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喜歡人的方式都不同,我就是用這種方式,否則,我想……”他頓了頓,“你一輩子也不會喜歡我。”
“夫人,該喝藥了。”
我漠然地接過來一飲而盡,翠環一臉的驚訝,也不敢說什麽。楊騁風在旁邊默默地看著,也沒有說話。
自荸薺走後,他連著請了幾個郎中來瞧我,天天熬藥。我問翠環是治什麽病的,她說不知道,少爺沒說。我喝得出來藥有兩種,開始的一種似乎是清火的,有些澀。後來的一種,喝下去後全身暖暖的,不知是什麽。喝,毒藥我也喝!
我強忍著和楊騁風睡在同一張床上,盡“娘子的義務”。每次完後,我都要惡心自己很久,尤其當他抱緊我時,我都要狠狠地拽著床單才能忍住不給他一耳光。我很想掐死他,很想!日日如此,我有些受不住了。
荸薺走後半個月,我算計著他肯定離明州遠了。這一天我先上了床,他緊接著爬上來,又要過來解我的衣服,被我一腳踹了下去。他猝不及防,一P股摔在地上。
“你幹什麽?”他兩手撐地,瞪著眼睛發火。
“哼,你說我要幹什麽!”
“是你答應做我娘子的。”
“呸,誰是你的娘子!”
“你要反悔?”
“與你有何信義可言?”
“你若是要反悔,休怪我把他抓回來!”他從地上爬起來。
“你抓,你抓!”荸薺絕對不會在明州,應該也不會待在湖州,不知他去了哪裏。
“你以為我抓不到?”
“抓得到你就抓,我和他一起死!”
“哼!”他冷笑,“你會死?”
我發狂了,“你以為我不會死?楊騁風,守著一個禽獸不如的東西,你覺得我不會死?”
他撲了上來,“死丫頭,我讓你說!”
“你滾,你滾!”我和他廝打著。
他按住我,“我告訴你,你是我的,是我的,懂了嗎?什麽狗屁君聞書蕭靖江,他們都死了,死了!你是我的,懂嗎?”
“你才死了,你早該死了!你豬狗不如,以為把我抓進府就得逞了,別想了,你去死,你去死!”我嗓子都啞了,死命地掙紮著。
“你這個不知死活的丫頭,敢這樣罵我!”他狠狠地扇了我一個耳光,我的左臉又麻又辣又疼,頓時滿口的腥味兒,“是不是不教訓一下,你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我發了瘋,“楊騁風,你是不是以為我真的怕死?”我不知哪來的力氣,發瘋般地拽住他的手,一口咬下去——
“啊——”他慘叫一聲,右手小拇指冒出血來,他扔開我,捧著自己的手,啊啊地叫起來。
我跳起來,“楊騁風,你就該去死,去死!”
“你瘋了……你瘋了嗎?你咬我,你瘋了……”他舉著自己的手,齜牙咧嘴。
“你活該,楊騁風,你活該!哈哈哈哈……你活該!哈哈哈哈……”我神經質地大笑著。
楊騁風顧不上我,“翠環,翠環,快讓人請郎中,快,快點兒!”翠環慌慌張張地推開門,剛邁進一隻腳又急急忙忙地應聲出去了,隻有我在狂笑著。
“少爺,郎中……來了。”翠環怯生生地在門口回道。
楊騁風狠狠地看了看我,“旁邊屋裏等著!你們給我看著她,她,她要是有什麽好歹,先讓你們死!”
