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哭,我千百次想離開君家,這一次終於要走了,心卻痛死了。
我對他早有防備,但當他說了這句話後,我還是吃了一驚,渾身的汗毛立刻豎起來!
“少爺說清楚些。”
“還不夠清楚嗎?我的意思很簡單,你若想讓他活,便跟我走,我想辦法讓他活。當然,你就是有新歡了,少爺我也不會說你沒良心。聽說當時是他救了你?還有這首詩,你倆到底有什麽故事?”他的大拇指摁在臉上,一副裝模作樣的表情。
跟他走!我知道這句話的分量,無異於舍身伺狼。我的腿有些顫,麵色卻依然不變,“你讓我想一想,明天給你信兒。”
“明天,你想和君木頭商量?一年多不見,你和他還真是情深意切呀!隻是我等得,怕他等不得了。明早寅時,他就要被押解上路了。出了湖州,我可就幫不了你啦!”
我有些眩暈,但還是站直了,“你怎麽讓我信你?”
“信我什麽?”
“信你能救他。”
“你連這都開始懷疑我了?”楊騁風有點兒惱,“是不是真覺得我爹不做官了,我連這點兒本事都沒有了?嚇,君木頭以為攀上個女人就了不起,就他那塊木頭,賠上家底也不會懂,這牽著人走的是什麽!他也不想想,我是個吃虧的?行——我也不和你計較了,反正你也要是我的人了。湖州是我娘的老家,那兒的官和我熟。你不知道吧,我現在專門榷絲給夷人,湖州的關係我總是要打點一下的。辦法我自然有,就看你舍不舍得下本錢。”
我的心在急劇地收縮,腦子裏亂糟糟的,怎麽辦?不管怎樣,我都不敢冒險拿荸薺的命賭。可楊騁風要的不是錢,是要我跟他走!我打了個寒戰,他不是君聞書,我保得住自己嗎?我把手縮進袖子裏悄悄地掐著。
“楊少爺,”我抬頭看著他的眼睛,“司杏就是個丫鬟,少爺何苦費這麽多心思。不如,少爺要點兒別的?”
“不行!”他斬釘截鐵。
“為什麽不行?”
他仰著頭不說話。
“為什麽?”我追問一句。
他慢慢地低下頭,目光像要把我釘在門上,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要你心甘情願地嫁給我!你居然嫁給了君木頭,你以為我是誰!”
我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楊少爺錯了,我並不想嫁給你。”
“哼!”他又昂起頭,“不可能的 ,你救不了他。要救他,先得嫁給我。你莫不是要和我說,你拚了命地去湖州就是為了那兒的好風光吧!”
我的手攥得更緊了,拿荸薺要挾我,確實很毒!無論什麽時候,我都不能不管荸薺。退一萬步說,荸薺還於我有恩。
我輕輕一笑,“楊少爺救人的心思司杏領了,隻是你也知道司杏是嫁了人的,楊少爺本是官家出身,難道不知道一女不能嫁二夫?隻怕跟了你回去,會讓人戳少爺的脊梁骨呢。”
楊騁風顯然沒料到我說這番話,他愣了愣,走到桌前笑笑,“嫁了也可以分,更何況你不過是衝喜,算不算數都另說。少爺我連家都敗過,還怕別人說什麽?不怕舌頭抽筋,可著勁兒的說,最好讓所有人都知道我搶了君木頭的小妾,哈哈……”他大笑起來。
我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禮義廉恥,你向來哪項都缺!”
他停住笑,“禮義廉恥有什麽用?我讓你對我笑笑都不肯呢!別說這些沒用的,你到底要不要救他?你舍得他的命,和我更無關了。”
我的心往下沉,看來楊騁風是非得手不可了。我下意識地咬了咬嘴唇,旋即又鬆開,“少爺的做法著實很卑鄙,司杏不知拿了我去對少爺有什麽好處?或者,少爺竟是想拿了我去要挾誰?”
“哈哈……”楊騁風仿佛聽了什麽笑話,“司杏啊,你別這麽作樂好不好。拿你去要挾誰,君木頭?我用得著嗎!算了,我懶得和你費口舌,時間不多了,趕緊做決定吧,少爺我還有事,沒工夫和你磨蹭!”
