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等你,你在等著誰;誰在等我,我在等著誰;誰在愛你,你在愛著誰;誰在愛我,我在……愛著誰。
告示貼出來了。
我嫌林先生說得太文了,自己動手寫,把綁匪罵了一通,說他不是父母養的,不知父母的心痛。“今日汝劫他人子,明朝他人必效汝而劫汝子,汝所劫之財,能換汝子乎?不敬天地、不憚鬼神,汝可知汝之同伴正虎視於汝子矣。”後麵我詳細地列了懸賞的內容,“尋得活人者,五千兩;有消息報者,無論大小,坐實後,一兩銀子起算;拾得衣物者,每件五兩;尋得頭顱者,一百兩;尋得全屍者,一千兩。”我特別加上去,“如君家聞書少爺不能生還君府,能去官府舉報殺手者,三百兩;若能致主犯落網,兩千兩;若能送主犯於官府,四千兩!本懸賞至一切結束時皆為有效。”最後我加了句,“君家上下能人者眾,不以惡人要挾而受製。君家主母正覓尋適宜男童入戶,以承君家之業,盜賊之狠心,不破而破!”
這是最後一張牌,任何想圖君家家業的陰謀,都在君家要過繼兒子麵前被擋住了。過繼的兒子也是兒子,我想以此態度告訴那些人:別妄想了,君家一分錢都不會給你們!如果不嫌君聞書燙手,你們就捏著吧!
雖然我知道告示一出,實際上是放棄了君聞書,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君家不能受製於人,丟了人又散了財。我會對不起君聞書的,我相信他若是知道,也會同意我的做法。我知道他會同意的,同意我親手撕了他這張票兒……
其實我和誰都沒說,心裏還有最後一絲幻想:也許君聞書還沒死,也許他們會迫於壓力把君聞書還回來。無論誰是主犯,總得有手下的人去幹。大凡幹這種事的都是亡命之徒,賣命為了什麽?什麽義氣都是假的,說白了就是為銀子。我出的銀子比綁匪頭兒多,我等著有人反水,我賭人的劣根性!老天保佑,希望他們良心發現,把君聞書還回來吧,老天保佑!
告示由林先生拿了送去臨鬆軒,又送了回來,傳給我夫人的原話“要貼便貼吧”。我帶著侍槐,惡狠狠地貼了出來,看著人群圍上來,才回了府。
告示一出來,君府上下亂成一團,下人們有請辭的,有溜號的,慌慌張張。為了防止有人趁火打劫君家的店,我和林先生商量著由他過去問了夫人,把店都暫時關了。門板貼的歇業公告上,我把不得不歇業的理由寫得很清楚——出了這種事,很多人都怕被人知道,我不,我就要發動人們的同情心,再輔以賞金,讓每個人成為我的通緝令!
做完這一切,林先生看著我,“姑娘,少爺若知姑娘的心思,他也會高興的。”我流著淚謝了他。君聞書,你一定要回來啊!
侍槐在我剛和他說這個辦法時,大哭著罵我不是人,連少爺都不要了。我吼了他幾句他才坐下來,老老實實地聽我往下講,邊聽邊抹眼淚,待我講完,他趴在桌上哭得抬不起頭。
“司杏,再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少爺就這麽……那是咱們的少爺,嗚嗚嗚……”
我輕輕地拍了拍他,“侍槐,我現在就是在賭。賭輸了,我們保住了君家;賭贏了,也許少爺會回來。最壞的結果,我們也保住了君家,否則君家和少爺一個都保不住。你選哪個?”
侍槐哭得喘不上氣來,“司杏,你不是人!”
是的,我不是人。這時候還能如此冷血的是人嗎?可不這樣做,就能換回來君聞書?既然用情感換不回來,就用理智。我不受綁匪的威脅,逼到最後,也許還有一線生機。
我對侍槐吼的那句話是:“少爺對你重要還是對我重要?”唉,君聞書,你千萬挺住,我在和人家賭,賭你的命!我不哭,我等。哪怕就剩我一個人了,我也等著,我要把你迎回來,無論你是死是活!我要等著把你的家安頓好,無論你能不能再活著回來!即便你真回不來了,我也要等著看那些人難受。君聞書,你要撐住,我在為你努力,我從來沒有為你努力過啊!我落淚了,君聞書,回來吧,回來吧,我在等著你帶來好玩意兒,你回來吧……
堅強也能傳染,侍槐從最初的慌張中走出來,看榆栽桐互相勉勵。我們在心裏已經接受了君聞書死的結果,最壞的都想到了,還怕什麽?