我仍舊大笑著,她倆顫抖地應了,楊騁風出去了。
門一關,我的淚就流了出來,抱著腿,咬著膝蓋,嗚嗚大哭。從前世到今生,我隻是想好好活著呀,我不害人,也沒有對不起人,我隻是想好好活著呀。心底的悲哀不住地泛了上來,上輩子就左躲右閃的,還是避免不了傷害,這輩子我穿越過來是為了什麽?我活著又是為了什麽?人生在世,怎麽就那麽苦……
“夫人,夫人,您別這麽著。”翠環不斷在耳邊叫著,“夫人,您別這麽著,當心身子。夫人,您別哭了,別哭了,哭得我心裏難受,夫人,您別哭了……”
“滾,誰是他家的夫人!楊家的人都應該死絕了,死絕了!”我紅了眼,抬頭就罵。
翠環後退了幾步,“夫人,您別這麽著,和少爺總是一家人,什麽事不至於這樣,夫人……”
我胡亂的抓了床上的東西就扔了過去,抓著什麽扔什麽,扔到最後,我使勁兒一扯,帳子轟的一聲倒了,砸到我頭上。
“夫人!”翠環和青璉同時趕了上來,“夫人,夫人,沒事吧?”她們要過來扒開帳子,我按了不讓,一個人蒙著帳子痛哭失聲。為什麽隻有我是這樣?我連聽荷都不如,為什麽?我來到這一世,就是為了受這個?我不求名利,隻想好好地活著,可我連自己也保不住,保不住……
有人把我往旁邊一推,然後狠狠地一拉,“死女人,你要憋死自己嗎!”帳子被拽走了,楊騁風惡狠狠地站在前麵,“要死選個好法子,別憋死!”
“我要怎麽死是我的事!”
“你!——你們都下去。”
翠環和青璉趕忙出去了。門關上了,屋裏又隻剩下我和他。他眼睛瞪得圓圓的,冒著怒火,有些發紅。我仍舊兩腿並攏,抱著膝,咬著嘴唇,半仰著頭不甘示弱地盯著他。
他上前一步抓住我的肩膀,使勁兒地捏著,五個指頭似要紮穿我的骨頭。我忍著,就是不吭聲。他忽然舉起手,我本能地縮了一下,他的手卻沒有落下來。
我們互相怒視了半晌,他歎了口氣,鬆開了手,撿起床上的帳子扔在地上,又撿起被子和枕頭。
“睡吧。”
我仍舊抱著腿坐著,他躺在床上伸手拽住我的頭發,我便倒在床上,剛要跳起來發火,他的胳膊按住我,“你要是不想怎麽的,就這麽睡!”說罷,他閉上了眼睛。
我愣了一會兒,也沒再起來。
“你這麽著,沒用的。”
我不語。
“我要是想要你,你躲得了嗎?一個女人,在我楊府你覺得自己躲得了?”
“躲不了我也不是娼妓。”
楊騁風倏地睜開眼,按著我的那隻胳膊使上了勁兒,“你敢說自己是娼妓我就打死你!願意不願意,這輩子你死也要死在楊家!”
我沒吭聲,你說在楊家就在楊家?我死也要跑到外麵去死!
天明才聽翠環說,我咬掉了楊騁風小指的指頂,我心裏一驚,臉上卻不動聲色。白天,兩個人互不理睬,但到了晚上,楊騁風還是和那天一樣,非要把我拽過去抱著睡。我們似乎達成了某種協議,互相妥協了——白天要麽冷戰,要麽打得熱火朝天;到了晚上,還是在一張床上躺著,他摟著我,我背對著他,各睡各的。
我一直忍耐著,表麵上不動聲色,“翠環,我想出去走走。”
翠環立刻行了一禮,“夫人或者想去花園?”行,哪裏都行,我就是要四處看看。
外麵秋光初上,豔豔的日頭下樹葉還是青青的,覺得秋的氣息來了,老遠就聞到一股清香——桂花?琅聲苑也有很多桂花,那年我們還賞過月。我沿著香味兒走過去。
好大一株桂樹,一樹米色小花點綴在翠綠的葉子中,美得讓人有些震撼。我仰頭看著,心裏升騰起一個模糊的想法。
“翠環,你回去拿隻盤子來,我要摘些桂花焙茶喝。”
“夫人,這些事喚個小廝來做吧。”翠環怯怯地說。
“不用那麽聲張,就折低處的幾枝,桂花一次摘太多就跑味了兒。”
翠環去了。桂樹皮粗,我幾下就爬了上去,小心地攀住樹枝往四下看——楊騁風的府邸不算很大,遠沒有君府大。東、西、北三麵牆,目測看來都非常高,而且最近的樹木離牆也有幾尺遠,根本無法爬上去。院落為三進,我在中間這一進,最後一進是些矮房子,一個丫鬟正從其中一間走出來,或者那是丫鬟們的住處。再往前看,第一進院子裏人來人往,看得出有不少護院,要出去恐怕不容易……
我正看著,下麵傳來翠環顫抖的聲音,“夫人,您這是……”我對她露出一個笑臉,“沒事兒,嗅著挺香,就忍不住爬上來了,等我折幾枝扔下去,你看著拾。”
幾大枝桂花撲簌撲簌落地,翠環拾起來,我又看了一眼四周才慢慢地溜下去。
“少爺……”翠環的聲音更抖了。
我一看,楊騁風正板著臉站在不遠處,“夫人在幹什麽?”
