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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假喜

  給君聞書衝喜?讓我嫁給君聞書?我的第一反應是——不,我不願意!

  我在天光微亮中醒來,揉了揉眼睛,倒了溫水,擰幹毛巾,在床前小聲說:“少爺,洗臉了。”輕輕地給他擦了臉、擦了手,又用口鹽給他刷了牙。一切都弄好了,我攤開他的手,用力地搓他的手心,左右各一百下,之後又給他搓腳心。我記得書上講到手腳心是人的穴位匯集之處,郎中說君聞書受了寒氣,那麽刺激一下神經和血液循環也許有好處。我痛恨上輩子怎麽就沒有學醫!

  身後傳來君夫人的聲音,“你在做什麽?”

  我趕緊行了個禮,“回夫人,給少爺搓搓腳心,讓他暖和些。”

  君夫人搖搖晃晃地走進來,後麵跟著待蕉,這次她沒哭,一句話也不說,隻是失神地盯著君聞書,看得我很擔心,“夫人?”我輕聲喚著,“夫人,少爺會好的。”

  她木然地轉過頭來看看我,又木然地轉回去看著君聞書,“你做你的。”我應了,又開始忙活起來。全都做完後,我拉好被角,洗了手,看榆把飯送了進來。“夫人,飯來了,您先吃些?”我端著盤子恭敬地問著。

  她搖搖頭,“讓三兒吃吧。”看著我喂完藥她才走,待蕉扶著她,像是扶著一個木偶,很衰老很破敗的木偶。可憐這個老婦人,老年喪偶,白發人送黑發人,丟了一個女兒,如今兒子又……我擦了擦眼睛,返身回來。

  一天都沒再見到她,每隔一個時辰,我都輕聲叫著,“少爺,吃飯了。”給他喂點兒米湯,再搓一遍他的手腳心。我邊搓邊想,都三月了,要是冬天就好了,還有雪,聽說雪是至寒至暖之物,唉,有貯藏的就好了。

  其他時候,我就坐著和他說話。

  “少爺,你可回來了。”我握著他的手,“你不知道急死我了。你知道嗎?不知道吧。是我出主意不讓贖你回來的,是我……”我的淚流了下來,“你怪我吧?我不是守財奴,我覺得你會同意我的。”我的臉貼在他的手上,“他們都說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嗎?這三十多天我是怎麽過的!我真覺得你不會回來了。你快醒了吧,醒了吧,醒了吧……”我嗚嗚大哭。

  有人拍著我的肩頭,是林先生,我趕緊抹了把淚站起來,“先生好。”

  他點點頭,“姑娘節哀。姑娘既能把少爺從賊人手中救出來,想必少爺的命不該絕。”我擦擦淚,點點頭,“希望吧。”

  我們看著君聞書,林先生開了口:“姑娘,有件為難的事,夫人打發我過來說一聲。”

  夫人?她早上不是來過了嗎。

  “呃,”林先生似乎很為難,“姑娘千萬給老朽個臉麵,要是說得不中聽,姑娘也別太……一切都是為了少爺。”

  他要說什麽?

  林先生遲疑了一下,“夫人的意思是,想讓姑娘給少爺衝喜。”

  我驚得瞪著眼睛望著林先生,一個字都沒能說出來。

  “姑娘不要這麽看著老朽。夫人說,府裏連年不太平,該有件喜事衝衝府裏的惡鬼。既然姑娘已是少爺房裏的人了,倒不如興個禮,衝一衝吧。”

  這話太突然了,我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

  “夫人說,如姑娘願意,以後便是君家人,夫人按君家兒媳來看待姑娘。即便少爺將來沒了,夫人絕不刻薄姑娘,孩童也由姑娘領養,叫姑娘為娘。老朽以為,夫人之誠,姑娘可放心。”

  給君聞書衝喜?讓我嫁給君聞書!我的第一反應是——不,我不願意!

  “姑娘的意思如何?夫人那邊等著回話。”

  我勉強笑笑,“承府裏看得起,更有勞先生了。司杏隻是一個丫鬟,少爺既然定了親,還是直接娶過來吧。”

  林先生看著我良久,“姑娘,老朽有一事不明白,想請教姑娘,望你恕老朽多嘴。”

  “先生客氣了。”

  “老朽以為,姑娘對少爺這般盡心盡力,心中必也有敬愛的意思。不想姑娘卻並不願衝喜,是因為少爺現在……”

  我搖搖頭,“司杏不敢。”因為什麽,我也說不清。

  “先生,”我勉強說,“司杏覺得這事不必著急,眼前少爺躺著,一切等他好了再說。”

  “姑娘若不是擔心少爺熬不過去,老朽確實不明白了。”

  我絞著雙手,“先生,盡心服侍少爺是司杏的本分,不管有沒有名分,司杏都會盡力做的。衝喜本為荒誕之談,司杏覺得若是信這個,倒不必費周章了。”

  林先生說了一句不相幹的話,“聽少爺說姑娘喜歡讀《易》?”我莫名其妙地點點頭,“那姑娘想必讀過《係辭》了。《係辭》第一章有言曰‘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姑娘以為是何意?”

