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楊騁風終於沒有再進一步,我卻抱著越己一夜沒睡 ——真的就無路可走了?
終於,我還是決定跟楊騁風去拜年,畢竟我不想失去越己。在楊家我算什麽?在宋朝我算什麽?在這人世間我算什麽?真的隻是一隻螻蟻而已。我想不低頭,可能嗎?
我抱著越己跟他進了屋子,隨他跪了下來,嘴裏說著:“給爹娘拜年,祝爹娘年年福如海,壽無疆。”然後跟著他磕頭。
“起來吧。”有丫鬟接過孩子,楊騁風拉著我站了起來。
“風兒,你這媳婦也不好見,我來了多少天了,終於見她給我請了一回安。”楊夫人語帶譏諷。
楊騁風看著我剛要說話,我往前邁了一步,施了一禮,“司杏給……爹爹和娘親……賠不是。”這一聲爹娘叫得千斤肉落,為了越己,現在這世上我也隻有越己了,“以往的都是司杏的錯,以後晨昏定省,早晚奉茶。”
三個人俱是一愣,楊騁風趕緊過來說:“司杏原來身上不大好,爹娘別太計較。”
“哼,你怎麽就看上這個丫頭了,有什麽好?”
“娘親,不是和你說過麽,這丫頭其實心是好的,腦子轉得也快。我原來娶過一個,木木的,常惹娘生氣,臨了還……娘,這丫頭就是實心,你說哪有比實實在在過日子更讓人放心的?越是咱這樣的人家越不想再吃那虧了。”楊騁風在我麵前飛揚跋扈的時候很多,但在他母親麵前居然還有點兒撒嬌耍賴的意味,到底是楊家的獨子。
果然,楊夫人不說話了,隻哼了一聲,“若不是你喜歡,倒賠十萬家私我都不要!”
“是,娘親說得對,司杏其實也就是笨了些,人是好的。司杏,還不快奉茶!”我沉默地從丫鬟端著的托盤中取過蓋盅,用手試了試外麵的溫度才捧上去。
楊夫人並不看我,讓我弓著腰端了一會兒,才慢慢地接過去喝了一口,複又作勢遞過來,我隻好接過來繼續端著。
楊懷安打量了我一會兒,“既然是你喜歡的,以前也為楊家盡過力,就算了,以後該有的禮數還是要有的,咱們不比別家。”楊騁風答應了,回頭看看我,我趕快把蓋盅放到托盤上,又取了另一盅茶,恭恭敬敬地遞過去。楊懷安不接,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忽然一笑,“風兒,你好本事。”
楊騁風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他笑著揮了揮手,我看了看他們,施了一禮,出去了。
我不敢走,在門外站著等楊騁風出來,一麵心裏想,我這算是什麽呢?在君家,君聞書多少次讓我給君夫人請安我都不去,如今算什麽呢?想到這裏,我心中一酸,果然是敬酒不吃吃罰酒,淚幾乎要下來了。
也沒有什麽可說的。人的堅持,誰都不知道什麽時候是對的,什麽時候是錯的,全憑運氣而已。我感覺自己步步都在努力,卻步步都在丟失,我究竟該堅持還是隨波逐流?
凜冽的風刮了起來,吹得簷上的瓦響起來,庭院裏的樹枝也跟著搖晃起來。冬天,我喜歡安靜的冬天。
正胡亂地想著,門簾挑起來,楊騁風一臉笑意地出來了,拉著我的手往前走,我想甩掉,卻任他拉著回了屋才甩開。
他回過頭,“你知剛才我爹說了什麽?”
我不語,他逼近我,“我爹說,女子難馴,剛強的女子更難馴,我居然馴得了,所以我爹說我好本事。”
我心裏一股反感逆了起來,離他遠了幾步,“楊少爺誤會了,我……”
楊騁風打斷我,“行了,我知道你是為越己,不過我爹說……”他含著笑,“我爹說女人不抵別的,越是溫柔的,越看不出你的力道。隻有剛強的,過來便是過來了。”
我終於知道楊騁風平日一套套的歪理是怎麽來的了,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我爹還說……”他往前跨了一步,我把他推開,“我不關心你爹說什麽,我隻是關心越己。”說完,我不做聲地出了門。
落了夜色,楊騁風拿了一堆爆竹煙花給我,“司杏,一起放,祈個平安?”我不想理他,但為了越己,我還是接過一個爆竹點著了,看著它噌地躥到天上去,叭的一聲綻放開了,然後四下散開。
煙花的美麗隻是一瞬。
晚飯是和他爹娘一起吃的,我讓丫鬟待在一旁,自己給他們斟茶、倒酒、換菜,盡量做得恭敬些。席間楊騁風帶著笑不斷說東說西,我仍是沉默,隻有在敬酒時才會叫聲爹娘。一席終了,我身累,心更累。
人受製於天地,不能隨性。
上了床,楊騁風俯身就要過來,我推開他,“別壓著越己。”
“把他弄到旁邊去。”
我不語,也不理他。
“娘子……”他低低地叫著,手開始不安分了。
我狠狠地打掉他的手,翻身要下床,他又把我推了回去,兩個人隔著越己,臉對臉坐著。
“你連爹娘都叫了,還要怎樣?”
