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開完教工會議。太陽還在天上明晃晃的,映在新發的楊樹葉上,很亮。
“雨未,”有人喊她,聽這聲音,穀雨未回過頭,果然,是林瀟娜。
“嗨,MS 林,”她笑著打招呼。
林瀟娜今天穿了件嫩黃色的薄毛衣,下麵是黑色的短裙,長靴子,外罩米白色的風衣,長長的波浪披肩發,長挑身材,明目皓齒,典型的嫵媚氣質美女,卻是搞計算機的。而且是個中高手,尤其在計算機安全領域頗有建樹,曾獨立攻破某殺毒軟件廠商的防火牆,而被該廠家聘為秘密專家。她自己笑稱,這是敲詐來的錢。她上課也十分瀟灑,沒有課件,和學生們用“嘴”寫程序,每人一行命令。
穀雨未笑著說,“瞧你這炫,春天的太陽都要讓你比下去了。”
林瀟娜不在意的甩甩頭發,“別貧。下課了?”
穀雨未點頭。林瀟娜說,“二十六院街有家美術館新開業,去不去?”
穀雨未猶豫了下,“我不去了,想回家。”
林瀟娜一拐她,“什麽思想?又不是老太太,幹嘛這麽宅?”
穀雨未笑一笑,“最近不願意動。”
林瀟娜卻一扯她,“幹嘛不願意動?你呀,就是心眼窄。越不動,你心裏越不舒服。那美術館真不錯,正好在二十六院街的最邊兒上,頗有名的BOOKS就在旁邊,我那天從那邊路過,差點沒把我迷進去,隻可惜當時沒完全弄好,人家不開業。”
二十六院街是這個城市新建的藝術街區,二十六院是那它所在的那條路上的門牌號,規劃者就直接以其為名,稱之為二十六院街。穀雨未也在沒完全建好的時候去看過,很意象的一個地方。建築與建築之間,無論是在造型上,還是顏色都很講究,窗子或大或小,顏色或明或暗,樓宇或高或低,配上不同的植物,讓人覺得有一股濃濃的藝術氣息。
穀雨未還在猶豫,林瀟娜早一拉她,“走啦,磨磨蹭蹭。”
陽光從樹縫間投在二十六號院街的建築群上。這裏原來是一片髒亂差的地方,因為觸及的少,反倒留下不少有年頭的樹。規劃者也算有匠心,把能保留下來的大樹全予以保留。粗粗的梧桐樹,現在很少作為綠化樹種,但也正因此而一下子有了年份久遠之感。建築因為有了這些樹而變得有靈氣。
美術館正在舉辦的恰巧就是建築作品展,世界上著名的建築都被做成模型,說明材質、特點、設計者及相關掌故等。正是下午,人不多,兩人慢慢流連,偶爾小聲的對某件作品評頭論足。徜徉其中,穀雨未似乎忘了外麵那正在有的糾紛。生活是喧囂而浮躁的,而藝術永遠是寧靜的,如果沒了藝術的滋養,爭名奪利的世界,還有什麽美麗的念想?
兩人出來,天已經擦黑,不知不覺,路燈都亮了起來。BOOKS窄窄的木門上早上了鎖,林瀟娜有些遺憾,“又沒來成。這家老板真不是做生意的。”
穀雨未安慰她,“BOOKS的那家店還是營業時間挺長的,這裏可能是新開,二十六號院街都沒完成建好,沒什麽人,也就早些關門了。”
BOOKS是本城小有名氣的一家書店。書店很窄眾,老板借鑒了國外C-library的模式,開的這家書店。第一家店開在了某高檔小區,穀雨未曾去過幾次,真是很安靜、很純粹的一個地方。和一般的咖啡店、書吧不同,這裏的書很有品味,每一本都很獨特,關於文化、關於經濟、關於生活,甚至於關於政治和關於人類自己,都不是那種喧鬧的聲音。
兩人正商議著要去哪裏吃飯,展一鵬打進電話來,問她在哪兒。
“在二十六院街。”
“二十六院街?在哪裏?”展一鵬這些年在國外,對杉城新建起來的這個街區還不是很熟。
穀雨未笑了,“以前我們曾來這邊的,港子灣橋往西,不過是在裏麵,不是在路邊上,從路口拐進來還要一段兒。”
展一鵬一聽來了興趣,說他也在附近,想來看看,順便接她。穀雨未答應了。
展一鵬來得很快,半小時後,穀雨未已經看見自己的車子拐了進來。林瀟娜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有些揶揄的說,“哇,車子都開得你的。”
穀雨未笑著應,“車子又不是老公,開開又如何。他今天出去辦事,沒車不方便。”
有人經過身邊,林瀟娜看了眼,忽然熱情的叫著,“鹿鳴。”
穀雨未抬頭,剛好遇上鹿鳴的視線,她不自覺的低下頭。
林瀟娜說,“真巧。”她一拉穀雨未,“雨未,鹿鳴呢。”
穀雨未卻匆匆的說,“瀟娜,不好意思,突然想起有點事,我先走了。”然後迎上已經往這邊過來的展一鵬,傍住他的胳膊,“我們走吧。”
展一鵬愣了下,要說什麽,穀雨未有些撒嬌的說,“走吧”。
車子開走了,留下林瀟娜和鹿鳴。林瀟娜有些莫名其妙,“怎麽了這是?”
