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架之後兩個人再也沒有說話。陳明然整個人都要瘋了!他們負責研發的數據芯片出現了通訊不暢的問題,數據芯片是由一千多個小的數據模塊組成,無論采用何種方式,都不能最終確定到底是哪個模塊出了問題,無奈之下,隻有挨個排查,他已經顧不上吵架的事了。
蘇亦好從陳明然的臉色和他同別人的通話中猜出他工作不暢,也沒有不識趣的緊逼。無論這夫妻做得做不得,終究也不必成為怨偶。再怎麽生氣,還是不願意給他添亂。每天悄悄的盡量早回家,換著花樣兒的做飯。雖然還是自己先吃,但總不忘把他的那份兒放到電飯鍋裏保溫。冰箱裏也不間斷的放著剝好的柚子,柚子清火。
兩個人這麽過了十幾天。陳明然每天都在極大的壓力中度過,上層的批評、工作的繁重,讓他所帶領的小組成員和他都處於半瘋狀態。他夜以繼日的守著測試,有時淩晨才回家,回到家還要繼續幹一會兒,早上極早就出了門。蘇亦好偶爾瞥他一眼發現他的兩隻眼睛都陷了進去,禁不住也有點擔心,很想勸他不要開車了,可又說不出口,別讓他陰陽怪氣的又給堵了回來。
這天晚上蘇亦好模模糊糊的聽到關門的聲音,看看表,已經要三點了。衛生間嘩嘩的流水聲,然後他臥室的門關了,隔壁有挪椅子的聲音。悄悄的打開門,果然,燈亮的。猶豫了一下,衝了杯果珍,然後去敲門。
“幹嘛?”都三點多了,她怎麽還沒睡?
“你……開門。”
“幹嘛?說!”不會是又來吵架的吧,他可沒心思。
“你在幹嘛?”
“忙著呢。有事兒快說。”臥室裏一堆的咖啡袋子,陳明然覺得自己有些焦慮。
蘇亦好站著晃了晃,“行,知道了。”要走,裏麵又有了聲音,“到底有沒有事兒?”
“沒有。”
“沒有你來敲門?”
“你……好歹注意注意身體。”
陳明然本來就因為寫不出來程序正煩,讓她絮絮叨叨的打斷更煩,不耐煩的說,“行,我知道了。”
“睡吧,都三點多了。人不能太拚命,年輕的時候……”
呼的拉開門,“蘇亦好,你有完沒完?我說了,一會兒就好,一會兒就好,你快睡你的。”工作壓力真的很大,人人都羨慕在外資工作,可是壓力太大了,上下級之間等級明顯,國人在那裏不拚命根本得不到機會,他覺得自己這張弓要斷了弦。
蘇亦好本來就是拉下臉才過來說這些話的,讓陳明然這一頓搶頓時覺得臉上掛不住,“陳明然,你別好心當做驢肝肺……”
“你這好心就是驢肝肺!”最煩的就是幹活時有人來打擾他,“你快去睡吧,不用你管。也不穿衣服,再……”
“甭趕我走,我會走,你放心,我沒有那厚的臉皮賴著你。”蘇亦好硬梆梆的回了一句。
陳明然憋了這些日子的氣使他突然喪失了理智,他嘩的把顯示器推到地上。突然其來的轟隆聲嚇了蘇亦好一跳,她不自主的往後退了一步。還亮著的顯示器黑了,一道大口子出現在液晶屏上,室內頓時沉默下來。兩個人都盯著散在地上的顯示器,陳明然有些後悔,“那個……”。
“行,不打攪你,對不起。”蘇亦好轉身就走。
那邊的門重重的關上,聽見唏裏嘩啦的響聲。站了一會兒,陳明然輕手輕腳走出去一看,門縫裏有燈光泄出來,她,在幹什麽?