我知道出了這扇門荸薺可能死定了,楊騁風連那首詩都知道了,這事八成是真的,而且我也不敢冒這個險。我把手背在後麵悄悄地掐著,好半天才穩定心神,“楊少爺,要挾別人很有意思嗎?”
他搖搖頭,翹著的腳尖劃著圈圈 ,“要挾?少爺我堂堂人物,還用這種下三爛的手段?也就是場交易而已。誰的親事不是交易?你不屑我娶了君老二,君木頭娶那王三婆,你怎麽不去教訓他?交易是自願的,你可以做也可以不做,犯不著說是要挾。我不是說了嗎,就是要讓你心甘情願地嫁給我。”他湊了過來,毛乎乎的看著我,“你嫁,還是不嫁?”
我的手越抓越緊,都快把肉摳出來了,渾身冰涼。楊騁風不是君聞書,和他根本沒有道理可講,但我還想盡最後一點兒努力,“司杏不知少爺為何非要我過去,少爺莫不是……著了心魔?放手吧,勉強終非幸事。”
他直直地盯著我,看得我渾身冰冷,“放手?為什麽就該我放手?我費了多少心血,結果呢?和你講這些無異於對著春水說夢話,你誰也不相信,君木頭也知道你不信他!你就信那傻小子。哼,你的外殼是一身的刺,誰也靠近不了。而今,我就要把你揪出來!”
我吸了一口冷氣,“楊少爺這般勉強司杏,我一定會恨你!”
“哼,你恨我!君木頭把你關在君家那鬼地方十年,你居然不恨他,還為他…… 奔這跑那的,你根本不會恨人,有好地方也不去,你傻,你就是傻!”楊騁風咬牙切齒地說。
“楊少爺既然知道司杏傻,不如放了我吧,換點兒別的條件,司杏感念少爺。”我聲音幹澀,盡力說著,如今也隻有硬撐了。
他不語,半天才緩緩地說:“哼,放了你,想什麽呢!你能對他們犯傻,為什麽就不能對我犯傻?我好不容易才等到這個機會,放了你?我費了這麽多年的心血,會放了你?”他忽然抓住我的胳膊,我有些害怕,忍不住開始發抖。“你別想了!誰都不怨,就怨你自己。本來就是一個丫鬟,你若是和他們一樣,你我都不用費這個心血。可是你不,你不,你怨誰?怨你自己!我天天挖苦心思,我怨誰?怨你!司杏,我也是個人,我也是個男人,我也希望有人能像對湖州那傻小子和像對聽荷那樣對我,”他頓了頓,“我楊家倒黴時,多少人看笑話,多少人等著踩我,一夜之間,車水馬龍變為斷垣殘壁,隻有你……”他緩了一下,“隻有你還叫我少爺,還給我出主意。你說,我又怎麽會把你給君木頭?他君木頭哪點地方強過我?他憑什麽占了你做小?我為什麽就該得不到你?!”
我剛要說話,他卻又開口了:“恨吧,我不怕。你就是隻刺蝟,外麵一身刺,裏麵卻是軟的。你看著倔,可實際上傻,跟了誰就是誰。也不會像有的人那樣,在我落難時捅我一刀,你不會,你傻!”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在喝孟婆湯的時候我對自己說:一切傷害我的人,我原諒了你們。可是我放棄了仇恨,就得到這樣的結果嗎?我克製住顫抖,“楊少爺這樣說,是我做了東郭先生,如今少爺要來咬我一口了。”
楊騁風的手慢慢地放下來,默默地看著我,“司杏,隨你怎麽說吧。我不管你和誰情真意切,如今我想要的自己來拿,你慢慢地會明白我的。”
我的心不住地顫抖,真的沒希望了?“楊少爺這是要把我往死裏逼,對吧?”這是最後一招了。
他搖搖頭,“第一,你不會,你不是輕易想死的人,在那個破地窩子裏我就看出來了;第二,你我洞房花燭夜後,我才會放了他。若是以後你還想死,哪個丫鬟侍候的你,我讓她給你陪葬,你還敢死嗎?”
我全身發軟,“楊少爺,你這是何苦?逼人逼己,你幸福嗎?”我的淚流了出來,真的沒辦法了?
他歎了口氣,“司杏,你不逼我我就不逼你,有今天都是你逼的,我的招數也用盡了,不能眼看著你嫁給君聞書做小。你……就應了吧,我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我的淚不自主地往下流,老天和我開的什麽玩笑?他……我心裏堵得喘不過氣來,他怎麽就如此折騰我,還不如讓我死了吧,讓我死了吧!
