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中,他永遠是睡在小被子裏的模樣,紅撲撲的臉蛋,薄薄的嘴唇,小巧的鼻子。
經過無數個不眠之夜,我終於做出了決定。
越己要十個月了,我對楊騁風說,按我老家的規矩,要在孩子十個月的時候去廟裏拜拜。楊騁風將信將疑地聽著,我說:“你和我去吧。”他看了我好半天,點頭同意了。
我早就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君聞書送我的墜兒、印和錢票都縫在衣服最裏麵的夾層中,把賣身契縫在另外的地方。這天早上,我把荸薺送我的衣服穿在裏麵,把護腕套在胳膊肘上,在腰上捆好了越己小時候的衣服——往後,這是越己伴著我的唯一的東西了——外麵套上楊家的衣服,又拿了楊騁風的幾貫銅錢做零用。一切都弄好了,我過去看看小越己。
他還在甜甜地睡著。小家夥,真是隻懶蟲,都這時候了還睡,不怕太陽曬P股。十個月了,以後不能這樣,人長大了有許多責任要承擔,擔當自己的人生和自己的幸福。越己,不要怪媽媽,娘不能和你爹生活,娘不能忍受,那樣的話娘會死的。以後好好聽爹爹的話,他會疼你的,娘知道,他疼你……娘對不起你!
我捂著嘴,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兒子,媽媽不願離開你,真的不願意。你十個月了,媽媽再不走,更離不開你了。早點兒走,他給你找個新媽媽,你和她之間也不會太隔膜。兒子,媽媽對不起你,原諒媽媽吧!
我抱起他狠狠地親了一下,然後輕輕地放下他,頭也不回地掀起簾子出去了,外麵車子已經收拾好了。
我看著窗外不說話,今天要去的是天童寺,早就聽說天童寺位於城外的太白山麓,我特意選了那裏,就是希望在城外逃的順利些。
到了。殿宇巍峨,參天古鬆成行,一派莊嚴氣象。我們拾級而上,直至大雄寶殿。我跪在墊子上,雙手夾著香,虔誠地舉過頭頂,“願菩薩保佑越己平安、快樂地成長。”我拜了三拜,插上香,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鍾聲轟鳴,安靜肅穆,我心裏很平和,該走我的路了吧。我借口想去後麵法堂看看,楊騁風點頭答應了。法堂裏很安靜,下人們都被留在外麵,我裝模作樣地看著,見楊騁風也看得津津有味,就對他說:“早上走得急,我去下茅廁。”
他想都沒想就同意了,我當著他的麵攔住一個小和尚問路,果然,茅廁要出了後門才可到。我裝模作樣地和他說了一聲,才順著小和尚說的路走了。
茅廁靠著後山,我繞著走了一圈也再沒尋著別的路。隻有冒險了!我匆匆地進了茅廁,三下五除二把外麵的綾羅綢緞扒下來,卷成一團,塞在牆角。又放下頭發,迅速盤成一個男子常結的發型,拿事先準備好的布條纏上。聽聽外麵沒有動靜了,我才鑽了出來,低頭從法堂旁邊慢慢地繞過去。
我走得不急不慢,心卻咚咚跳著,後背滿是汗。天可憐見,楊騁風千萬不要這時候出來。路過法堂正門口,我眼角的餘光瞥見翠環她們正在東麵的樹下坐著歇息。我低下頭,繼續抄著手往前走。過了法堂,我便順著路往西走,迅速地邁開步子,直接奔正門而去。我今天必須走得越遠越好,明天恐怕就走不了了。
後麵靜悄悄的,我斷定沒人注意到我。東麵停放了楊家的車,我轉頭往西看,有不少般載,於是我跳了上去,說了一聲“往前走”,牛車咿咿呀呀地走動了。
“公子這是去哪兒?”
我心裏又有了一個想法,“老倌兒,你走遠程不?”