無奈的回到自己屋裏望著地上的顯示器發愣,怎麽煩躁到這個程度了?心裏有些內疚,不是針對她,實在是壓力太大了,也不知體諒下就知道嘮叨。揀起顯示器接上怎麽也不亮了,打算拿出本子接著幹一會兒,算了,心裏煩,不幹了,睡吧,都四點了,早上還要準時爬起來上班。
他又悄悄的出去一看,燈光還是在亮著,她在幹什麽?在門口站了會兒,都在氣頭上,眼下也沒有精力說這些,再說吧。回到屋裏,連洗漱也省了,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鬧鍾準時把陳明然驚醒,洗漱完回屋換衣服才發現自己臥室的門上貼了個即時貼:“離婚協議已發到你郵箱,請查收修改。如無意見,請簽字。”
離婚協議?昨晚忙到那時候就是為了離婚協議?蘇亦好,你見鬼去吧!陳明然倏的扯下那個便條揉成個小紙團,狠狠的扔在地上踩了幾腳。
上班悄悄的打開郵箱,發信人:蘇亦好,主題:離婚協議,發送時間:04:37.這妮子,是不是瘋了?打開一看,陳明然險些把這個顯示器也推到地上——蘇亦好與陳明然因婚姻不存在感情基礎、雙方一致認為該婚姻為錯誤婚姻,現自願離婚,並就財產問題達成協議如下:一、依照雙方婚前所作協議,陳明然婚前的個人財產歸其個人所有。包括:(1)雪鐵龍汽車一部;(2)位於C區林蔭路16號樓22B室的房屋一套及室內所有家電家具;(3)其婚前所取得的個人動產。二、雙方在婚後所取得的收入,即目前在各自帳戶中的現金、股票及其他動產收入歸雙方各自所有。三、蘇亦好放棄主張婚姻存續期間償還房貸部分的份額。四、此協議外的其他財產參照第一條及第二條處理,互相之間不進行任何主張。
陳明然抓起電話按到一半又住了手,算了,不和女人一般見識。拖,拖一陣兒再說。他垂下手,盯著離婚協議那幾個字,感覺分外刺眼。離婚?蘇亦好啊蘇亦好,你居然拿這事賭氣。真有你的,離婚這事兒你都想的出來,你當結婚是過家家?等忙過這陣兒再和你算帳!
陳明然顯然沒把這當回事兒,仍然在努力的寫他的程序。熬到下班,各位弟兄都走了陳明然才靠到椅子上,看看表,九點多了,回去?回去也是吵,那個不依不饒的性格能讓他安生才怪。蘇亦好,你怎麽就不會溫柔溫柔?
閉著眼睛想了會兒,算了,別回去了,省的吵架,今晚先到大陶那裏去對付一晚上吧。又寫了一會兒實在餓的扛不住了準備收拾東西走人,來短信了,一看,蘇亦好,“想好了沒?要簽趕快!”陳明然看了不理,直接刪除。又過了一會兒,又來了短信,打開,還是同樣的內容,刪除。再過一會兒,還是同樣的短信。陳明然火了,他飛快的打了幾個字,“蘇亦好,你別欺人太甚!”,剛要按發送,又按了取消,小樣兒的,和你一般見識!
蘇亦好再也沒有發短信來。陳明然在肯德基隨便吃了個漢堡打電話給大陶:“大陶,我鑰匙拉家裏了,這麽晚了,不大好意思叫保安,去你那兒蹭一宿?”
大陶說:“然子,你真會來,今兒我老婆剛和我鬧別扭跑回娘家去了,你來吧,咱兄弟有日子沒見了。”
大陶是陳明然的發小,鐵發小,兩人從小一起長大,一起跳牆,一起逃課,一起被罰站。不同的是,陳明然天性比他聰明,家裏管得又嚴,玩歸玩,鬧歸鬧,最終還是博士畢業。大陶則沒那麽幸運,大學沒考上,畢業進了一家鋼廠,一改製,半死不活拿不了幾個錢,索性離了職,現在自己開了個小買賣,做家裝,生意不多,他也知足,用他的話說小民小戶的也夠了。
陳明然很珍視這發小。雖然他的身邊充斥著這海歸那博士、天天彎著舌頭甩外文,但他覺得無論什麽時候,他就是一個A市人,他不覺得自己和大陶有什麽差異,反正在一起,誰也不聊誰的專業。
陳明然進門時大陶正一個人喝酒,“嗬,大陶,還沒改呢?”上中學時大陶就以能喝而著名。
“一個人悶,不如喝點酒。”
“和嫂子怎麽了?都挺大的人了,什麽事不能讓讓?”