楊騁風再也沒有說一句話,任由我哭。也許他知道已經在精神上擊垮我了,我別無選擇了。荸薺呀荸薺,你怎麽就……
無論我會愛上誰,荸薺總是最特別的一個。他,總是在我心裏。
答應了吧,在我的幸福和荸薺的命之間,我必須選擇後者。答應了吧,我再相信老天爺一次,一定要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活下去。
我使勁兒咬了咬嘴唇,把淚吞回肚子裏,平靜地抬起頭,“好,我答應你。”淚流了下來,我再擦掉,“請通知你的人,照顧好他……”我咬著牙繼續說,“但是,如果看不到他好好的,你也別想得到什麽!”
楊騁風看了我半天,抬了抬手又放了下去,“司杏,你放心,這隻是手段,你……”
“什麽時候走?”我冷冷地打斷他。
“現在快到午時了,未時我在城門口等你,來或不來你自己看著辦。”
未時,我隻有一個時辰了!我和君聞書的一切,就剩下一個時辰了!
我頭也不回地出了門,踉踉蹌蹌地回了君府。君聞書正在居室等我,侍槐站在旁邊,他一見我回來明顯地鬆了口氣。我默默地走過去,撲通一聲跪在君聞書麵前。
“司杏?”君聞書的臉色變了,也許他也感覺到了什麽。
“司杏要拜別少爺了。”我忍著淚說出這句話,但隨後便放聲大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君聞書顫抖地扶住我的肩,“丫頭,你怎麽了?你快說,怎麽了?”
“少爺,司杏真的要走了,求少爺……準了!”
“你到底怎麽了?”
“少爺,他坐牢了,會死的。有人說隻有我去,他才肯……找人把他放出來。我不能不去……那是……他……”為什麽偏偏是荸薺,為什麽偏偏是這個時候!老天啊,你睜開眼吧!
君聞書從椅子上滑下來,一把抱住我,“司杏,你別嚇我,別嚇我,怎麽了?”
我哭得說不出話來,君聞書搖晃了一下,盯著我,“不,不能去,司杏你不能去!我就剩下你了,什麽都沒有了,就剩你了!你也可憐可憐我吧,不能去!哪怕把君家都賠上,你也不能去!”他的眼睛紅了,“是不是他?是不是楊騁風?無恥!楊騁風,你無恥!別去,等我去找人,別去!”
“司杏求少爺,讓我去吧,我不能不去!明早人就被押走了,來不及了。”我擦了擦淚,“司杏認命,隻是辜負了少爺的情誼……還請少爺準司杏出府……這一次,真是要出去了。”
君聞書咬緊了牙,“他在哪兒?欺人太甚!”他起身要往外走,我跪著撲向前抱住他的腿,“少爺別去!少爺不能去,他既說出這法子,就已經想周全了,少爺身上沒大好,千萬別去,爭執起來身子受不了……”他依然往前走,我死命地抱住他。
“司杏,你放手!我要去問問他為什麽就是和君家過不去!我要問問他到底要多少才算夠!我爹、我家、我姐都沒了,他還想怎樣?”君聞書突然吼起來,狠狠地推開我往前走。
“少爺,少爺……”我從地上爬起來,抱住他的腰,“少爺不能去,想想君家,君家還指著少爺呢。少爺,君家還指著你呢!”楊騁風是個小人,我不能照顧君聞書一輩子,但我也不能讓他受羞辱。
“少爺,”我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淚很快浸濕了他的衣裳,“少爺相信,司杏到哪裏都會好好的,像剛進府一樣,會遇到,會遇到,像少爺,那樣好的人。少爺別去,司杏會想著少爺,司杏會想著,這十年來的少爺。”我氣噎了,哽咽的說不出話來。
十年了,我在君家生活了十年,點點滴滴一齊湧上心頭。最開始是那麽苦澀,後來有些清淡的味道,再後來,他,他……如果不能一直往前走,為什麽,要讓我們開始相遇?又為什麽,要讓我們互相了解?我從一個地方掙紮了又掙紮,一個人打碎了我的夢想,我撐了過來,以為可以這樣了,又來了一個人,我的生活,還能繼續麽?