君聞書被劫的消息被傳得沸沸揚揚,多數人表示同情和歎息。有人傳就好,有人同情就好,我就是要每個人都知道,讓每個人給我做傳聲筒,讓綁匪在眾目睽睽下逐漸感到壓力。我讓侍槐和栽桐出去探消息,自己則挨個兒問詢那些上門自稱提供消息的人,並詳細地記在紙上,試圖從中找出線索。這些消息有的是真的,有的是假的。我最痛恨在這種時候渾水摸魚的人,真不是東西,若不是精力有限,我會直接把他們送去衙門!但我終於忍住了沒發火,隻是戳穿了讓他們走人。眼下君家不宜再添亂,得饒人處且饒人吧,我也想給君聞書積福。
每天晚上,我都會去臨鬆軒向夫人報告情況,恭恭敬敬的,盡量向她詳細說明每一條消息及我的分析。她隻是冷冷地聽著,從頭至尾一句話都不說。她整個人似乎幹枯了,眼睛僅剩下微弱的亮光,讓人看了心驚。每次退出去後,我都會暗自歎氣,不知她還能支撐多久,而如果她不在了,君家怎麽辦?也許她和我一樣,都是勉強才能支撐下來。我甚至希望結果永遠不要出來,就這麽等著,雖然明知沒希望,卻還是沒有絕望,也許這樣還能撐著她活下去。我也無數遍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可再一想,還有更好的辦法嗎?唉,君聞書……
早過了交贖金的日子,君聞書生還的可能性基本為零,每每想到這兒,我的淚就不停地流,但我的憤恨很快壓過了悲哀。我繼續等,我恨他們,我不哭,我絕對不在他們之前倒下去!雖然我知道,等回來的很可能是全屍,但我相信那些綁匪也不好過。魚死網破,誰都別想得手,你不怕紮手就拿著,總有一天會有人反了你,你就拿著吧!君聞書,別怪我撕了你的票,別怪我啊。
府裏府外都知道是我的主意,說什麽的都有。有人說,我一向被壓著,這時抖起來算什麽東西;有人說,我一滴淚都不掉,君聞書真是瞎眼了;甚至有人說,我故意整死君聞書,好在君家獨攬大權。我原來最恨別人在背後中傷我,現在卻平靜了。有時明明看見一堆人在悄悄議論,或對我指指點點,我還是故意昂著頭走過去,讓他們低著頭無趣地散了。你弱他就強,我連君聞書都犧牲了,還怕你們!我現在誰都不在乎了,愛說什麽就說吧,我就是君聞書的“小妾”怎麽了?
日子昏昏暗暗地過去了,君聞書被劫已有二十多天,難熬的二十多天,我內心混亂的二十多天。君聞書似乎永遠不會再回來了。王家那邊始終一點兒音信都沒有,打發人問過幾次,都說沒有進展。林先生搖頭不語,難道這世上沒有王法?難道這樁婚姻就這麽不值錢?那是君聞書的命啊!林先生安慰我,“姑娘,官場中人一向以自保為上。落葉的樹木,皮枯根旺,牽扯太多人也不大好查。王家是指不上的,我們還是盡自己之力吧。”
我貼出的告示引來了各種消息,最多的是關於車。有人說看見了車的去向,有人說在某處看見這輛車停歇了,越來越多的消息指向明州。明州?那不是君聞彩的婆家嗎。君聞彩已經過世,怎麽扯上了明州,難道是明州的胡家劫了人?沒道理啊!還是他家就是君家的仇人?我問了林先生,他沉吟著,“姑娘,劫走少爺的是誰不好說,但肯定不是明州胡家。”
“先生知是誰劫的?”
林先生搖搖頭,歎了一聲,“老朽也隻是猜測,但恩怨的事,少爺恐怕也不願姑娘多知道,你就別想了吧。一場恩怨,誰都沒贏,如今我們行事實際上是把……人質殺死了,恐怕少爺也不會回來了,有意義的,也隻是看看魚死網破的結果了。”
林先生話裏有話,我聽不懂。突然想起君聞書求的簽——不必問椿萱,要問椿萱友,來從來處來,走向去處走。來從來處來,走向去處走,是什麽意思?君聞書在揚州?臨安?要問椿萱友是什麽意思?椿萱是父母,椿萱友,是父母的朋友。君如海的朋友?那君夫人為什麽不去問,這個人是誰?
我揣摩了一下林先生的意思,心中布滿疑團,但嘴上也隻是問了句:“先生的意思是?”
