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宿沒睡著,我悄悄地窩在被子裏哭——明天,交易的時候就到了。
我出來了,沒讓任何人送我,怕自己會忍不住跑回去。
臨走時,我把印放在君聞書的手心,然後把我的手覆上去。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造化弄人,我和君聞書互相掙紮,終於,我好不容易要妥協要接受了,而今,都散了。
從此以後,雖然不是陰陽相隔,卻是天南海北。我又開始全身發麻,胸口沉悶疼痛,卻使勁兒忍著沒有再哭。我要去救荸薺,這不是哭的時候。君聞書,一定要保重,不能倒下,君家指望著你!
我的包袱很輕,裏麵除了荸薺送我的衣服和護腕,就是君聞書送我的兩樣東西,以及他給的三百兩錢票。他放進去時,仔細地看著我,努力了很久才說:“能回來,還是回來。”我剛止住的淚水又流了下來,回來?真要讓楊騁風……我是不會回來的,我不能讓君聞書在人前抬不起頭來。但我沒吱聲,我知道這可能是他唯一能為我做的事了。我無言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心卻在流淚——明天,會是怎樣的?我真有用到這三百兩錢票的機會嗎?我不敢想,老天保佑我吧!
我最後一次看了看君家的大門——再見了,逃過一次,回來了,這次是真的再見了。我站著看了一會兒,一咬牙,頭也不回地往城外走去。
夕陽西下,遠遠地看見一輛綠色篷幔車子停在前方,後麵是幾個騎著馬的人。我停住了腳步,心裏默念著:不要怕,不要怕,不到最後一刻,絕不認輸!我深吸一口氣,勇氣,似乎又慢慢地回來了,我抬腳輕輕地走過去。
車簾被掀開了,“你來啦?”楊騁風臉上帶著狐疑,“君木頭沒來送你?”他的目光在我的臉上轉悠著。
“你說明早寅時他就被押走,我問你,如何一夜之間便可傳遞消息讓那邊放人?”堅持住,堅持住,不能軟,不能軟。
“都這時候了還死撐!”他皺著眉說,“替死鬼我找好了,是個待決犯,隻要我消息一到,他便會替你那個人在牢裏‘自行了斷’。至於這邊的事……”他出了一口氣,“一夜趕回湖州是不可能的。可我來時沿途已安排好了人,約定以煙火為信號,次第接力。黑夜中什麽也看不見,煙火卻是最醒目的,這樣把信傳回湖州,你,該信了吧?”
我沒有回答他,隻是深吸一口氣——司杏,堅持住,相信自己,不能認輸——一拉扶手,跳上了車。他吃了一驚,看看我卻沒有說話,往旁邊挪了挪,我挨著他旁邊坐下了。
“出城。”他看了我一小會兒才輕輕地說。
馬蹄嘚嘚嘚,“揚州城”三個字在我視線裏模糊起來。再見,揚州。再見——,聞書。
“想哭你就哭吧,別憋著,別……憋壞了。”好半天他才說。我把臉扭向另一邊,楊騁風歎了口氣,“別怪我,也別……”
“不敢。”我突然開了口,“把我挾持進揚州,又把我挾持出揚州的都是你!”他愣了一下,又歎了口氣,卻再沒有說話。
我不敢探頭去看,但我知道揚州離我越來越遠了,每走一步,我都揪心地疼。十年,苦笑悲歌的十年,那陰暗的君家,如今隻剩君聞書一個人了。往後再有事,隻有他自己了。我對不起他,可我仍要往前走,我得去救荸薺!我打起精神,應對眼前這個楊騁風——也沒什麽好應對的,都到現在了,他真對我……我又能怎樣呢?
痛哭了一場,我的身子不大好,心口像堵了什麽東西,喘不過氣來。我把頭靠在車壁上,楊騁風叫停了車。
“你怎麽了?”我不搭理,他的手剛碰到我的額上就被我打掉了。
“你!都是我的人了,還倔什麽!”
“楊少爺錯了,我隻是在履行條件,請你別忘了自己說過什麽。”
他又看著我,“司杏,你能不能……人得往前看,你現在這樣,除了自己難受,有用嗎?”