我用力地抱了抱君聞書,又拍拍他的肩膀,“少爺,放心吧。我……”我眼前一片模糊,咽了咽淚才說,我會好好的。現在,煩請,少爺,把我的,賣身契,給我吧。”我扭過頭,不想再讓他看到我的淚。
“司杏,我不,我不!”君聞書幹嚎叫起來,“我不!我本以為能和你過日子了,我怨了老天二十年,什麽都讓了,什麽都給了。我心裏想著,哪怕什麽都沒有了,但你還在我身邊。你為什麽誰都去救就是不救救我?我也是人,我也什麽都沒有。君家算什麽?是我的累贅!你要走,你要救他,我呢?司杏,我呢?你也可憐可憐我,二十年了,我剛以為自己要有福氣了,二十年啊!”
我頭一次覺得死別總比生離好。死了就是死了,一方安詳,另一方也不會再惦記著;但生離便是活生生地分開,鮮血淋漓,你明明知道這個人活著,卻天各一方,這種痛啊……
“少爺,別再說了!君家不能沒有你,就算是累贅……”我說不下去了,“也得照顧好君家,像你說的,人這一輩子不能隨性。你就當司杏死了……每年,也給司杏燒燒紙錢。”我使勁兒仰著頭,不讓淚流出來。
君聞書的淚不斷地滴落到前襟,他握緊我的手,“司杏,能不能,這回,咱不當人,咱不救,咱誰也不救,咱不當人了……”
我搖搖頭,淚,嘩嘩的流。我不能不救荸薺,這不是拿我的命去換荸薺的命,隻是要我……我能不去救嗎?那是荸薺呀!
“少爺,別說了,往後你多保重。司杏……”我咬著牙,“不能再陪你讀書了!”
君聞書緊緊地抱著我,毫無遮掩的哭聲彌漫開來。
我也哭。我千百次想離開君家,這一次終於要走了,心卻痛死了。老天,你怎麽如此作弄人,這個時候你讓我走!
時候不早了,我推開他,把他從頭到腳仔細地看了一遍,“少爺,要記得吃藥。”他點點頭。
“不要熬夜。”他點點頭。
“出門小心。”他點點頭。
“多照顧照顧……你的夫人。”他猛地抱緊了我,“司杏,不去好不好?不去!”我撕心裂肺地哭著,如果我真不能是他的,為什麽要讓我守了他十年?十年,我們的緣分隻有十年?
侍槐、看榆和栽桐都在旁邊哭,我走過去,挨個兒和他們抱抱。我第一次真切地覺得,琅聲苑就是我的家,他們都是我的家人。我退後一步看著他們,淚不斷地流下來,臉上卻帶著笑,“我要走了,你們往後好好照顧少爺,像以前一樣。侍槐,你是老大,要帶好他們。”
“司杏……”侍槐哭了。
君聞書拿出一個綠色的小盒子,“這個,原本打算親手給你戴上的,你……拿走吧。”我打開一看,還是那對翡翠墜兒,綠綠的,像是滴水,我的淚滴在上麵,眼前的綠色模糊了。
“還有這個……”他從兜裏摸出那個印。我終於忍不住了,抱著他大聲哭起來。
“司杏,你能不能不去?咱的好日子剛要來,別……別這麽殘忍,也讓我有點兒福分吧,我這輩子,還沒有一點兒福分。”君聞書的聲音哆哆嗦嗦,我的心也跟著抽搐起來。
我凝視著他,他的淚水不斷從臉上滑落。艱難地搖搖頭,是不是我的命不好,為什麽我剛要喜歡上一個人就會這樣?
他打開一張疊起來的紙,“娘剛才送來的,以為……再也用不上了。原想著把它化在萱草下,讓我倆快快樂樂的,可現在……你拿去吧。”
“少爺,是君家的東西,還留在君家。我……我們去燒。”我點著火。
他握住我的手,“司杏,留著,以後也許要用的。我撐著君家,可你要相信自己……無論什麽時候,好好活著,你是司杏啊!”
小小的火光亮了,轉瞬又滅了,像我倆朦朧的幸福。
他又遞給我一劄信,“這個,怕你傷心,一直沒敢讓你再看。可到底……它把你帶走了。”
我接過來,摩挲著信,誰能說清楚什麽是緣分?我把信一封封地抽出來,慢慢地焚在萱草下。
那些事,那些人,那些感情,那些淚水,去吧,都去吧……
如今,我要走了,去麵對我未知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