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並沒有真的發郵箱,畢竟他們不是談判對手。兩個人的關係又恢複到剛見麵時了,蘇亦好思想鬥爭了好幾天。她也是個相當剛強自尊的人,若是以前,人家不理她,她絕對不會上趕著去和人家交好,她不是那種人。反正她已經習慣一個人獨立成一個世界,不在乎是否有人來和她說話,和陳明然的冷戰在這點上不構成壓力。可是,畢竟是結了婚,如果這麽嘔著,結果呢?蘇亦好歎了口氣,婚姻不是談判場,也不存在誰先低頭。既然已經結了婚,就不能分的太清楚,該做的還是要做,否則,太弱智了。她曾經闡述過一個論斷,婚姻內沒有原則,一講原則,就三親六親全絕光了,大家就是死皮賴臉的過。可理論歸理論,真實踐出來,心裏怎麽那麽不是滋味兒。人人都是有麵子的,哪怕是對自己人。莫非夫妻倆也是東風壓倒西風的關係?——算了,不能再想了,越想越寒心。我是婚姻內的套中人,婚姻第一!
又是周五,蘇亦好抓起電話發短信,“陳明然,晚上回家吃飯?”
“加班。”幹淨利落兩個字。
切,還來勁了。“給你留飯,愛吃不吃!!”
那邊陳明然搖搖頭,相處快三個月了,唯一的感覺就是好硬的脾氣,自己的運氣實在不佳,撞來的婚姻並不是自己想要的。陳明然的夢想情人是賢妻良母,他覺得女人不需要太聰明,也不需要太漂亮,但一定要很賢惠。他努力的工作,需要回家之後有個溫和的笑臉和溫暖的問候,蘇亦好顯然不是。多數時候,陳明然覺得她更像公司裏的那些女同事,雖然可能穿著隨便,但你要格外注意言辭,否則會招來相當力道的反擊。
自己的運氣真是不好啊。
埋頭寫著接口協議。世界也像這計算機語言,雖然千變萬化,但不過是由0和1組成的,0表示斷,1表示通。0和1輪流存在,隻不過占的時間長短不同而已,偏向0的,是不好,偏向1的,大約可以維持。可能無限接近、但永遠不能達到兩頭的終點,即0和1,也就是說,萬事總是由0和1交叉組成。
他和蘇亦好,應該也是這樣吧。
想通了這0、1理論,陳明然還是回去吃了飯,難得今天蘇亦好多做了道湯,雖然都涼了,好歹總算吃了頓像模像樣的飯。說實話,陳明然早對外賣反了胃,至於方便麵更是早在歐洲讀博士時就深惡痛絕,若不是每次吃飯讓他覺得自己有些可憐,他可能也不會真去響應蘇亦好的征婚。對此事,他至今仍然覺得有點像在夢裏——這一點,倒和蘇亦好有些相同。
兩個對婚姻都覺得是在夢裏的人,如今,在生活的磨擦中,開始醒了,開始理智了。
蘇亦好調整好口氣,“陳明然,氣消了今天我們談談?”
“你說。”果然是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有了飯吃,似乎矛盾淡了些。
“你對我有什麽意見?”
陳明然摘下眼睛揉揉眼,“蘇亦好,我覺得你不要一上來就立即站在我的對立麵上,你怎麽就能判斷我對你有意見?”
“那好,你說。”
陳明然無奈,“蘇亦好,你是不是專業習慣?我不是你的被告,也不是你的辯論對手,請你不要對我用盤問或質問的口氣。”
“陳明然,我用我的誠意現在請問你,你想讓我怎麽樣?”
陳明然苦笑,“蘇亦好,請你做一回女人、不要這樣好不好?正常的口氣、普通的口氣,不要談判的口氣!什麽我想讓你怎麽樣?你有你的意誌,我能讓你怎麽樣?”蘇亦好不吭聲,不想事態進一步惡化。但不吭聲,並不代表心裏沒想法。開口先和你說話,已經算我先讓你一頭了,還這麽挑刺兒,難伺候!