“唉,別提了,這男人啊,成了家,就是累贅。”
“怎麽了到底?”
“唉,說來也真沒什麽大事,”大陶又喝了一口,“她媽病了,不小的病,說要拿錢。我說咱家也不是特富裕,你也有哥,你哥也不比咱過的差,你讓你哥也出點兒。哎,她就不願意了,說她人都嫁給我了,現在她們家有難,連這點錢都舍不得——兄弟,咱說良心話,我哪是舍不得,是,我也確實舍不得錢,可那是咱老婆不是?我為什麽?結婚了,就是有家了,我心裏想著這家我怎麽了?她再怎麽著也是出了嫁的人了,管得有時有度吧?再說我也沒說就是不讓她拿啊。”
清官難斷家務事,陳明然隻聽不說話,大陶繼續說,“唉,兄弟,你比我強,掙的比我多,將來不會有這事兒。說來不怕你笑話,我要是一年能賺他個幾十萬的,拿吧,我也不在乎那點兒,可這不是賺不了嗎?”大陶點上煙,“這人啊,我現在也看明白了,還是得有文化,我和你嫂子都沒什麽文化,用時髦的詞叫什麽?無法溝通。理兒就是那麽個理兒,但就是不會說,一說就打起來了。你說,都為點什麽事兒啊?”
陳明然苦笑了一下,他很想說這和有沒有文化沒有關係,但他忍住沒說——他連結婚都瞞著這發小,現在,也隻好苦水自咽了。
大陶一杯一杯的喝,“唉,吵了好,好了吵的,真是煩!我自己都不明白,怎麽說著說著就吵起來了?美國和伊拉克要打還要先論論呢,你說,這夫妻倆幹起仗來怎麽比那原子彈升天還快?”
是,夫妻倆吵架,從來不會因為諸如宗教、反恐、政治形態或者種族歧視等問題,但速度和威力絕對不比那差。
陳明然也隻有苦笑了。大陶繼續絮絮叨叨的邊喝邊說,末了拍了拍陳明然的肩膀,“然子,聽老哥句話,將來你要結了婚,千萬不要說離婚,無論什麽時候都不要說。這玩意兒,隻要說出第一次,第二次就很容易說,然後一次就比一次容易說,最後就非離不可了,像我們現在,我看是難了,難啦。他媽的,誰說男人不在乎家?哪個男人不在乎家?啊?咱就不是人?”大陶的眼睛通紅通紅,不知是喝酒喝的,還是心裏不好受。
陳明然含糊的應了。胡亂的衝了個澡,躺在床上,看看手機,沒有動靜。起身把手機放在窗台上,看看是滿格的信號,心神不寧的等了一會兒才慢慢的睡著。但是,這一夜,再也沒有等來蘇亦好的短信。
又是一天。陳明然又紮進工作裏沒抬起頭,他顧不得想別的事,項目進行到緊要的時候,整個小組的人都在努力,他這個做組長的壓力比誰都大,這時候,天塌下來他也隻能先讓它塌。晚上依舊是找了個借口住大陶那兒,卻再也沒有接到蘇亦好的任何隻言片字。眼下,真顧不得蘇亦好了,先讓她自己冷靜下吧。
第三天、第四天,早上上班發現手機沒電了,摸索了一陣兒才想起來充電器沒隨身帶出來,跟同事借了一圈兒也沒能借到,想一想,決定中午回家拿——今天周五,中午她不會在的。
輕手輕腳扭開門,屋裏一片寂靜,果然不在。陳明然找到充電器準備出去,看看手有些髒,便進衛生間洗了個手。擦手的時候才發現隻有一個毛巾,再一看,架子上空了一大半。陳明然衝出衛生間,推開小臥室的門——果然,空空蕩蕩,地上,連個紙片都沒有!陳明然慌了,掏出手機插上電,飛快的撥了兩下,那邊傳來半聲“喂——”“蘇亦好,你瘋了?你這麽做什麽意思?”
