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後就覺得他和我不再是主子與奴婢,他隻是我身邊的一個平常人,我不用怕他,也不必瞞他。
仿佛有一縷陽光照進來,我悠悠地醒了過來,努力環視一下四周——有些陌生,這不是我的床。又有些眼熟,這青色的帳子……哦,好像是君聞書的,我無力地想著。君聞書,是了,我想起來了,我這是在宋朝。我想冷笑,卻沒力氣牽動嘴角。
屋裏靜悄悄的,似乎沒有人。我想起來,卻動不了。眼皮很重,我又閉上了。蒙矓中,有腳步聲由遠及近,然後聽見一個耳熟的聲音說:“少爺,你回來了,杏姐姐她沒醒。”
腳步聲沒停,直接來到我床前,他先是摸摸我的臉,舒了一口氣,“你下去吧。”然後坐在我的床邊,握著我的手,我感覺他的皮膚很光滑。這是哪兒?我想睜眼看看,就聽見一個聲音說:“司杏,快醒來吧,快醒來吧,莫要再睡了,莫要再睡了。我爹沒了,我姐姐死了,我不能連你也沒了。快醒了吧,快醒了吧,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他喃喃地說著,然後,我覺得有什麽熱熱的東西滴到我手上。
誰死了?我努力把眼睛睜開一條縫兒,看見君聞書正握著我的手貼在他臉上,淚不斷地從他臉上滾滾而下。
“少爺。”我氣若遊絲地叫了聲,聲音如此小,我自己都聽不見。他卻一震,抹了把眼睛欠身往我臉上瞧,麵上露出一絲喜色,“你醒了?”
我極慢地點點頭,“少爺說誰死了?”
君聞書的臉色有些暗,“沒有誰死了,你聽錯了。你渴嗎,要不要吃什麽東西?”
我搖搖頭,“少爺,是誰死了?”
君聞書猶豫了好一會兒,才低低地說:“是我姐姐,我大姐。”
哦,君聞彩,她不是嫁到明州去了嗎?
他搖搖頭,“姓胡的家裏上有哥哥,下有弟弟,我姐姐性子軟,也不懂和人爭什麽,天天受夾板氣,姓胡的又太風流,幾房擠對著,我姐姐她……硬生生是悶死的。”君聞書的淚一滴一滴落下來。
我把手從他手中抽出來,輕輕地給他擦著臉上的淚。他看著我,我又搖了搖頭,“別哭。”自己的淚水卻下來了,女人的命啊……他抱著我的胳膊痛哭出聲,我則躺著默默地流淚。
“少爺,怎麽了?”侍槐慌張地進來了,君聞書止住了哭,把頭別過去,“沒事侍槐,你出去吧。”
侍槐似有些尷尬,“少爺,小的以為是司杏……”他訥訥地退了出去。
君聞書拿袖子擦幹臉,又給我拭了淚,“別哭了,都別哭了,死了便死了吧,希望……她下輩子托生個好人家,別再像這輩子……”他沒有說下去,轉過身子,又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然後換了副輕鬆點兒的表情,“喝點兒湯好不好?淡的,你喜歡的老鴨湯。”
我點點頭,君聞書在門口輕聲喚了侍槐,吩咐了幾句,然後回來替我蓋好被子,柔聲說:“再躺會兒吧,一會兒咱們吃飯。”我點點頭,他又有些緊張地說,“可不要再睡了,別……又好些時候不醒。”
我扯著嘴角動了動,算是笑吧。他看懂了,也笑了,臉上還有淚痕。
飯一會兒就送來了,比平日快很多。我看著君聞書,他笑而不答,把我後背墊高,舀了勺湯吹了吹,又放在唇邊輕輕地試了試,然後才送到我嘴邊。我慢慢地喝了,點點頭,他的臉色疏朗起來,又舀了一勺,“知道你愛喝,天天讓內廚房預備著。慢點兒喝,別嗆著,那邊燉了一鍋,咱不急。”我感激地看著他,他卻不看我,拿勺舀了湯,又慢慢地送了過來,一碗湯很快就喝光了。
“還想喝?”他見我盯著碗。我點頭。他笑了,用哄小孩兒的口氣說:“等等再喝好不好?郎中一會兒就來,他看完了咱就再喝。”
我又點頭,其實我知道自己死不了。兩世了,隻要能吃東西,便是死不了。前世我媽說我無論發生什麽事,哪怕是流淚挨罵,也要把飯吃完。我輕輕地笑自己,我是不容易被打倒的。
郎中來了,君聞書把我的手放在帳子外麵,郎中號完脈便出去了。過了一會兒,君聞書又走到床邊,他端起湯碗,聲調很愉悅,“好了,喝吧。”仍舊一勺一勺地喂著我,一副專注的表情。
又喝了一碗湯,我覺得有些力氣了,“我想吃麵條,清湯麵,細的。”
君聞書有些詫異,他給我擦了擦嘴,“下頓再吃吧,郎中說你弱得很,不能吃太多。”
我搖搖頭,“我要吃。”在君聞書麵前,我從來不說自己想要什麽,我總覺得他離我很遠。但我這防備莫明的不見了,為什麽?。
他在猶豫,我繼續說:“我要吃。”眼淚下來了,不知為什麽哭。
君聞書有點兒慌,趕緊給我擦了淚,“好好,吃吃,為了碗麵嘛,別哭。”他以為我是為了麵。
麵很快就端來了,軟軟的,細細的,用老鴨湯煮的。還是君聞書喂我,我絲毫沒有推脫,好像是理所當然的事。
“飽了。”君聞書放我躺下,我把頭歪向裏邊,淚又悄悄地流下來。我要認命了嗎?