兩個人正在僵持中,蘇亦好的電話響了,回屋一看是哥們兒李錚。李錚是蘇亦好沒讀研前的同事,在蘇亦好讀研時也來A市發展,兩個人交情不錯,無論是當年在公司還是後來考研再到蘇亦好畢業找工作,李錚都盡到了朋友的責任——無論何時,無論在哪兒,都關心著她,在蘇亦好最失落的時候陪著她。蘇亦好和他沒有男女之情,但在她心裏,李錚可是個鋼鋼的真哥們兒,值得她信賴。他倆說話向來無遮攔,既不考慮用詞,也不考慮口氣,他不拿她當女的,她不拿他當男的,反正正常人說話都不會說褲腰帶以下的。但結婚的事,蘇亦好卻是對他隻字未提,不是不信任,而是不知從何說起,也有點不好意思——若不是和林海薇住在一起,她也不會讓林海薇知道,也許在她心裏,這種婚姻,多少有些不光彩。
“幹嘛?”直來直去,毫不客氣。
“你幹什麽呢?”電話裏有些嘈雜。
“沒幹什麽,能幹什麽?日子天天這一套,難有新意。你呢?”
“看看,你老是這麽消極,你就不能積極些?”
“行,你說,怎麽積極?”
李錚笑了,“我說你呀,認識你也五六年了,你怎麽總這樣啊?我都快成你的心理醫生了。”
“淨說貧嘴的話,把自己吹的那高也不怕閃了舌頭。”
李錚哈哈大笑。“哎,我最近漲工資了,比較高興,所以給你打個電話。”
“漲了多少錢?”
“一千五。”
“嗬,行啊哥們兒,也一萬多了。”
“嗯,差不多,一萬零九百。”
“K,我說,我真覺得我這碩士白上了,什麽用啊,還不抵你隻上個大專呢。”李錚專科畢業,畢業就進了期貨界,做了五年操盤手,又做了兩年的大豆采購,對期貨現貨市場都很熟,現在做期貨交易軟件的售後支持,好像又轉到前期投標上去了,大蘇亦好一歲,也是光棍一個。
李錚得意的大笑,“智慧不是通過學曆來衡量的。”
蘇亦好鼻子哼了聲,“別順杆兒爬啊,哪天請我吃飯?”
“行,吃什麽?”
“烤魚。”好久沒吃了,想想就饞。
“瞧你那點出息,我以為要吃多麽高級的。”
“要不咱去吃麻小?”麻辣小龍蝦,真好吃,一想就口水漣漣。
“小龍蝦啊?也行。”李錚和蘇亦好是地道的老鄉,李錚更絕,從小就在海水裏泡大的,用他的話來說,一個星期不吃魚簡直就要餓死了。
“那明天晚上七點,東金門地鐵B口見。”
“OK。”
高興的收了線,耶,有麻小吃了!蘇亦好興奮的搓著手。伸頭看看,陳明然居然還坐在餐桌前,蘇亦好還是過去坐著了。
“朋友?”這次是陳明然主動開了口,蘇亦好朗朗的嗓門一字不漏的讓他收到耳朵裏去了,和人去吃麻小?好像還是個男的?
“對,一哥們兒。”讓李錚的電話一衝,蘇亦好的情緒緩和了不少。
陳明然靠在椅背上,“你這不挺會好好說話的嗎?”
蘇亦好的臉上馬上有了寒意,“你想說什麽?”
“我想說,我是你法律上的丈夫,希望你和我說話時也和他一樣,別老暗含刀鋒。”
“我哪有?”蘇亦好要跳了起來。
“你看你看,現在就是。”
蘇亦好一臉漠然,想了想才說,“陳明然,你不能要求我這樣,我和他多少年了,你和我說話也能和你那些哥們兒一樣?”
陳明然也想了想,“蘇亦好,我覺得我們有必要定一定位啊。現在不是你和你哥們兒近,也不是我和我哥們兒近,論理應該是咱倆最近,對不對?”
“理論上這樣。”事實上是另外一回事。
“所以蘇亦好,你把對他那勁頭對我,用在我身上,你覺得行嗎?”
蘇亦好仔細的思考了一下,“陳明然,不大可能,就像你對我像對你的朋友那樣,你能做到?”卓天不好說,但如果李錚敢不接她電話一定是不想活了,她能攪的他一小時之內什麽也幹不成,但對陳明然她就不能。李錚在蘇亦好來電話趕上他忙時從來都是主動說明情況,不像陳明然那樣永遠都是疏離又遲緩的兩個字,加班。
陳明然也思考了一下,“還真是。”他敢直接指責她你飯做的難吃、脾氣不好、莫名其妙的給人冷臉看?
“咱倆太生。這樣吧,陳明然,明天我們去逛植物園怎麽樣?”
“這麽熱的天去逛植物園?”陳明然把那句“你有毛病吧”省了沒說。
“植物園的荷花正是時候,我們去看吧,夫妻倆去看荷花,你覺得這提議怎麽樣?”若不是懷有使命感,蘇亦好是絕對不會去看的,春天都不去了呢,現在這鬼天氣太熱了,三十多度的高溫不是誰都能受的起的。
陳明然無奈,“那我是不是還得準備DC?”