“走。”
“往南最遠走到哪兒?”北邊我是不會去了,揚州、湖州哪兒都不去。
“南啊,泉州,去送過貨。”老倌兒一口明州本地話。
我沉吟了一會兒,“去泉州好多錢?”
“五貫。”他豎起手指,我點點頭,泉州就泉州,離那些地方越遠越好。
天童寺在城外,遠遠望去,還能看到明州城的城門。我對一切毫無留戀,隻是心疼我的小越己。越己,醒了嗎?紅珠給你換尿布了吧。昨晚最後給你喂了一次奶,該差不多餓了吧?想讓你多吃點兒,你非要睡,以後就要吃別人的奶了。越己,娘對不起你,這輩子娘再也見不到你粉嘟嘟的臉了,見不到了,見不到了……你爹會告訴你娘死了,可娘知道你會好好地活著,一定要好好活著……越己,恨媽媽吧,媽媽不是人!
我擦了擦淚,看看前麵的路。是,我得往前看,哪怕是一個不完美的命運,我也得往前看。
我們一路走著,上車後老倌兒就看出了我的性別。我撒謊說我是被打發出來的丫鬟,他也將信將疑的。一路上我提心吊膽的,生怕他欺負我是一個女的。事實證明他是一個十分忠厚的人,隻管趕車,有時也和我說說話,但言辭謹慎有禮。我慶幸自己終於有了一回好運氣。走了大半個月,我們才到了泉州。
“姑娘,”臨下車,一向寡言的老倌兒突然發話了,“姑娘在這城裏可是有熟人?姑娘別多心,我看你也不是普通的丫鬟,這泉州話不抵明州話,極為難懂,姑娘多加小心。”
我點點頭,還有人關心我,哪怕是個陌生人。我多給了他一些錢作為酬謝,目送著他掉轉車頭走了,心裏百感交集,湖州、揚州、明州,一切都再見吧,一切都再見吧。加油啊,司杏,加油!
我先找錢局兌了點兒錢,摸出錢票,淚在心頭,君聞書當時的細心在這時果然救了我。也許,他那時已經猜到我會逃出來?他成親了,真好,終於有了自己的家,希望他幸福。
泉州在宋朝也是一大外貿港口,對外貿易十分繁榮。隻是宋朝大多是官賣,少數貨物可以進行民間外貿,各種把戲猖獗,當地市麵卻十分繁華。我尋了間小客棧住下,十分貴,還算安全,想起上次住小客棧是在湖州,和荸薺一起。命運多麽相似,又有多麽不同啊。兩次都是逃出來的,但已經物是人非了。
泉州人說的是閩南語。閩南語是頗古老的古代漢語,用佶屈聱牙來形容也不為過。第二天,我先去當地衙門報身份。胖胖的師爺問:“哪裏來的?”這句話他說了好幾遍我才聽懂。我恭恭敬敬地回答:“揚州。”遞上我的賣身契,按事先編好的話說:“剛從人家家裏出來,到泉州來落個戶。”一麵悄悄遞上兩貫錢。
師爺不動聲色地收下了,“就是這個名字?”
我轉了轉念頭,都過去了,過去吧,我要重新開始生活,“寫司越吧。”兒子,媽媽想你。
半個時辰後,我拿到了寫有“司越”名字的新戶籍。現在,我是司越了,一切重新開始!