“我叫了他們,不等於我認了他們,我隻是為了越己。”
楊騁風皺起眉頭,“你是不是非要我也逼逼你?”
“楊少爺還不夠逼我嗎?”
他看著我,“我逼你了嗎?若不是我,爹娘會認你?”
“我也沒打算讓他們認我。”我毫不嘴軟地回了過去,但話一出口立刻後悔了,果然,楊騁風說,“那越己呢?”
越己就是他手中的一個人質,用來挾持我的人質!
我被噎得沒有話說,他離得更近了,“一切都是我說了算,你既然能叫他們爹娘,更得對我好,沒有了我,你還有什麽?”
我不語,他的意思我明白——楊騁風終於把我逼到無路可走了!
他見我不說話,手又伸了過來,我用盡全力甩開他,“楊少爺不要欺人太甚!”
“是你逼的。”
“楊少爺是不是非要我罵你卑鄙無恥?”
“是你自己轉不過彎來!我是越己的爹,你是越己的娘……”
“夠了!”楊騁風抓住了我最大的把柄,也是我最恨聽的一句話,“我不做越己的娘,行了吧!”
楊騁風一愣,接著又笑了,“不可能,你雖然外表凶,但其實既是賢妻,又是良母。隻是做我的賢妻尚需時日調教,但做越己的良母嘛,嘿嘿,還用我說麽。”
我心裏的火燒得胸口悶痛,就是吼不出來。我就這樣被鉗製了?我想保護自己就這麽難?風雨之中,我真的隻是一片小小的落葉,無力自保,隻能由人。
我盯著他,“楊少爺,兔子急了還會咬人,如果你再逼,我真的……”我咬著嘴唇停了下來。
“真的怎麽了?”他一臉的不在乎。
“真的就無路可走了!”
“哈哈,司杏,普天之下最了解你的人是我,我就是要讓你無路可走,才會乖乖地和我做夫妻!”
在楊騁風麵前我根本不是個人,我所有的尊嚴和權利都被抹掉了。我承認,楊騁風對我確實很了解,知道我不會輕易地去死,知道我不想放棄越己,知道我不想傷害別人。那麽,我就無路可走了?
這天晚上,楊騁風終於沒有再進一步,我卻抱著越己一夜沒睡 ——真的就無路可走了?
自此,隻要楊家老主人在,我天一亮就過去請安,親手沏茶。以前在琅聲苑練的沏茶手藝現在派上用場了,隻是那時候是當做消遣時間,現在呢?琅聲苑的一切我想都不敢想,日子過得一天不如一天,但還得盡力過下去。
楊騁風並沒有再逼我,但我知道隻是遲早的事,我生活在這種恐懼裏,唯恐他會對我怎麽樣。真要那樣我也防不勝防,在他麵前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個裸露的人,根本沒有什麽可遮擋的,他想幹什麽全憑他的興趣愛好,我做不了自己的主,一點兒也做不了。
越己越長越大,漸成人形,雖然還不會說話,但成天一副精力旺盛的樣子,嗚啦嗚啦地說一堆我們聽不懂的語言。楊騁風進屋第一件事必是抱起他逗弄一陣兒,越己對他嗚啦啦地說著,他也煞有介事地聽著,時不時地還對話一下,父子倆再咯咯地笑著。我在一旁看著,也覺得和楊騁風不那麽劍拔弩張了。唉,孩子!我端詳著他,紅撲撲的小臉,還真像楊騁風說的,除了眼睛像我,別的地方都像他,連吃飯時的嘴形都像他,為此楊騁風笑得合不攏嘴。越己,就是我和他的兒子,是我這一世與最恨的人生的兒子。
楊家老兩口也很喜歡越己,每次我抱過去,他倆都會逗弄好一陣子。越己胖胖的手一刻也不閑著,抓啊撓的,時常扯著老爺子的胡子不放,惹得老爺子哈哈笑著又不敢動。他把越己抱在懷裏,捏著他的小鼻子,“哈哈,你這個小胖東西,欺負起爺爺來了。”越己搖搖晃晃的,咧開嘴咯咯地笑,老爺子也就笑起來。
我站在旁邊陪著笑。關上門,隻有我和越己時,我很自在,但麵對他們,我無法參與。我不想,我把自己和他們隔開來。我確實是一個很固執的人,而且越來越不知道自己對不對該不該。女人,對於自己的感情和身體的固執,是應該的嗎?
佛說生執妄心,其實不論你執著的是什麽,都是執妄心。可是人怎樣才能了解自己,了解這個世界?