“很正確。”
點點頭,婚姻至上,陳明然豁出去了。
豔陽高照,使兩人盼望陰天的念頭同時落空。陳明然穿著淺藍與白色相間的方領T恤,薄薄的運動褲,運動鞋。蘇亦好擦了防曬霜、戴著墨鏡、撐著傘,穿著圓領T恤,七分褲,薄底布鞋。上了車蘇亦好第一件事就是要陳明然要打開車窗透了會兒氣,然後說,“提前聲明啊,今天要是暈車你別怪我。”
陳明然愣了下,一臉的不願意。蘇亦好對自己的狀況有數,不過是故意嚇他,看他果然露出了不願意心裏也別扭起來,切,說的好聽,什麽婚姻至上,這點小事都忍不了。
與春天那洶湧的人流相比,植物園裏遊人稀少,夾道都是遮陽樹,空氣清新,風輕輕的吹著,遠遠的還有布穀鳥在叫,兩個人的心情都好了起來,麵上有了微笑。順著路走了一段兒,看著腳下幹淨的瀝青路,蘇亦好童心大發,“我要脫下鞋光腳走,你呢?”
陳明然皺了眉,“搞什麽標新立異,哪有人光腳的?”
“你不光我光。”蘇亦好說到做到,一分鍾後鞋已經拎到手上。“哈哈,真好,”蘇亦好原地蹦達了幾下。
周圍人都往這邊看,陳明然皺了眉,“蘇亦好,你多大了?”
“幹嘛?二十九。”
“既然是要三十而不是要三歲了,你能不能假裝也假裝的成熟些?”
哼,白他一眼,不說話,自己往前走。陳明然很想掉頭而去,忍了忍還是沒有,跟在後麵保持著一米左右的距離。
腳踩在涼涼的瀝青路上感覺真好,蘇亦好恍惚記得某資料上說,人原來赤足行走,身體與大地是相通的,後來穿了鞋,而且還是絕緣的橡膠底,人體的負電荷就無法傳向大地,人的疾病就增加。不管這是不是真的,但赤足的感覺真好,腳很舒服,每走一步不像原來在鞋裏那樣任勞任怨受委屈,反倒是像從腳底傳來一種快樂,嘻嘻。
明知陳明然不願意,她還是要這樣做,也不是什麽原則性問題,你不知道這好處我為什麽也要委屈自己?再說了,憑什麽你不願意我就不能做?
一對小情侶唧唧噥噥的走了過來,女孩子看了看蘇亦好的腳,不知對男孩子笑語什麽,男孩子看了看也笑了,彎腰脫了自己的鞋,女孩子笑了,四隻白光光的腳便印在瀝青路麵上,他們相視一笑,各自拎著鞋牽著手向前走了,蘇亦好的目光跟著他們走了很遠,唉。
幾個老外迎麵走過,“Hello。”蘇亦好展顏,“Hello。”大胡子老外指指她的腳,“Very good。”蘇亦好笑了,“Thank you。”忽然想起那年畢業在宿舍樓下送遠走他鄉的同學,本來各自笑鬧,摔上車門那一霎那,蘇亦好的淚下來了,一個老外開車經過,對她搖著手大聲說,“NO CRYING。”日子就這樣過去了,No crying。YES,NO CRYING!
陳明然跟在後麵,看著蘇亦好左搖右晃,心裏有氣。其實陳明然也很想光腳,可這麽公眾的場合畢竟不是很好。但蘇亦好旁若無人的舒服勁兒加上似乎也沒有人指指點點又讓他心裏有些癢癢,她也不過來再遊說一下自己,現在再脫鞋怎麽麵子上也過不去。這麽想著,腳在鞋裏似乎越發的悶,PUMA也是鞋啊,和腳親密接觸的還是布料和橡膠而不是路麵和空氣。前麵的蘇亦好似乎根本忘了他的存在,一步步走的很穩,左顧右盼,十分自得。路麵也不出個刺或石頭,讓你囂張!
終於,陳明然逮著了進攻的機會。由於有樹蔭,蘇亦好的傘用不上,偏偏她又背了個很小的包,放不下傘,拎著又不耐煩,便想出一個妙招:抽出一節傘杆,傘把抵住下巴,傘杆斜扛在肩上,既不用手扶,又不擔心傘掉下來。蘇亦好正暗自誇自己聰明,陳明然躥了上來,“我說,你以為你是民工?”