有了身份,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租了間小房子。古代的人都不願住靠海的房子,認為“居山不住川”,我喜歡,安靜又清涼。泉州在宋朝已經高度發達,道路、排水都做得很好。我住的小房子從後門出去不遠就是海,門口是窄窄的小石板路,小小三間正房,獨門獨院。來的時候是五月,滿城綠意,我收拾好一切思緒,買了花籽,開始種花。我買的第一種花就是萱草和含笑,分別種在院子的兩邊。忘憂、含笑,好好活著,好好活著。我在房前房後都種了蒲公英。蒲公英性苦、潑辣、易活,頂端長著一個鬆散的白絨球,風一吹,種子漂浮在空中,活像一隻隻降落傘。飛吧,飛吧,飛得遠遠的。
我在小房子裏度過了夏天,每日隻是吃、睡、讀書、看日出日落、看月出星鬥滿天。我守著海邊,南北窗一打開,室內便涼風習習。待到海潮時,海霧漫天,空氣裏便有一種鹹鹹的味道,溫度也開始清冷了。晚上睡不著,就躺著聽濤聲,靜靜的,輕輕的,像世間根本沒有煩惱和痛苦,或者,世間的事根本構不成煩惱和痛苦。
秋天來了。泉州的秋意更不明顯,悠悠蕩蕩的雲朵還似停留在夏天,一點兒也不秋高氣爽。秋,最容易讓人傷神,回想起過去。但遠離了那一切,所有痛和恨都變得不那麽真切了。我隻是想念越己,他是我的兒子,是我在世上最惦記的人。
沒有一種藥比遠離更有利於療傷,我慢慢地平靜下來。所有事情像是上輩子發生的,有時很恍惚,那個人是我嗎?那些事是我做的嗎?
心裏靜的像一口井,靜,沉,無波,什麽也想不起。偶爾有些波瀾,也僅僅是越己,其他的,全都沒有再想。曆經兩世,對於世間滄桑已經看得很透。原來是想找一個安穩的地方歇歇再走,現在真是停在這兒了。寧靜的生活,一個人的寧靜。
泉州地處亞熱帶,冬天相對不明顯,我無所事事地在小房子裏度過了在泉州的第一個年。外麵鞭炮聲隆隆,我卻淚如雨下,越己要滿周歲了,不知爹爹對你好不好?你不會說話,但我知道你會想媽媽的,會找媽媽的奶,媽媽對不起你……
我哭著迎來了這一世的二十三歲。
哭吧,一切都過去了,哭吧。
春天又來了,我整理得也差不多了,決定走出去找點兒生計,畢竟喜怒哀樂都要被生活所掩蓋。生活就是油鹽醬醋,就是蠅營狗苟,就是平凡地過日子。
我花費一個多月才把泉州城大體走了一遍,對當地的風土人情有了一些了解。泉州是外貿繁盛的地方,街上溜達著不少外國人,若非裝束提醒了我,真以為自己又回到了二十一世紀。我盡一切所能地學習泉州話,慢慢地交流不成問題了,於是開始琢磨生計。
顯而易見,在泉州最大的利處就是外貿繁盛。由於有過現代人的視野,我知道老外們喜好具有中國民族風情的東西。最有中國特色的東西,無非是茶葉、古玩、瓷器、絲綢、繡品等等,前四種本錢大,也屬於官榷範圍,我不想去市舶司和衙門打交道。繡品倒可以考慮,隻是中國的繡品不是蘇繡就是湘繡,哪一種都離我很遠。我還未落下腳,眼前也隻是想試試,能不能支起來都是問題。我想了想,終於有一天看到一個惠安女在街上走,我的眼睛亮了起來。
泉州離惠安近,惠安女在現代以其獨特的民族特色吸引了許多人去旅遊。服飾有黃鬥笠、花頭巾、藍短衫、黑綢褲、銀腰帶等,反正老外圖個新鮮,料子好不好倒在其次。於是,我搭驢車進了惠安崇武城,在小村裏收買她們的衣服。
起初誰也不願賣。惠安話比泉州話又有不同,說了半天我才聽明白,許多姑娘就隻做了一身衣服,準備出嫁穿,賣給了我嫁衣就沒了。我說服她們賣單件的給我,她們還是不同意,說大小不同,我根本穿不上,真是淳樸啊。老外就是買回去掛掛,根本不會穿。這道理我和她們說不通,隻能說我有我的用處,你們隻管賣,她們才把鬥笠、短衫等零零碎碎的東西賣給了我。我又和她們買了些貝殼穿的項鏈之類的小東西,總算湊了一百來件貨,走時還向她們訂好了下次的貨。
我把店鋪安置在吃食最多的大街上,吃飽了就愛逛,人之常情。老外們對中國的美食十分景仰,來了必吃,吃完必逛,我的小店就沾了人家的光。我給小店取名叫越,並在旁邊寫了個Across。雖然來的阿拉伯人居多,但也許有人懂英語?