楊家老主人終於走了,我鬆了一口氣。日子又回複到原來的樣子了。在楊騁風麵前我很壓抑,在楊懷安夫婦麵前我更壓抑。在琅聲苑好歹我還有間屬於自己的小屋,這裏卻什麽也沒有。
每天我都要指揮人給小越己洗澡,起初她們怕淹著了,我說不要緊。我原本想說人本來就是從海洋動物進化來的,會遊泳才是人的天性,還是吞了回去,這不是二十一世紀。每次洗澡,小越己都極其開心,咯咯笑著,撲騰得四處都是水珠兒。
這一天,給越己洗完澡,我拿柔軟的大棉布給他擦幹,一邊和他說話,“小越己,我是媽媽,媽媽,也是娘的意思,知道嗎?你要叫我媽媽。來,和媽媽握個手。”我捏著他的兩隻小手指晃了晃,“你是誰?你是越己。越己是誰?是你。”我點點他的小鼻子,他蹬著小腿笑了。
我抱起他來親了一下,又放下去了,“我們現在來做操好不好?做操長得快。來,一、二、三、四,二、二、三、四……”我憑著對嬰兒操僅有的一點兒記憶,抓著他胖胖的小胳膊小腿兒開始運動,他咯咯地笑著。
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聲音,我的心中充滿了幸福。
“少爺!”紅珠的聲音打斷了我,一扭頭,楊騁風正靠在門框上,目光柔軟地看著我們。紅珠下去,他坐了過來,“司杏,我和你說件事。”
“唔。”我仍然擺弄著小越己。
“我給君家寫了封信。”我心裏咯噔了一下,手也停了。
“主要是給君老二寫休書,也和君聞書說了說你。”我後背僵硬,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子。
“我和君老二的姻緣已經是名存實亡,是她自己要走的,隻不過少了我的這張紙而已。你生了兒子,正好,休了她把你扶正。”
“你和他說了什麽?”
“他,君聞書?”他的聲音有些低啞,“我想讓他知道你很好,生了個兒子……”
“你為什麽要讓他知道這些?”我聲調平靜,但心在顫抖。
“隻是想讓他知道你很好,讓他……”
“讓他難過,讓他知道你終於勝利了?”一年多了,我從來不敢想他們,怕自己喪失活下去的勇氣。我寧願他們以為我死了,也不願讓他們知道我舍棄了尊嚴,苟延殘喘地給人做奴隸。
“司杏,你這麽說我!”
我轉過頭,不理他。
“我不是……”楊騁風的聲音又低下來,“這些年和君家你來我往,大家都沒落著好,他把你給了我,也沒來找……”
“誰給了誰?楊騁風,你以為我是牲口,想給誰就給誰?”
“不是,你聽我說,我真的想讓君聞書知道你在這兒過得很好,而且,他也剛得了個兒子,我想他會理解我的。”
原來他生了個兒子。我點點頭,好,不知兒子長得什麽樣,是不是像他?
楊騁風以為我在對他點頭,似獲得了鼓勵一般接著說:“我也想過了,我現在做買賣,也不在乎娶什麽出身的人做正室。上次我也和爹娘說了,他們雖不怎麽願意,但從小寵著我,所以也沒有特別反對,更何況是你出主意救了我家。這樣吧,我們哪天補個禮,我把你扶正,你去給我爹娘磕個頭,我們這家人就齊了……司杏,怎麽了?”
我不語,慢慢地轉過身去,冷冷地看著他,他往後退了一步,“司杏,有什麽不對?你別這樣看著我,怪讓人發毛的。”
我微微動了動嘴唇,“誰和你是一家人?”
楊騁風一愣,“司杏,別這樣,不至於,真的不至於。我真沒做過對不起你的事,真沒有。我向你保證,以後也不會有。我雖然是個小人,但我是真小人,我沒有騙過你,沒有!是,我承認,那樣把你弄過來是不夠光明,可是我也沒有別的辦法,不能眼看著你嫁給君聞書。”
“你都是為了自己,想過別人嗎?”
他又一愣,“司杏,都是先做夫妻後有感情的,我知道你生氣,可看著越己,別生氣了。越己都六個月了,你看他越長越可愛,總不能讓他從小就在爹娘不和睦的情況下長大吧?你看,君聞書就是……”
“別提他!”我吼了一聲,我所有的生活都被眼前這個人打碎了,碎了。
他愣了愣,“司杏,他成親了,兒子都生了,你回不去了,別想他,回不去了。隻有我才是對你好的,我是用了一些不光明的手段,對你,對君家,可……”
不光明的手段,對君家?!我猛地站了起來,“君聞書是你綁的?”
“這……司杏,你聽我說……”
“到底是不是?”
他低下了頭。
“你為什麽現在才休了君聞弦?”
“司杏,我們以後再說吧。”
“說!”
“不是你想的那樣。是,我綁君聞書是因為君聞弦是我的娘子,按本朝的律例,他若死了,君家的財產就歸君聞弦一半。可是司杏,再往前……”
我明白了,怪不得他說君聞書禁了我十年,我非但不恨他還為他東奔西走,果然是這件事,果然是這件事!“你費盡心思把我從君聞書身邊弄走就是為了對付他?!”
“不,不是,你聽我說……”
啪——我用盡全身力氣扇了他一個耳光,咬著牙一字一句地說:“你,從頭到腳還有沒有一點兒像人的東西!”
原來是這樣,他占了我,想方設法讓我生下越己,原來是這樣!
我的眼睛裏沒有淚,一切都該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