蘇亦好擔心傘掉下來,連頭也不回,“我就是民工,A市城裏的民工,不像你這本土的高尚人。”
陳明然沒想到她承認的如此幹脆反倒捎帶著諷刺了自己,原來準備的後續部隊忽的全成了跳水的兵,隻好老老實實的說,“你能不能別太招搖?也顧及一下別人的眼睛?”
“誰愛看誰看,免費。”
“蘇亦好,這世界上不光你自己。”
“我知道啊,可我這樣是侵犯了他人利益還是有損社會公德?”
陳明然張口結舌,邏輯完全正確,可是,“蘇亦好,你小時候是怎麽受的教育?”思維似乎是另一個世界來的。
“我受的教育就是不要動輒就指責別人‘你小時候是怎麽受的教育’。”原模原樣的話返回來就可以當炮彈,連“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都不用,陳明然啞口無言。
兩人都不再說話,各看各的風景。寸土寸金的A市,緊靠秀山的植物園確實是一個很好的去處,門票便宜,環境幽靜,隻要不在看櫻花或紅葉的時候來,還頗能讓人有出世之想。人來自自然,還是在自然中最能放鬆,鋼筋混凝土的確讓人太壓抑了。中國自古就有優秀的田園詩,不知道在古代那些詩人是為什麽有那麽大的感觸?他們的城市又沒有鋼筋、洶湧的人流、無處不在的通訊、暗藏在任意地點的攝像頭、做不完的工作,他們麵對的壓力是什麽?也許將來的人們也會羨慕我們吧,隻怕那時的人都已經成了壓縮餅幹——被壓力壓的。
風吹過麵頰,輕輕柔柔,蘇亦好禁不住哼起了歌,“烏蘇裏江來寬又闊,藍藍的江水起波瀾……”她覺得這首歌特別美,時下的流行歌曲或者好聽或者能讓人有所感慨,但都沒有那時的歌兒美。《烏蘇裏船歌》很美,健康的美。現代的人都失去健康美的標準了,以修飾為美,以造作為美,甚至以假為美,真像《病梅館記》中的病梅了。
陳明然起先也隻沉浸在微風、綠影和青草味裏,聽到蘇亦好哼歌他笑了,這個土氣的土老冒兒。“哎,這歌是男高音的,你唱的不行。”他尖著嗓子學了一句,“烏蘇裏江……”“陳明然你找死,要不你唱?”蘇亦好的臉有些紅。
“我爸我媽那老年合唱隊才會唱這麽老掉牙的歌。”
“不懂欣賞就別怪別人。”
“蘇亦好,你是不是特別喜歡那個年代啊。”土土的,傻傻的。
“是,怎麽了?”本要不承認,後來想承認了也無妨。
陳明然又一次的沒想到,他不得不承認,蘇亦好的思想軌跡是他所不掌握的,所以,他準備的炮彈總是被當作雞蛋自己吞了。
“為什麽?”不知不覺和她並肩走了過來。
“沒什麽,那年代的人比較真,也比較純,雖然有些狂熱,總體還算健康。”蘇亦好怕他嘲諷,趕緊又說,“你看今年的體操比賽,獲得金牌的朝鮮小姑娘,那眼神多純,咱中國的確實是見過世麵,大大方方,但沒人家純。”
陳明然想了想,“蘇亦好,覺得你挺矛盾,一方麵有些標新立異的前衛,一方麵又很守舊,有些老土,說不出來你究竟是先進還是落後。”
蘇亦好把傘取下來前後悠蕩。“這沒什麽奇怪的,我隻是照我喜歡的生活方式進行,所謂前衛或所謂老土,都是別人的標準,我不看別人的標準而活,人嘛,總是一個複合體,不是工業產品,難以歸類。”
“Yes,complex。”
“禁止說鳥語!”
陳明然有些吃驚,“別告訴我你討厭英語。”這年頭碩士畢業的有幾個人英語過不去?
“中國人幹嘛要卷著舌頭學鳥語?”蘇亦好的英語水平說不上差,但也隻能說是非常普通,尤其聽力,差的可算是丟盔棄甲。
“學不會就是學不會,”陳明然吃了半天的癟終於找到一個好的進攻點,“何必給自己遮羞。”
“哼,出過洋了不起?”
“耶,就了不起。”陳明然舉出V形的手指興奮的晃了兩晃,開懷大笑起來。沒想到她怕英語,以後天天拉她看美國大片,還要沒字幕的那種,一股成就感在他心裏油然而升。
哈哈,蘇亦好,你也有笨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