“回少爺,”翠環戰戰兢兢地說,“夫人說要摘些桂花焙茶喝。”
楊騁風一個耳光扇過去,“夫人是上得樹的?她要是這麽摔下來,我看你想不想活!”
“使威風給我看呢?我支走了她才上樹的,在你家我連樹都上不得了?”我冷冷地說。
“上不得!”他撂下一句話轉身就走,我過去安慰了翠環,也一起回去了。
楊騁風正坐在屋裏,背對著門,跟在我後麵的翠環縮了回去,悄悄地掩上門。我看都不看他,直接往裏間走。
“以後也是楊家的夫人了,別做些沒身份的事!”
“謝謝楊少爺抬舉,司杏就是一個小凡人,不懂禮數,也不想高攀。楊少爺要是不待見,打發我出去吧。”
“你!司杏,這麽做是何苦呢。木已成舟,你人都是我的了,怎麽就不能好好過?”
“那我問問楊少爺,是不是願意和綁架你的人在一起有說有笑相敬如賓?”
楊騁風放下茶杯,“司杏,放眼四周,成親前你情我願的有幾個?誰不是生活在一起之後磨出來的?你非要抓著這事兒不依不饒的,對自己有好處?你好過?”
“楊少爺的高論我領教了。”我針鋒相對地說著,“我原有情投意合的人,楊少爺非要拆散我們,倒也不必給自己拉上一麵大旗,如此不敢承認,倒要人家笑話了。”
“情投意合的人?”楊騁風盯著我,“那傻小子自己都保不了,能給你什麽?君木頭真要對你好,也不會為了自己去娶知事的閨女。還有就你這脾氣,是能給人做妾的?君木頭為什麽娶那個三婆?你也不想想,真要你們有衝突了,他會幫你?”
“做不做妾是我的事,不勞楊少爺閑吃鴨子淡操心!”
楊騁風齜牙咧嘴的要發火,又忍了下去,“司杏,多說無用,我隻是要告訴你,你的身份戶籍我報上去了,你生是我楊家婦,死是我楊家鬼!死心了吧,誰也不能把你弄走,你也別想著能去哪裏。我要死了,也一定會拉你陪葬!”他推開椅子走出去了,我發瘋似的捶打著桌子,楊騁風,我恨你,我恨你!
楊騁風的爹娘嫌明州海風硬,仍住在湖州。八月十五,他沒有回去,明州楊家上上下下熱鬧地過中秋,我不參與,隻是按時吃飯。飯桌上,楊騁風問我:“司杏,吃了飯祭月去?”我不吱聲,胡亂扒了幾口飯,推開碗,一個人去了花園。
圓月照在兩棵高出屋簷的梧桐樹上,園中一半似銀海一般的白,一半被花木遮得有些迷離。我抱著膝在石階上坐了下來。人生短暫,月卻千古不變,這月亮應該還是我前世見到的那一個吧。如果月亮有知,它會不會笑我——前世的我、以前的我,和現在的我。
我就這樣坐著,什麽也沒想,靜靜地坐著,任月光照著我,聽著蟲兒唧唧的叫著。
背後有腳步聲過來了,我的反感又上來了——讓我一個人坐會兒好不好?
“夜露涼,非要這麽坐著,你那身體受得了這涼石階兒?”一件衫子披在我的身上。
我沒說話,也沒動。他在我身邊坐了下來,居然沒有說話。
我抱著雙膝,把頭枕在膝蓋上,後腦勺對著他,依舊看著月下的景物,風吹過來,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和淡淡的花香,真安靜啊!