鹿鳴的臉上冷漠無色,細看起來,嘴色微微有些冷冷的譏諷。
“穀小姐,”他忽然開口,像魔鬼的繩子,攀住了穀雨未,瞬間讓她動彈不得。
穀雨未隻好硬著頭皮轉過身,“鹿總。”
鹿鳴輕頷首,“好久不見,難得穀小姐還認識我。”
展一鵬有些莫名其妙,他看看穀雨未,後者卻不看他,“鹿總好。”
“你這是要走?”他一揚眉,穀雨未讀出了他的潛在意思:看見我,就要走?
她拉著展一鵬的手不自覺的放了下來,“有點事,所以要走了。”
鹿鳴掠了一眼展一鵬,點點頭,“那我就不打擾穀小姐。上次在貴校會議室裏的話沒有談完,有時間還要請穀小姐再談談。”
穀雨未一分鍾也不想多呆,點了下頭,連話也沒說,逃也似的拉著展一鵬就離開現場。
車子開出去一段距離,展一鵬才問,“剛才那是誰啊?”
穀雨未看著路兩邊,草草的說,“沒什麽。上次不是得了個學術獎嗎?他是獎金出資人。”
展一鵬想了想,“他叫什麽?”
穀雨未實在不願說出那個名字,但又不想惹展一鵬懷疑,隻好說,“鹿鳴。”
“鹿鳴?通途的鹿鳴?”
穀雨未幾不可察的點了點頭。
展一鵬沒再說話,這沉默反倒讓穀雨未覺察出什麽。
“怎麽了?”
“沒,沒什麽。我隻是不知道,對待眼前的正穀,通途是怎麽想的。”
“什麽意思?”
展一鵬看了她一眼,她上身已經坐直,明顯有些緊張,“沒什麽。在這個行業裏,通途和正穀是上下遊的關係,通途作技術,正穀作產品。”他沉吟了下,似乎是在字斟句酌,終究又沒說。何必說了讓她擔心?
相識已多年,兩人已經很熟悉。“一鵬,你想起什麽來了?”
