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很久,君聞書才慢慢地說:“我犧牲了你做正室的機會,我想你會理解。”
一上午我都恍恍惚惚的,惦記著那邊進行得怎麽樣了。直到君聞書叫我拿筆記東西,我的心一下子沉下來——闖禍了!
“耕竹?耕竹?”君聞書在旁邊發現我的臉色有異樣。
“啊?哦。”我趕緊低下頭胡亂畫著。
“你這寫的什麽?本來好好的字,怎麽寫得這麽難看,你不舒服?”
我的心更涼了——百密一疏,婚約是我寫的,君聞書經常見我的字,他怎會認不出來!
愚蠢至極!
我覺得冷汗冒了出來,使勁兒抓住他的胳膊,“少爺!”
“你怎麽了?”他伸手摸我的頭,旁邊新來的賬房錢叔咳嗽一聲出去了。他有些尷尬,見門關上了,轉身問我:“司杏,你怎麽了?臉色突然這麽差。”
我心裏迅速地琢磨著到底要不要說?還是抱著僥幸心態?再一想,君如海現在沒了,君聞書當家,萬一君夫人真拿了給他看,一切不全完了!可是,敢說麽?
我不禁看了看君聞書,他正關切地望著我,“怎麽了,你的臉色怎麽這麽怪?”
到底說不說?不說,存著僥幸,當場露餡兒更可怕,我就死求君聞書好了。於是我推開凳子跪在地上,懇切地望著他,“司杏求少爺件事,少爺無論如何要答應我。”
君聞書有些驚訝,“你又怎麽了?莫非,又想去湖州?”
我愣了愣,湖州?唉,湖州。我搖搖頭,“司杏今天闖了大禍,求少爺先饒了司杏,否則萬不敢說。”
“你先說。”
“少爺先說饒不饒?”
“到底什麽事?”
我不說話,低頭跪著。
好半天,君聞書才無可奈何地說:“真拗不過你,饒了你,你說吧。”
“少爺,我給引蘭造了個假婚約!”
“什麽?!”君聞書的腿一顫,“你說什麽胡話!什麽假婚約?”
“少爺一定要饒了我們,我們這些做下人的都不容易,不想引蘭被府裏打發給什麽人,因此我造了個假婚約,找個人拿著來,就說是自小定下的,今兒送到府裏。”我不敢抬頭,小聲地說。
好一會兒沒聲音,我也不敢抬頭,就聽見君聞書說:“你找的誰?還有誰知道這事?”
“少爺別問,司杏說得越多,連累的人越多。少爺若生氣,就罰司杏吧。”
“怎麽罰?”
“這個……任憑少爺責罰,但請隻罰司杏一人,別怪罪引蘭,更別罰拿著婚約來的人。主意是我出的,婚約是我寫的,人也是我找的,是我鼓動他們的,他們中了我的蠱。”禍是我引起的,真怕保不住他們,真要查起來,這可是五個人啊,就這麽讓我拖累了,我恨不得給自己兩耳光。
“你先起來。”
我不敢再說什麽,起身在旁邊低頭站著。
“你說要罰,而且還是任憑我罰,那好,我就說了。”他停了停,“拿你換引蘭,換那一幹人,他們都能走,但你,這輩子不能離開君府!”
我正準備張嘴說除了不許我出府之外,他既說到我前頭,我也隻好閉嘴吞了回去。過了一會兒,我才慢慢地說:“少爺,您這不是罰,是迫。”
君聞書端了茶盅,“罰也好,迫也好,你隻聽著吧,一輩子別離開君府。”
“我知道少爺不是那樣的人。”我搖搖頭,“少爺不會迫我的。”
君聞書淡淡地笑了,有些無奈,“你是什麽都知道,就是不願意。行了,我知道了。”他給我拉了拉衣服,又指了指膝蓋,“把泥土拍掉,省得出去給人看見了。以後別幹這種事了,無論什麽也得先和我商量,有情有理的,我能不準你嗎?也是你說得及時,否則讓我娘知道了,不給你上家法才怪!回頭又要怪我不替你說話讓你挨打,你啊,還真是讓人難做!”我的臉微微有些熱,正要說不敢,他又說,“引蘭也是該打發了,真有自己合意的人,倒也不難為她,能成全的還是要成全。她合意的是誰?”