“丫頭,打算什麽時候和我好點兒?”他終於開了口。
我本不想吱聲,又一想,“你打算什麽時候放了我?”
隔了一會兒,他說:“為什麽就不願待在這兒?”
“楊少爺不是我喜歡的人,楊少爺的作法也不是我喜歡的作法。”
“為什麽就是不喜歡我?”
“楊少爺出身官家,司杏本是奴婢,兩不相配。少爺該有自己的生活,現在這樣於你於我都不合適,與其難過,楊少爺不如放了我吧。”
“司杏,我不知道你為什麽這麽討厭我,就因為我不騙你?”
“你放我走吧。”
“不!”他的手伸了過來。
我的頭枕著膝蓋沒動,身子卻是僵硬的,“你留一個丫鬟出身的人在身邊幹什麽?和你楊家又不配。”
“丫鬟出身的怎麽了?”
“我和你們楊家不合適。”
“我說合適就合適。”
“你是官家出身,你爹曾是三品大員,何苦要娶個別人的妾?你爹娘也不會願意的。這些日子你我……處得也不好,你也不愁娶不到門第相當的,留我做什麽?”
半晌,楊騁風才悠悠地說:“司杏,我……喜歡你。”
我輕輕地哼了一聲,有點兒嘲笑的意味——聽著這話,我怎麽那麽想笑?這世上,有比這話更假的麽?
“就算是吧,有楊少爺這麽喜歡人的?”
“每個人喜歡人的方式都不同,我就是用這種方式,否則,我想……”他頓了頓,“你一輩子也不會喜歡我。”
我長吸一口氣,聲調盡量平緩,“楊少爺何苦弄成這樣?”
“是你何苦弄成這樣?”
“楊少爺既然知道我不喜歡你,何必讓兩個人難受?”
“你的人都是我的了,非要那麽煩我?我強迫你了?不也是和你換的麽,你怎麽就轉不過這個彎兒?”
“我不也換了?你為什麽非要一輩子把我關在這裏?”
“你為什麽就不能轉換心意和我過日子?怎麽是關著你呢?”
我轉過頭來,“楊少爺和一個不喜歡你的人一起生活就那麽開心?”
“不開心。”他搖搖頭,“所以我要你喜歡我。”
都是人話,就是無法溝通,我站了起來,“楊少爺還是別想了,我真的不會喜歡你的,在方廣寺如此,在湖州地窩子如此,在琅聲苑如此,在慶餘酒家更是如此。楊少爺還是趕緊另尋他人吧,司杏真的不會喜歡你。”
他也站了起來,“我就是要讓你喜歡我,願意不願意都要喜歡。我喜歡的東西,不會讓出去!”
我無語,碰上這樣的人,沒有辦法。
“那就等著吧,楊少爺非要逼我,我們就這麽過吧。”我起身回了房。
我天天在書房裏坐著,用看書來消磨時間,也鎮定心神。我不能瘋,也不能死,雖然這是比在君家還不如的日子,但我還是要活著走出去。楊騁風隻要在家也陪我坐著,看著我取書、放書,過些日子書房裏就會多些同類的書,但我就是不看新的,隻看舊的。
我摸索著找書,有一次看到一封有些眼熟的信,翻開一看——
今與二娘赴集市購幾盆栽,餘甚喜之蓬勃顏色,奈何餘自養尚不能,何況花乎。汝常伏案,如不違堂上,亦可養之一二,時時視之,當養神悅目矣……
我心裏一縮,很久沒緩過勁兒來。進君府前的一切、琅聲苑的一切、蕭靖江的一切一霎那全堵了上來,噎到我的喉嚨裏,不知是什麽滋味,不知該說什麽,血,似乎都停滯了。
昨日那些,真是如同隔世了,現在的我,過的是人的日子嗎?我仿佛在看無聲的電影——司杏、荸薺、君聞書,他們在走動著,或笑或哭,或吵或鬧。那些人,就這麽死了?
奈何橋上看過往寶鑒,也不過如此吧!
我倏地抓起自己的頭發,使勁兒往下拽——疼,我還活著。三千煩惱絲,我拽不下來,拽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