這次病得重,好得倒挺快,我胃口大開,完全不似個病人,吃得君聞書都有些害怕。郎中來看過無數回,每次都叮囑要少吃飯少說話,以免消耗氣力。我不肯,自己的身體自己有數。好在我隻吃清淡又細軟的東西,郎中也允許了,但叮囑少吃多餐,別吃太飽。
君聞書瘦了很多,聽說君聞彩的死對君夫人打擊很大,她又病倒了。白發人送黑發人,一連受了兩次打擊,也確實夠她受的,同是女人,我很同情她。君聞書府裏府外地跑,又不肯讓別人照顧我,我也有些擔心他吃不消。
“我好多了,你不用管我了,自己能行。”有一次我對他說,他隻是搖頭,一句話都不說。不用再說第二遍了,我了解他。一個屋簷下,吵過、打過、哭過、笑過,九年了,磨合了九年時間,相互之間都很了解。
天氣好的時候,君聞書就把我抱到芭蕉下曬太陽,我們誰也沒有再提起生病的緣由,就像沒有發生過。荸薺的信不見了,我也沒問。我們隻是安靜地坐著,他握著我的手,我也沒有抽回來。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但絕大多數時候我的腦子空空的,什麽都不想。
累了,我也會靠在他的肩膀上歇歇,抱著他的胳膊,仿佛已經很習慣這麽做,有時候就睡著了,他便把我抱回房。我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謝謝你”之類的話,完全不和他客氣。以前和他保持距離的理由一個都想不起來了,我不想想,也沒力氣。
我好得差不多了時,鋤桑乘君聞書不在,便告訴我引蘭已安頓好,就等他出去了。我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君聞書回來了,我說你放了鋤桑吧,讓他出府。我覺得君聞書會同意的,不知怎的,病後就覺得他和我不再是主子與奴婢,他隻是我身邊的一個平常人,我不用怕他,也不必瞞他。果然,君聞書隻猶豫了一會兒,便什麽也沒問,微笑著同意了。
我替鋤桑編了一個謊話,說他家裏的遠房表叔沒有兒子,讓他回家承擔家業。鋤桑把我當做君聞書,練習了無數次,才鼓起勇氣在他麵前背了一遍我編的謊話。君聞書看了我一眼,不鹹不淡地問了鋤桑幾句話,又假裝沉思了一會兒,便答應了。鋤桑麵露狂喜之色,君聞書則對我會心地一笑。
晚上,我散開頭發,穿著舊衣服,蓋著被子,倚在床欄杆上。君聞書身穿染著水墨牡丹的淺青色家常單衣,坐在床前一邊慢慢地給我剝橘子,一邊問:“你為什麽就是不想讓我知道?”
我拿了一片橘瓣吃著,笑道:“這些事情,你我心知肚明就行了,何必讓他們覺得受了他人的恩惠。”
君聞書也吃了片橘瓣,點點頭,“我也這麽想。”他其實是個好人。
鋤桑走的那天,君聞書給他包了二十兩銀子,轉身看見了我,又叫住了鋤桑,另外又給他包了二十兩。我什麽也沒說,靜靜地坐著,臉上帶著微笑,好像多給鋤桑二十兩銀子是應該的,好像那些銀子是我的。引蘭是個有心的,見了這兩份的銀子,應該能想到什麽吧。走吧,都走吧,我留下來,引蘭,好好過日子。
荷葉開始有些殘,秋光已經降到這世間。我身上已經無大礙,就是性情有些變,話少笑多,侍槐說看著都不像我了,太婉靜了。為了照顧我,君聞書把外間的床挪進來,我和他已經徹底共處一室了,我沒有多想,沒有力氣了,好像這樣做是很自然的,不用再去糾正。
這天熄了燈,聽見君聞書翻騰了好一會兒,聲音有些低沉,“司杏,睡了嗎?”