還真是有人懂,開業第二天就來了幾個外國人,嘰裏呱啦說得飛快。我的英語本就學得不好,又隔了一世,早忘光了。雙方用英語單詞,再加上手語,終於賣出去三件東西,我賺了半貫銅錢。
日子又似流水般地過著,我絕不起早貪黑,每天將近中午才去店裏,夕陽還沒西下,我就收拾著關門。我不是財迷,也不想惹事。我要錢做什麽?自己的孩子遠在千裏,一輩子都見不到,為誰辛苦?而且我是從楊家逃出來的,也不想弄出太大動靜,引人注意。我就恬恬淡淡地經營著,夠我生活就可以了。
春花秋月一年複一年,我在泉州慢慢地療傷。我誰也不去想,讓大家當我死了,我也當原來的世界死了。我們相安無事吧!
第三年,我二十五歲。九月,我下去收貨品的途中遇到一個小女乞丐,她正被一群孩子欺負,當時就勾起了我的傷心事。我把他們趕走,仔細一問,她叫晴歡,也是惠安人,和我的經曆大同小異。我可憐她,問了她的意見,便把她帶回泉州給我當幫手。我和她言明,無論什麽時候,隻要她想走,和我打聲招呼就可以。
隨著對泉州的熟悉,也因為有了晴歡做幫手,我慢慢地把貨源地從惠安擴展到別處。第四年開春,我決定去廣州附近買些粵繡。廣州離泉州較近,因為市舶司的設置,廣州和泉州的走動比較密切,交通也很方便,我便當去散心了。
我的目標仍是小村子,繡品這東西越是鄉下繡得越水靈。鄉下人心靜,天天對著活的花草,所繡的東西就在心裏。雖然她們的用料質地不是極好,但我看重的是她們的繡技,這在外國人看來是一項令人歎為觀止的工程,而絲綢見得太多了,他們也不覺得什麽。而且對於我的客戶來說,我也不想讓他們把繡品帶回他們的宮廷,隻是作為普通上等人家把玩的東西就可以了,不需要太好的料子。
辦完事,我就在廣州城隨便逛起來。早聽說粵人好吃,真是不假。正是中午,吆喝起勁兒的都是各飯莊的跑堂人,我走在路上,一股惆悵湧上心頭。
很久沒有好好吃頓像樣的飯了,原來是自己一個人,廚藝本就有限,做起來也沒什麽趣味。後來晴歡來了,她雖然比我會做飯,但總是吃著索然無味,似乎少了點兒什麽。
每年我隻有一天是好好吃飯的,就是越己的生日。七月初六,我要吃越己的長壽麵。越己,媽媽祝你健康平安地成長,不知你爹爹有沒有讓人做麵給你吃,不知他給你討的新媽媽對你好不好。小家夥三歲了,早就會滿地跑了。唉,每次想起越己,我就覺得心像被刀刮過一樣。在我心中,他永遠是睡在小被子裏的模樣,紅撲撲的臉蛋,薄薄的嘴唇,小巧的鼻子。越己長大了,模樣該有變化了,媽媽夢都夢不到了。
我後悔到廣州城閑逛,這樣的熱鬧不適合我,我擦了擦淚,加快步伐準備回旅店。拐過一條街,人聲小了一些,空氣中有些脂粉氣,還聽到鶯鶯燕燕的笑聲。我抬頭一看,一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子正拿著扇子半遮著臉站在門口或樓台上。妓館?我低下頭,加快了步子,正走著,眼前有黃色一晃,一隻果皮掉在跟前,然後旁邊傳來放肆的笑聲。
我皺著眉抬起頭,待看清那人的臉,她也驚呆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