他搖頭,“繼續查吧,無論如何都要給少爺一個交代。”沉默了一會兒,他又喃喃地吐出一句,“實際上現在他們拿著少爺已經沒用了,要是我,不如及早脫手。”
我點點頭。是沒用了,都這時候了,我已經不抱希望君聞書能活著回來。他們留著死了的君聞書除了給自己找麻煩外沒有任何用處。如今我也隻能逼他們把屍首交回來了,我得讓他們吐血。於是我加大聲勢,放出話說君家已放棄了聞書少爺,現在全力懸賞尋找屍身和捉拿仇人,並四處尋覓七歲以下男童,準備承繼君家的香火。我要逼他們!
君聞書被劫後的第三十三天,我一夜沒睡。佛家說,三十三重天是離恨天。林先生說君聞書被劫是由於恩怨。是誰做的我不知,但無論是誰,冤冤相報何時了。我在香爐前貢上荷葉,佛家說,三界眾生以淫欲而托生,淨土的聖人則以荷而化身。因此,荷花表示清淨的功德和清涼的智慧。君聞書曾說,荷者,合也。無論是什麽,過去的都過去吧,阿彌陀佛,天可憐見,合了吧。我在心裏默默念叨著,我從不求人,菩薩,求你合了吧。
第三十八天清晨,我蒙蒙矓矓地剛要睡去,遠遠聽見侍槐嘶啞的聲音響起來,在天光微亮的清晨顯得有些恐怖,“司杏……司杏……少爺……少爺回來啦,回來啦……”他失聲痛哭。
回來了!君聞書回來了?!
我掀開被子跳下床,幾個家丁抬著一扇門板走進來——上麵躺著一個人,我跑過去一看,是君聞書,瘦了兩圈,就剩下一副架子了,他雙目緊閉,臉色灰白,沒有一絲血色,頭發糾結成一團,衣服髒得辨不出顏色,垂下的手臂隨著門板一晃一晃的。我不敢動,氣兒都不敢喘,眼睛盯著門板慌張地扯住侍槐,“侍槐……他是……死的,還是……活的?”
侍槐抹了把眼淚,“有氣兒,有氣兒,咱少爺還有氣兒。”我兩腿一軟,跪在地上哇哇地哭起來。
君聞書,你回來了,你終於回來了!
剛把君聞書放在床上,院子裏就響起一個蒼老無力的聲音,“三兒,三兒,我的兒啊,你在哪兒?讓為娘的看看。”我出去攙著她,她的眼睛紅腫,頭發蓬亂,身上的棉袍有一半拖在地上,身子不斷顫抖著,似乎隻剩下最後一點兒能量。
她一進房門就甩開我,撲到君聞書床前,“三兒,你可回來了,你可回來了呀!娘對不起你,是爹和娘對不起你,你可要了為娘的命了,你是娘的命呀……”她抱著君聞書放聲大哭,嘴裏反反複複地念叨著“是爹和娘對不起你,你是娘的命呀”,母子連心,哭聲哀切,我們也都哭了起來,一時間房裏哭聲一片。
我擦了把淚,“侍槐,快請郎中和林先生。”
“郎中早就讓人請去了,林先生那兒我這就去。”侍槐原本跪在地上,跳起來迅速地跑了。
我給君夫人披上衣服,勸她道:“夫人省些力氣,少爺回來了就是好事,您莫哭壞了身子。”她不理我,又哭了一陣兒才慢慢地直起身。
我拿了梳子,輕聲說:“夫人,郎中一會兒要來,要不,我給您梳梳頭?”她仍盯著君聞書,有些呆滯地點點頭。我蘸了水慢慢地收拾著她的頭發,她突然回過頭看了我一眼,又轉過去看了一眼君聞書,然後擦了擦眼睛。我一怔,君聞書躺著,在他麵前,我給他娘梳頭!
我心酸起來,多少次麵對麵與轉身,多少次對立與爭取,這一刻能說什麽?
郎中來了,號脈後搖搖頭,“令郎的頭部受了打擊,飲食不繼,又受了風寒,侵入六腑。這病,難說……能不能起來,就看底子壯不壯了。”
我扶住床欄杆,勉強穩住身子,才走過去扶君夫人。“郎中,我求求你,治好我家三兒,他是我家的命,我的命啊!”君夫人崩潰了,跪在郎中麵前,捶著胸口瘋了一樣地拉著他。郎中嚇了一跳,趕忙躲到旁邊,“夫人可折煞我這糊口的老頭兒了,實在是醫術有限,夫人還是另請名醫過來看看吧。”
我拉著她,“夫人,快起來,少爺那樣都回來了,能好,肯定能好。夫人,您快起來。”君夫人全身似泥,哭倒在地上。我和待蕉把她扶上床,自己抹了把眼睛,讓人把全揚州城有名無名的大夫都挨個兒請來吧!