“意思我已經說的很明確,離婚協議你有意見嗎?”
“蘇亦好,你拿離婚當什麽?”
“陳明然,你對著誰吼?好聚好散,吼什麽?”
“你搬回來!”
“你再這麽說話我就要掛電話了!”
“搬回來,誰允許你搬走的?搬回來!”耳邊傳來嘟嘟的聲音,她居然掛了!
再撥過去,還沒等他說話,“陳明然,你我都算有點知識的人,處了這一場,你別非要吵到大家都沒麵子。”又掛了!
陳明然拿拳搗了一下牆,他恨不得蘇亦好現在就出現在他眼前,讓他咣咣的打幾拳!死蘇亦好,連這種事都幹的出來。想讓我簽字?想都別想,不簽,就是不簽!
接下來的日子陳明然不知是怎麽過的。研發六組全體組員每天工作十二小時以上,三餐訂外賣,直接送到辦公桌前,有時為了和遠在地球那頭的同事同步,要跟著他們的時差走,半夜都在幹活,有人幹脆就睡在辦公室裏。陳明然覺得自己都要頂不住了,卻仍然還在頂,他是組長,他不頂誰頂?在跨國公司工作,名聲好聽,說到底不過是資本主義榨取血汗。這種情況下,他無力也無暇想離婚的事,在他心裏,這不過是蘇亦好賭氣,賭完了,就會搬回來的,蘇亦好可是從來沒有難為他——更何況,他也不知道怎麽能讓蘇亦好回來,先這樣吧,忙過這一陣兒再說。
陳明然自認為自己找了個很好的辦法:冷處理。可當他有時間來想這事的時候,事情,可不像他想的那樣子了。
已經有一個多月了,像剛結婚時一樣,像兩個陌生人,互相不通電話,連個短信也沒有。工作交了差,陳明然休了三天假,每天呆在家裏,感覺空蕩蕩的,沒有蘇亦好嘰嘰喳喳的說話聲,也沒有她的腳步聲,即便是電視開得山響也還是覺得靜悄悄的,讓他很不適應。雖然以前的日子也是這樣過的,但畢竟是以前,不是現在,不是有了蘇亦好以後的現在。他不得不承認,他想蘇亦好了,雖然這種想在他看起來隻是一種生活上的習慣。
實在受不了了,打蘇亦好的電話,聽筒裏卻傳出:“您好,您所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再打,還是它。再打,還是它。陳明然不歇氣的打了一天,一直是這句不變的“您好,您所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後再撥。”
難道是蘇亦好把自己的電話設成了拒接號碼?他從床上跳起來,不管已經是夜裏十點多了,開著車找了個還亮燈的小商店,用公用電話一打,還是這句“您好,您所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後再撥”,蘇亦好在哪兒?飛機上?不會啊,那應該是關機,這暫時無法接通是什麽意思?她在哪兒?
陳明然一夜沒怎麽睡。第二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聽筒裏傳來的依舊是“您好……”,他不耐煩的掐斷,不好,很不好——她不會是出事了吧?
她在哪家公司?不知道。平日用不上,也很少說。而且她給過名片,那上麵都有,也從來沒想著記。名片呢?陳明然開始翻抽屜。可他把抽屜裏的東西全倒出來也沒有,再找書架、再摸包底。一整天,陳明然隻做了兩件事,一件是打電話,一件是找名片,然而,他等到的,依然是空的。
蘇亦好像是從他的生活中蒸發了,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