  “乾陽坤陰,先生說這個是……”

  “乾非純陽,坤非純陰,皆隨卦變而有陰有陽。這個道理,想必姑娘也懂了。”

  我點點頭,不知道他要說什麽。

  “乾道成男,坤道成女。這句話讓道家衍化出來的說法,姑娘可曾聽說?”

  我想了一想,答道:“男子為純陰而一點真陽,女子為純陽而一點真陰。”

  林先生又點點頭,“大體是這樣的。少爺總誇姑娘聰慧,果然如此,老朽佩服!衝喜之事雖然似荒誕之說,但從《易》的這句話來看,也未嚐無道理。”我不解地看著他,“請姑娘思考老朽的話。”

  我仔細一想,懂了。他說的和“采陰補陽”的道理差不多,我有些尷尬。“這個……隻是一說,未必可信,況且少爺現在……”我說不下去了。

  “姑娘為救少爺而施的魚死網破的辦法,當時就覺得有把握?”

  “先生,不一樣。”

  “都是為了少爺,都是逼仄之策。前者姑娘豁得出去,老朽也著實佩服姑娘的勇氣和智慧。現在姑娘怎麽就不能再賭一把,且不說勝負難料,即便負了,也不會比前次的懸賞更糟糕。”

  我現在明白為什麽他能說得動夫人放棄變賣家產,而同意我的“魚死網破”之策了,林先生的口舌真不是一般人能招架得住的。

  我沉默了一會兒,“不瞞先生說,我是想出府的。”

  林先生吃了一驚,“姑娘原有出府的打算!”

  “是。”逼到這份兒上,我才知道自己出府的心並沒有死。為什麽?真的隻因為荸薺?“少爺既然有定過親的正妻,司杏還是覺得娶她進來於情於理顯然更合適,先生就不要再為難司杏了。”

  林先生歎了口氣,“那我也不瞞姑娘了,請想一想,少爺是誰救回來的?這個節骨眼兒上,若非有真感情,誰願意把自己的女兒送來衝喜!姑娘想一想,是不是這個理兒?”

  我張嘴要說話,他接著說:“我再不瞞姑娘說,少爺這樁婚事是老朽牽下的,老朽知是作孽,委屈了少爺,也委屈了那家姑娘,這裏頭的苦衷沒法子和姑娘講。姑娘是少爺的貼心人,今兒夫人說,見著姑娘為少爺想得細,再來個人恐怕也不如姑娘。少爺好時惦記著娶你,她不允許,如今也算是為娘的圓了兒子的心願。姑娘有所不知,夫人也執著了一輩子,剛解開心魔,都是為了少爺。君府上下的這些主子都不好過,姑娘總得讓讓才好。”

  我沉默了,林先生也不說話,隻坐著喝茶。看看沙漏,一個時辰到了,我站起身,“請先生先坐,我給少爺喂口湯就來。”

  我把該做的事情又做了一遍,林先生就坐在旁邊看著。待我重新坐下,他開了口:“老朽不知姑娘這是為何。明明執心執意,就是不肯嫁。我想姑娘顧忌的不是名聲。我就問問姑娘,為少爺衝喜這事兒是肯定要做的,換一個人來伺候,姑娘放心?姑娘就眼看著少爺……”

  我張了張嘴,卻答不出來。不放心,換了誰我也不放心!

  “先生,”我沉默很久才開了口,“若少爺好了,我想出府;若少爺不好,我也想出府。”林先生沒有插話,我低低地說,“要我為少爺衝喜可以,但我希望不要把我留在府裏。”

  林先生詫異地看著我,“姑娘的想法老朽確實不懂了。也罷,這是姑娘的心事,老朽就照樣傳話過去吧。”

  他起身對我行了個禮,我還了一禮,他便走了。

  我坐在君聞書床前發呆,我要嫁給他嗎?他……我把目光移過去,他還在睡著,不知什麽時候能醒來。

  我不知自己對君聞書是什麽感情,不想看他出事,不想看他受苦。但是,讓我嫁給他?林先生說,君夫人執著了一輩子才解開心魔,我是不是也是執著於心魔?不願嫁給君聞書,為什麽?他若好了,終要娶妻的,那或者是他的任務。他好了就好,我就還了心願,其他事情再說吧。或者我是執著於心魔,但有些事我實在做不到。

  林先生一會兒過來說,對於我的歸宿,如果君聞書醒了,一切由他再定。如果君聞書就此沒了,夫人也不會難為我。我點點頭,表示明白了。衝喜,就是給閻王爺做戲看。

  外麵開始準備我和君聞書的婚禮,房間也掛上大紅幔子,進來的人都向我道喜。我表情木然,仍足不出戶地照顧著君聞書,像是在盡什麽責任——家人的責任,自然而然的,沒有理由的,潛意識中認為這是我應該做的。

  我再三問過郎中,用溫水給君聞書擦擦身上要不要緊。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讓君聞書幹淨舒服的念頭占了上風。我把他的全身擦了一遍,也是,我都嫁給君聞書了,唉!