郎中一個個地來,一個個地走,說的話都差不多。林先生早來了,也聽了郎中的說法,每走一個郎中,他也搖頭歎息一陣兒。
一整天,我滴水未進,送走最後一個郎中,我把君夫人勸回去,自己癱坐在椅子上。
“姑娘辛苦了,少爺的事全靠姑娘撐著。”林先生坐在我對麵,“不管怎麽說,少爺總算是回來了,還是應該恭喜姑娘。”
我動了動嘴角,算是笑了笑,“總算回來了。”我喃喃地說,“卻是這樣回來的。”我再也忍不住了,趴在桌子上嗚嗚地哭起來。林先生沒有勸我,隻在一旁歎氣。哭了一陣兒,我覺得心裏清爽了些,好似又有了力氣,抬頭叫了侍槐,“忙了一天沒來得及問,你是怎麽看見少爺的?”
侍槐形容枯槁地站在門口,眼神散亂,不像人樣兒了,“早上我正準備起來,家丁跑過來,說他們一開門就看見門口有扇門板,是少爺,於是趕緊來報信兒。我撒腳跑過去,他們已經抬著往裏走了,一看,還真是咱少爺。”侍槐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可是咱少爺……”
我又哭了,盡管我們都接受了君聞書死的結果,但他以這樣的方式回到君府,對我們的衝擊力還是太大了。在我心裏,君聞書是活的,是活的呀,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我沒工夫深究到底是誰、為什麽把君聞書送回來。眼前,他的生死占據了我的大腦和精力。林先生安慰了我一陣兒就走了,我一個人守著君聞書。
他氣息微弱,我撬開他的嘴,灌了點兒米湯。他能下咽,就是很勉強,一次吃的不多,我便隔一會兒喂他一些。喂多少次我都不嫌麻煩,我相信人是鐵飯是鋼,他多吃些,就會好得快些。衣服早給他換過了,但頭發還是很髒,我用溫濕的毛巾輕輕搓揉他的頭發,給他潤濕手,小心地剔著指甲。不敢給他擦身子,怕他受涼。我想讓他幹幹淨淨地躺著,他一向是那麽愛幹淨的一個人。
君聞書,醒來吧。你爹死了,你姐死了,你要是再醒不過來,你娘真的要崩潰了,老人不應該受到這種打擊。醒了吧,醒了吧,我們還在書房聊天,吃那些豆腐包,互相比賽背書,一起看圓珠湖的荷葉。你不是說了嗎,荷者,合也。醒了吧,你忘了你要我等你回來,還說要給我帶臨安城的好玩意兒,你就這樣回來的嗎?你這個渾蛋!醒了吧,醒了吧……
心裏亂,躺也躺不住,我索性爬起來洗他的衣服,一掏袖兜,一塊石頭掉了出來。我摸起來一看,是個胖乎乎的盤腿坐著的小童子,肥嘟嘟的腮幫子,彎彎的雙眼,雙下巴,戴著項圈,衣服褶子栩栩如生。我摩挲著,感覺下麵有字,倒過來一看,原來是個印。兩行古篆刻在底座上,仔細辨認: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我的淚一下子湧出來了。
冬日的陽光裏,揚州街頭,他小聲說:“我想和你手拉手走。”車中,我在哭,他握著我的手說,“我知道你難,我也難,我們就手拉手,互相扶著走過去,好麽?”,榻上,他握著我的手,“若是有下一輩子,希望我不是君聞書,希望我能認出你,多冷,我們都不怕。”……
我抓著印,小聲哭了起來。你追了我這些年,我也追了別人這些年,你和我,是誰的錯?你若不是君家兒,我若不是君家奴,我們或許會在一起。但是,我們之間隔著太多東西。你苦苦地為我留了一個側室的位置,可我……
我號啕大哭。
誰在等你,你在等著誰;誰在等我,我在等著誰;誰在愛你,你在愛著誰;誰在愛我,我在……愛著誰。這世間的愛情,誰能說得清?
幽暗的燈光下,君聞書無意識地躺著,我把印放在他手心裏,掰著他的手指頭握緊,流了一夜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