我依然不吱聲,他歎了口氣,車子又走動了。
天黑時我們到達一間客棧,我沒問這是哪兒,到如今這個地步了,還問什麽。小二見到楊騁風就點頭哈腰地帶我們往樓上走,推開一間屋子的門,弓腰站在一旁。楊騁風進去了,我站著不動。
“你覺得站在那兒就安全了?”他言語中有些譏諷。
我仍然不動。
“放心吧,說好的條件,我也不至於那麽不堪。真要怎麽的,也不用等到現在。”
我盯著他,慢慢地走進來,在角落裏坐下了。小二不斷地傳飯菜進來,桌上擺得滿滿的,然後施了一禮,“二位慢用。”門吱呀一聲關上了。
我知道楊騁風在打量我,雖然我渾身酸軟,但還是死勁兒撐著保持麵色不變。心口堵得慌,什麽也不想吃,但必須要吃,現在也隻能靠吃點兒什麽來提提精神了。我一小口一小口費力地吃著粥,但吞不下去,堵在胸口,上不來氣 兒。
楊騁風不動筷子,默默地看著我。我好不容易才把一碗粥吃完,他不聲不響地把他的碗也推了過來。
我皺著眉抬了眼,他依舊隻看著我,不說話,目光有些深遠。我垂下眼,靜靜地挪過那碗粥,繼續努力地吃——除了粥,別的,我什麽也吃不動了。
楊騁風一直默默地看著我吃完,待我又抬起頭,他才輕聲說:“你,要不要找個郎中來看一下?”我不語,能省一句是一句,他歎了口氣,“真是倔。晚上門口有人,你如果覺得不好了,千萬起來叫一聲,我就在隔壁。也別太傷心了,總得……先保重自己。”
我很想諷刺他兩句,隻是沒有氣力,奄奄一息地坐著。他又歎了口氣,起身喚了小二收拾桌子,然後看著我,張了張嘴,卻什麽也沒說就走了出去。
我知道門口有人在看著,身上軟極了,像一團棉花,怎麽也挺不住了,倒在床上,胡亂地掀開被子——這是到哪兒了?離湖州更近了吧。不知荸薺怎麽樣了?楊騁風的煙火傳信能不能管用?荸薺受刑沒有?
心口像塞了一團濕棉絮,又重又悶又不透氣,我不敢再想了,總得撐到把荸薺放出來——要是荸薺出來後我就死了,倒真是我的福分了。淚流了下來,浸濕了鬢角,我往裏挪了挪,弓著身子強迫自己什麽也不想,腦子卻不聽使喚,一會兒想著荸薺,一會兒想著君聞書,心越來越重了,無可奈何,我隻好起身點了燈,坐在窗口。
外麵一片寂靜,人都睡了吧。不知什麽的花香,被風送了來,吹在臉上,安定多了。我倒騎在椅子上,頭靠在椅背上,看著外麵。
這是我的第二世,比第一世難多了。前世已經很遙遠了,記憶模模糊糊的,也覺得那個自己已經死了。過去了就是死了,哪怕是住在地窩子裏的司杏,和君聞書鬧別扭的司杏,也都死了。現在活著的,是要努力對付楊騁風的司杏。堅持住,不到最後一刻絕不認輸!我趴在椅子上慢慢地睡著了。
我睡得極淺,有人輕輕地敲了一下門,我就醒了,接著聽見楊騁風的聲音,“司杏,醒了嗎,你還好嗎?”
守著窗戶睡了一夜,涼風加夜露,我覺得身上更沉了,慢慢地從椅子上下來,走去開了門。
“你……”楊騁風住了口,看著我,“你怎麽了,是不是很不舒服?臉色怎麽這麽不好?”
“要走了嗎?”
“司杏,你別逞強了,我不是讓你出來受苦的。我們停幾天吧,你也歇歇再走,你……”
“楊少爺不必假慈悲,快些走吧,我若是先死了,便是我和他的命。” 我淡淡地說。
楊騁風目光複雜地看著我,忽然說:“你那麽想死?我不會讓你死的,我讓你陪著我一輩子!”
我冷笑,一輩子,和你過一輩子?!
楊騁風叫了個人,吩咐了什麽,小二接著進來擺好了早飯,在我麵前放了兩碗粥。我什麽也沒說,坐下來就吃。吃完飯,一個家仆上前來,“少爺。”他遞了隻盒子就出去了。楊騁風打開來,取出一片黃色的東西,“含上。”
我不接,也不吱聲。
“放心,不害你,這是人參。含上吧,你要是不想死的話。”
意外地死了是我的福分,但我不能作踐自己。我不聲不響地接過來含在嘴裏,他也似舒了口氣。
又上路了,我上了車才發現裏麵變成了一張床,我不自覺地又皺起了眉。
“躺著吧,還要走三天,你吃不住的,我坐在旁邊。”楊騁風的口氣中沒有了嘲諷。
“他怎麽樣了?”