“沒有。”我睜著眼睛蜷縮著身子背對著他。
“沒睡……我,和你說件事。”君聞書似乎有些難以開口。
“你說。”
好一會兒沒見下文,我知道他很為難,我等著。
“下月初八,我要定親。”君聞書說得極慢。
“哦。”我沒有動,眼睛空洞地盯著前麵。
“是一個為官人家的閨女。”
“哦。”我腦子空空的,什麽也沒想。
室內沉默下來,“你怪我嗎?”
“不怪。”他必有他的理由。
“我是沒辦法的。”
“我知道。”
折騰了太久,我已經很累了,沒有精力想這些。
“那你……算了,睡吧。”
“嗯。”屋裏沒了聲音,可我知道我倆誰也沒睡著,我什麽也沒想,就那麽躺著。
君聞書定親的日子到了,衣服是夫人打發人送來的,我幫他穿上了,一身簇新,是他喜歡的湖青色,熨帖的料子襯著他年輕的麵龐,顯得很精神,就是臉色有些暗。
“我抱你一會兒。”他伸出手,目光溫和地看著我。
“不了,衣服都弄皺了。”我平淡地說。
“這衣服就該你弄皺的。”他拉著我,靜靜地抱了一會兒,他的體溫隔著衣服傳過來,“司杏,為什麽人活著要這樣?”
為什麽人活著要這樣?我想問他,你為什麽一定要這樣?把一個想走的人留在身邊。我沒問,不忍心,隻是說道:“少爺該走了吧,前麵有人等著。”
他不說話,又抱了我一會兒才放開,“我去了,去京城,盡快回來。”我點點頭,“路上小心。”
他默默地走到房門口又轉身回來,似很艱難地問:“我回來時,你……還在吧?”我一愣,笑著說:“當然在。”他張了張嘴,卻終究什麽也沒說,轉身走了。
君聞書不在的時候,我就待在書庫看書,什麽也沒有想,完全沉浸在書的世界裏。栽桐和看榆在門口守著,估計是君聞書吩咐的。看他們怪無聊的,我索性放下書叫他倆進來。
“看榆、栽桐,我們說說話兒吧。”
栽桐輕快地走進來,“杏姐姐,你教我們認字吧。”
我笑了,“你想認字,看榆可不想。”
看榆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又不去考狀元,不是睜眼瞎就好了。”
栽桐搖頭,“不,多識字好,有用處。”
“有什麽用,你打算做什麽?”我笑著問。
“不知道,可我覺得還是多認幾個字好。像姐姐這樣,認字多了,心情不好也能看看書。”
看榆拉了栽桐一下,他便不言語了。我笑了,“不要緊。”
栽桐小心地說:“杏姐姐,你好些了吧?”
“好多了,你沒見我好好地在這兒坐著嗎。”
栽桐似有話說,猶豫半天才開口:“杏姐姐,你可要好好的,凡事想開些。”我笑著點點頭。
我想開了,還有什麽想不開的。
第七天的晚上,君聞書才回來,我正倚著被子看書,“少爺回來了?”我起身要侍候他洗漱,他擺擺手,“我自己來,你躺著。”
“看什麽呢?”他一邊脫下外衣一邊問。
我揚揚書本,“《易》。”
他走過來奪下書,“大晚上的別看這個,費神,悶的話明天我給你買些傳記小說。”
“那個不好看,我還是要看《易》,寫得真好,看了心靜,比《書》好。”
“我也喜歡《易》,尤其喜歡《係傳》。”
“嗯,我也是。”
“那也不能看,你心思本來就重,看這個耗元氣。”他換衣服,我轉過頭去,“累死我了,吃那些應酬飯,說那些應酬話,真是鬼生活!你今兒晚上吃的什麽?”問話的口氣似乎他隻是白天不在家。
“蝦皮兒龍須麵。”
“可惜啊,我不在。”
“你不是吃得更好嗎!”一說出來我便後悔,他沒答話,徑直走了過來,“今晚,我想抱著你睡。”見我不說話,又趕緊加了句,“就是抱著。”
我凝視了他一會兒,往後讓了讓。他吹滅燈,暖暖的身子挨了過來,帶著淡淡的皂香味兒。身後的胸膛很溫暖,很想靠過去,卻沒有動。
“頭發真硬,又硬又密,是個倔丫頭!”他把我的頭發捋到後麵去。
“嗯。”
隔了一會兒,他說:“我給你補個禮吧?”
“什麽禮?”
“我不想你名不正言不順的,委屈。”
原來是想給我名分,“不合適吧。”我糊裏糊塗地搪塞著。
“不要緊,這也是當時就說好了的。”
“當時?”
“嗯,在答應的時候,我先說收了你。你忘了,你還很生氣?”
“答應什麽?”
“你別問了,別怪我,我是沒有辦法。”
“哦。”
“還有,我讓你搬進來住,不讓你給他寫信,也是沒有辦法。”
“哦。”一切都不重要了。
“睡吧。”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