  人心惶惶,一切從簡。第三天,婚禮。

  早上我喂他吃了飯,給他換上新郎的衣服。突然間我哭了,打了他一下——君聞書,都是你,你倒是快醒來呀,然後抱著他大哭。

  由於新郎起不來,婚禮是在臥房舉行的。我原來的屋子被臨時改成我的“娘家”,在那兒上了妝,穿了紅嫁衣,蓋上頭巾,由兩個丫鬟扶了過來。

  在琅聲苑裏走還用人扶嗎,這麽熟悉的地方。我覺得一切都很荒唐,我和君聞書像兩個做戲的玩偶。衝喜,我在心裏笑了笑。

  原來沒人說夫人要來,我模糊記得隻有娶正妻時才要拜父母。當林先生喊“拜高堂”時我有點兒愣,不知旁邊誰推了我一把,我才跪下去。我向君夫人跪了很多次,這次是拜高堂?!我心裏空空的,覺得像是在演戲。

  紅綢花的一頭纏在君聞書手上,也算他和我行禮了。一切完畢,他們對我說了幾句恭喜便都走了。我掀開蓋頭,君聞書靜靜地躺著,手上纏著紅綢。他閉著眼,看不見我身上的紅嫁衣。我呆呆的,還沒反應過來——我和君聞書是夫妻了?我環視了一下四周,還是這間屋子,不過就是紅色多了點兒,他和我都穿著紅衣服。有變化嗎?我怎麽就沒感覺呢。

  或許在他們心裏,我就是君聞書的側室了吧。

  君聞書的床上灑滿了紅棗、花生、桂圓、栗子,我一顆顆地撿起來,別硌著他。我摸摸那塊印,還在他枕頭下,這是我昨晚就放下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一切儀式都不如這塊印,哪怕將來我真離開君府,這塊印也烙在我心裏。

  兩杯合巹酒靜靜地擺在桌上,我端詳了一會兒,端起一杯嚐了嚐——很淡,我喝光了,另一杯倒進君聞書的飯裏,喂著他喝了。

  就這樣,我和他是夫妻了。我什麽感覺也沒有,隻覺得自己做完了該做的事。

  紅燭燃燒著,拉長了我的影子,隨著我侍候君聞書的動作不斷地晃動。這一夜,我倆身上的嫁衣都沒脫。

  天亮了,君夫人又來了,我行了禮,口中仍稱她夫人。她沒答話,看了我倆身上的衣服,淡淡地說:“既然都行了禮了,就該歇在一處,否則不是穿著衣服走樣子麽!”我不敢說話,也不敢回絕她。不是怕她,而是看她實在可憐,就剩這點兒希望了,我能幫她的,也僅僅就是這些事了。她再沒說話,看了會兒君聞書便走了。

  我想了一天,不忍心騙她。既然是做樣子,就做得像一點兒吧,反正以前也在一張床上躺過——隻是躺著而已,我受得了。當天晚上,我便穿著中衣躺在君聞書旁邊。奇怪的是我睡得十分香,不像以前那樣忐忑不安。他的身上是暖的,我感受得到——他還活著!天亮醒來,我發現自己依偎在他身邊,抱著他。

  也許在我心裏,可以嫁給君聞書,也可以不嫁君聞書。人,就是這麽奇怪。

  我慢慢地不哭了,也沒什麽好哭的,逐漸接受了現在的狀況。原來也沒想過有多好的結果,能這樣已經不錯了。有哭的力氣,還不如好好照顧他,那是我能做到的。剛開始,我還在暗自數日子,後來發現越數越覺得日子難熬,索性不數了。我在屋裏點上香,每天虔誠地祈禱。對於無力改變的事,也隻能請菩薩來幫忙了。盡人事,聽天命吧。

  對於君聞書,我沒有愛慕,沒有心跳加速,卻願讓他好好的。他不是我的愛人,但我也不敢想象他死了。他不能死,他是我的,不能死!

  郎中不斷地來,每次都說情況還好,但誰也說不出他什麽時候能醒。倒是林先生來看過幾次,說少爺的命差不多不要緊了,醒來就看什麽時候了。

  於是我抱著這個目標堅定地等,繼續努力。每天早上醒來,我都會趴在他耳邊輕輕地說“君聞書,早上好”,然後拍拍他,再大吼一聲,“你快醒過來,我把你從綁匪手裏救出來,不是看你當活死人的!”再往他身邊靠一靠,抱著他的胳膊靜靜地躺一會兒。

  已經習慣這樣的生活了,不需要適應,也並不生澀,像是很早以前就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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