“該出來了,沒人報信,該是沒什麽事。”
我不答理他,起先仍是坐著,後來實在支撐不下去,還是躺下了。他不說話,我知道他時不時地在看我,有時還輕輕地歎氣。我的眼皮很重,含著人參好像有些作用,心口不那麽堵了,可身上還是不舒服,我隻好閉眼躺著,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醒來時發現身上嚴嚴實實地蓋了條薄被,他依舊坐在旁邊,幽幽地望著我,“要是醒的時候能像睡著那麽老實就好了。”我不說話,轉過身子對著車壁。
一路上,楊騁風除了每天早上要我含人參外,並沒有更多的要求,也沒再像以前那樣沒話找話把我惹火了。他的手腳都很規矩,吃飯歇息也不嬉皮笑臉的,倒是和以前不同了,我心裏也覺得意外。第四天下午,遠遠地看見一座城,我以為到了湖州,漸漸地走近了才看清楚——明州?我心裏打了一個大問號。
“你……這是去哪裏?”
“回家。”
“回誰的家?”
“當然是我們的家。”他把“我們”二字咬得特別重。
我沒有工夫顧及這個,“你家怎麽在明州?他呢,他在哪兒?”
“我家當然在明州。不是和你說了嗎,我現在向夷人榷絲,有錢便能拉上關係。拿下夷人的買賣,比以前的利潤還豐厚,又不擔風險,早和你說了你不相信。那個人,他也到了,我接到信兒了。”
聽到後麵這句話,我有點兒放心了,“楊少爺家恢複得真快。”我存心諷刺他。
“這個……還真是得誇誇你。”他恢複了得意的嘴臉,“你的主意很好用,也幸虧原來我爹眼界高,塋地占得多……”他又開始自吹起來。
我把頭扭向窗外——明州?!我心裏一跳,“是不是你……是不是你綁了我家少爺?”
“什麽你家少爺,”楊騁風擰著眉,“誰是你家少爺?我才是!”
“別打岔,就是你!”
“是我什麽?”
“別裝了,就是你!你家敗了,占不成君家的家業,就綁了君聞書勒索銀子!”
他沉默了,盯著地板,好半天才說:“不是,你弄錯了,不是我。”
“你撒謊,肯定是你!不是你,為什麽報信的人都說綁人的車往明州走?難道明州還有第二個人與君家有過節?”
“你是不是瘋了,哪有亂咬人的!憑什麽說是我?”他氣勢洶洶地逼上來,“我為什麽要綁他?因為你?哼,你也太高看自己了,你以為你是誰!我想占君家的家業還不容易嗎,到現在我還是君家的女婿呢。”
我不言語了,我什麽證據也沒有,全憑猜測,僅僅因為明州。唉,君聞書也不知怎麽樣了。我走時他哭成那樣子,現在好了嗎?會不會病了?我走了,不知琅聲苑有沒有找新丫鬟——琅聲苑,可能再也回不去了。我的眼睛一熱,便不敢再想下去,我不想在楊騁風麵前哭。
他也沉默了,再沒來招惹我。
車子拐進一條寬敞的街道,香樟樹隨處可見,街道上的人並不多,很安靜。我下了車,有些趔趄,他在後麵扶起我,卻被我甩掉了。我昂著頭,挺直地往裏走。有人要來攔我,一眼看見跟在後麵的楊騁風,又住了嘴退到旁邊。
“我要見他。”進了房間我直接開口。
“這麽急!明天吧,今天太累了,而且身上……”
“不,今天。”我打斷他。
“你不信我?”
“我為什麽要信你!”
“我騙過你?”
“別廢話,人呢?”
“你總是這麽棒子式的說話。”楊騁風苦笑,“能不能也像對君木頭那樣和我好好地說一句話?”
“不能。你不是他,他不像你!”我斬釘截鐵地回過去,越軟弱越是投懷送抱。
楊騁風有些懊喪,“我說司杏,你能不能別把我想得那麽不堪,我……我沒你說的那麽差吧!”
“人呢?”
楊騁風無可奈何,“你真要見?”
我不說話,我來是為了什麽?
“見可以,但不能讓他看見你。”
“為什麽?”
“你覺得自己受得住?再哭得死去活來,我嫌不吉利!”
“楊少爺放心,司杏自會留著這條命和楊少爺做交易。”
楊騁風的臉色有些白,“司杏,你也回頭睜眼看看我吧。我真要強迫你,還用費這些周折?我們認識也十一年了,能動你的時候多了,除了你惹火我的那次,我問你,再有沒有第二回?”我不說話,確實沒有。
“明天我讓你見他一眼,但你要是敢和他親熱,我立馬把他拎出去!”我咬著嘴唇不吭聲。
這天晚上他並沒讓人看著我,也許他也算定了,隻要有荸薺在,我便不會死。一宿沒睡著,我悄悄地窩在被子裏哭——明天,交易的時候就到了。
我不後悔來到楊家,不後悔,再有一次選擇的機會,我還是會來。荸薺,以後千萬要好好的,我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見麵了,但你好好地活在這個世界上,我還是會覺得很溫暖。好好的,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