中國人說,那是娘娘腔。”他自己先笑了。“以前和你在江潤餐廳吃飯,都是裝的。其實,我不喜歡那裏。我喜歡這兒。”
他叫了服務員,“來瓶清酒。”
酒送了上來,他自斟自酌了起來。
穀雨未慢慢的嚼著,總是不語。
鹿鳴也不再說話,隻是自己夾菜、喝酒。
一直到終了,兩人都沒有再說話。
出了飯館,她向自己的車走。她知道,後麵的人並沒有跟上來。她繼續向前走,走到車前,她要拉車門,手搭在上麵很久,一直沒有用力。
風吹在身上,很冷。她一咬嘴唇,上了車。
後視鏡中,她看到,那個人呆呆的站在門口,看著她的車子,平日尖銳的目光全然失去了光彩,癡癡的、愣愣的。深藍色的大衣,灰色的圍巾,小雪花不斷的落下、落下,落在他身上,他卻渾然不覺。隻垂手站著,看著,似乎是在讓她回頭。
她終究沒有回頭。而是一踩油門,車子猛衝出去。
後視鏡中的他越來越小,那雙眼睛卻像長在後視鏡中,讓她的眼睛變的模糊。
她的手機響了,她沒有接。再響,她還是沒有接。不斷響著的電話像是搖鈴一樣,催著她的淚不斷下墜。
紅綠燈,她不得不停了下來,打開手機,是他的信息。
“穀維春的死,和我真的沒有關係。”
她的淚潸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