“沒事兒,”展一鵬盡量輕鬆的說,“職業病,什麽都順道分析分析,說了你也不懂。”
展一鵬雖是這樣說,心裏想的卻是,從他的職業角度來看,最可想象的事情就是正穀現在危如累卵,通途趁機收購。如果是這樣,那正穀的危險可就大了。
兩個人吃了飯,展一鵬把穀雨未送回家,然後自己回酒店了。穀雨未洗了澡,正要上床,發現有一條新短信,打開,“你以為躲就能躲得過?看來你是真的需要我做點行動,你才肯相信了。”
穀雨未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短信刪掉。不是她無視,而是她無奈。在他叫住她的那一刻,她覺得身上都不過血了。她未曾想他會這樣做,雖然看著問的都是寒喧話,但她知道,他在向她耀武揚威。在他的目光下,她就是赤裸的,連躲閃的餘地都沒有。
回來辦事的展一鵬來了又走了,穀雨未的生活恢複了自己。半夜裏,她常常被外麵那刷刷的樹葉響所驚醒。醒來後,就很久睡不著。有時,她想大哭、想大叫,想拋棄整個世界而去。可是,她不能。就像地球吸引著萬物而不能讓它們自由飛走一樣,她也不能。
於是,她便守著這房子,聽那不斷刷刷又刷刷的聲響。她不害怕,隻是覺得很寂寥。那樹葉的刷刷聲,仿佛放大了她的荒涼。
世間隻有她一個人了。她不知道,還有誰在牽掛她,或者,她還能牽掛誰。於是,穀雨未每天就是學校和家裏之間往返,在學校就是在圖書館和教室之間來回。有時看書到很晚,再一個人慢慢回家。
和出版社的編輯約好在咖啡館談事情,她準時赴約。
除了大學裏的教職外,穀雨未在給一家文化周刊寫專欄,主要是遊記。她喜歡旅遊,而且專門去別人不常去的地方。比方說,她前些日子去了戈陽。這個地方通常是旅遊的人所不到的,她去僅僅是因為那裏是中國戲劇史上頗具地位的戈陽腔的發源地,她也並不是研究戲劇,隻是看到這個地名,想去看看,僅此而已。也因為此,她的遊記偏向於文化方麵。記情、記景、記史,不是特別嚴謹的學術理論,但也有些小趣味。
當然,她並沒有用她的真名,而是起了個筆名叫“花濃”。
依舊是慣常的黑白打扮,外罩藍黑色的披肩,長發隨意的搭在肩上。對方也是位女士,很有文化人的味道,兩人相談頗為融洽,以至於忘了周圍都有誰來去。結束時,對方笑著說,“花濃,你真是才貌雙全了。”
穀雨未剛要謙虛,一個淺淡的聲音說,“鍾編輯,這麽巧,這裏遇見?”
穀雨未抬眼,鹿鳴似乎剛巧從旁邊經過,戴了頂帽子,一身運動打扮,倒把那股逼人的氣勢給掩蓋下了三分。
她便垂下眼簾不吱聲。
鍾編輯笑,“原來是鹿總,這麽巧?”
鹿鳴不在意的說,“是挺巧的。我去打球,才巧路過這裏。”然後轉向穀雨未,“穀小姐?”
“你們認識?”
鹿鳴淺笑,“若說認識,應該不算冒昧吧?穀小姐?”
穀雨未不知道他會不會再說什麽,隻好朝他點點頭,“鹿總好。”
鹿鳴看了看兩個人,“怎麽,你們這是談完了?”
鍾編輯點頭,“是呢。”她又轉向穀雨未,“談的還真是蠻愉快的。”
鹿鳴朝著穀雨未笑著說,“既然談完了,那我能不能借穀小姐幾分鍾時間?”
鍾編輯很識趣的說,“那好,我不打擾兩位。那個,我先回去整理,有了小樣時,再聯係你。”
三人道了別,鹿鳴坐了下來,招手讓服務上了杯純淨水。
“花濃?”他雙手握著杯子,“原來就是你。”
穀雨未不說話。她不說話,專心的攪著果汁。
初春的陽光很好,從半拉著的窗簾下麵照在桌子上,金燦燦的,兩人的手和杯子都在陽光之中。但是,臉上卻絲毫沒有受到陽光的影響。
鹿鳴仿佛隻是聊天,“最近還好?”
“嗯。”她含著吸管,認真的吮著。鹿鳴的眼光集中在那紅唇上,紅唇含著吸管,聚在一起,像一朵含苞的紅罌粟。
鹿鳴笑了起來,“穀雨未,你這個別扭樣子,是很提防我。”
穀雨未不說話,果汁讓半透明的吸管有了實在感。
鹿鳴慢慢喝了口水,“最近有沒有看新聞?”
穀雨未一聽就皺眉頭,她不想看見鹿鳴,一看起他,就想起那些她最不願意想的事,更何況鹿鳴還不斷的提醒她。
“抱歉,鹿先生,我對這些不感興趣。”
“是嗎?全城人都感興趣,我以為,你也會感興趣。” 鹿鳴輕輕的彈著桌麵,“正穀要完了。”
穀雨未繼續不動,但後背已經有點僵硬。
“不懂鹿先生說的。”
鹿鳴笑,端起純淨水喝了口才說,“我以為你會問我,是不是我捅給媒體的。”
穀雨未一震,“你?”
鹿鳴點頭,“我。”
穀雨未忽的就扔了吸管,“你為什麽這麽做?”
鹿鳴抬著眼皮看著她,“因為你。”
“我什麽?我怎麽了?”
“那天我就說過,如果你走,你會後悔。你不相信。”鹿鳴言簡意賅。
“哈,”穀雨未掠了下頭發,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於是你便這樣做?你講不講道理?”
“和你不需要講道理。”
“鹿鳴!”
“如果你想和我談,奉勸你盡量換個語氣。”
穀雨未長吸一口氣,“鹿鳴,如果你想對我怎麽樣,那OK,你來好了,我不怕。但……”
鹿鳴打斷,“不怕是因為你有一個在美國的男朋友,大不了你隨他遠走高飛,對不對?”
穀雨未張口結舌,“這和你沒關係。”
鹿鳴彬彬有禮,“穀小姐真開放,都和我上了床,卻還能說出沒有關係的話。且不知,您和您那位男朋友,是怎麽攀扯,才有關係的?”
穀雨未的第一反應是抓起桌上的飲料杯潑過去!她強壓著火氣,“鹿總如果是想要談事情,就不要說這些無禮的話。”
“這恰巧是我的目的。”鹿鳴看著她,“對不起,剛才打斷了你,請繼續您上麵沒有說完的話。”
穀雨未瞪著他,這個人是怎麽樣能修煉成這樣的脾氣?明明是個魔鬼,卻能把話說的不動聲色。
於是她生硬的說,“我是我,正穀是正穀,如果正穀未曾得罪你,請不要攻擊正穀。”
“哦?正穀和你有什麽關係,值得你這樣維護它?”
穀雨未暗地裏簡直要把牙咬碎了,“你不就是因為我和正穀的關係,所以才過來做這一番陰陽表演嗎?”
鹿鳴笑,很燦爛。“聰明,我果然沒有看錯人。好,穀雨未,你說的真正確。”他看著她,“你說的當然對,我的確是因為你和正穀的關係才這樣對正穀。其實我的目的也簡單,就是你。如果你聽話,我絕不會對正穀如何。”
穀雨未轉過頭,“對不起,我不明白。”
鹿鳴環顧一下四周,忽然站起來,迅速的探過上身。穀雨未猝不及防,待她反應過來,隻好伸手去格,卻讓他握住她的手腕往後扭,看似是他扶著她的肩,實際他的手力大無比,讓她的肩無法再動。兩張唇碰到了一起,穀雨未的大腦一陣空白。
鹿鳴的這個吻,好像是惡魔戲逗,目的隻在於引人注目,而絕沒有多少情分。在穀雨未反應過來要推他時,他已重新落座,舉起純淨水,“為我們的友好接觸,幹杯。”
穀雨未狼狽不堪,她下意識的拿起餐巾紙用力的揩著嘴,不料這在對麵人看來,顯然是一種厭棄。他眉間的冷色驟起,卻借著喝水的時機而陡然抹去。
穀雨未又羞又氣,起身要走。鹿鳴的聲音懶洋洋的,“慢走,不送。”
這四個如白水一樣的字像是定針一樣釘著了穀雨未的腳,既想走又不敢走,讓她很難受。
“你到底要幹什麽?”她艱難張口。
鹿鳴聳了一下肩,“不需要向你匯報,我隻要知道你關心正穀就行了。”
“你錯了,我從來沒打算行使遺囑。”
“那不妨。”鹿鳴說,“如果你不關心正穀,請問你那天為什麽非要鬧別扭?難道你不就是想看一眼你的哥哥穀維天嗎?”
穀雨未隻覺得渾身發冷,這人是個魔鬼,他能從她的一個小動作中判斷出她在想什麽。或者,究竟是自己太笨了。
“你錯了,”她低眉,掩飾眼底的恐懼,“我想見他,隻是好奇,不代表我想和正穀有什麽關係。”
“那是我錯了”鹿鳴笑的很燦爛,“您不必在這裏浪費時間,請便。”鹿鳴彬彬有禮,穀雨未心裏掙紮幾許,終於還是自尊占了上風,她一言不發的離開。
一敗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