“是……少爺別問了。”
君聞書想了想,突然嗬嗬地笑了,“我知道了。”我嚇了一跳,緊張地看著他,卻聽他說,“肯定是咱府上的。”
我暗自鬆了口氣,也笑了,“是咱府上的,不過是誰少爺就不要打聽了,大家知道了會緊張得很。”
君聞書抿著嘴笑了,“好事就準你們知道,我呢?吃喜糖時我也算有功呢!”
見他心情這樣好,知道引蘭的事有了著落,我也跟著心情好了,“真到了吃喜糖的那天,我替少爺多吃幾顆。”
話一出口,我便有些後悔。果然,君聞書又嗬嗬地笑了,“那我問一下小娘子,你是我什麽人?要去替我多吃!”
我紅了臉,“少爺不要取笑,奴婢說錯了話。”
君聞書的笑聲更響了,他一把把我抱在懷裏,“人家都尋著人家了,要不,咱們在她前頭?”
“少爺,別這樣,外麵有人!”我不敢動,也不敢拍掉他的手,隻覺得身上發麻,心跳極快。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也十九了,怎麽光為別人打算,不為自己也打算一下?我也二十了。”他的聲音很輕。
“少爺你先放了我。”
“不放!”
“少爺,你……你這樣子,有失……禮數。”我一時胡言亂語。
“哈哈……那你聽沒聽說過,”他在我耳邊小聲說,“飲食男女為之大也。”
正經的君聞書頭一次說這樣的話,我的臉更熱了,幸好頭發垂下來遮住了,“少爺,快放了我。”
“臉紅了,還害羞?”他仍抱著我不放,“記不記得那一年,咱倆在一張床上躺了一夜。”
“那次是不得已。”
他搖搖頭,“那次對我很重要,”他似在回憶,“當時我那麽艱難,若不是你,也許我也沒有勇氣。知道你不願意,但你也沒有對我……”我不動,他這麽抱著我,我很不舒服,“司杏,你還記得我以前說的嗎?人活著都不容易,總要犧牲點兒什麽,我覺得你會理解,可你為什麽不理解呢?”
“少爺說的犧牲是什麽?要奴婢理解的是什麽?”
沉默了很久,君聞書才慢慢地說:“我犧牲了你做正室的機會,我想你會理解。”
犧牲了我做正室的機會?我還曾有機會做正室?我不懂,也不敢問,因為我既沒有想過要嫁君聞書,就不要再多問,免得人家以為我有這個念頭。
“你就不多問一句?”他的下巴擱在我的肩上,我搖搖頭,君聞書歎了口氣,“你的心是木頭做的。”
我忽然想到“君木頭”,撲哧笑了,君聞書有些莫名其妙,“你笑什麽?”
我趕忙搖頭,君木頭是楊騁風叫的,我哪敢說!
“到底笑什麽?”
“沒笑什麽,”我趕快說謊,“少爺說是木頭做的,我想,木頭做的心,那不重死了。”
君聞書也笑了,“木頭做的心是很重,而且還硌人。”說的我倆都笑了。
他靜靜地抱著我,我覺得都要出汗了,又想到個新借口,“少爺,錢叔還在外麵呢,讓人家進來吧,等著該急了。”
“嗬,你以為他那麽傻,看不出來你是女的?隻有你自欺欺人。”他輕輕地刮了一下我的鼻子。
我扭頭,“少爺早知道還讓我……”
“不是你高興麽。”
“你!”我瞪了他一眼,扭過身去生悶氣,“再也不出來了!”
“不出來也晚了,誰不知道我帶了個女子到店裏。你說,人家會以為你是誰?”他還在我耳邊小聲說著,帶著點兒調侃的意味。
“少爺!”我推了推他,“我要起來了。”
“不行。”他笑意盈盈,“一個女孩兒,也算聰明,怎麽有時就那麽傻!”我早知道女扮男裝不行,當時是因為……我心裏有些酸。
“不說話了?”
“沒什麽好說的。”
“那就這麽坐著。”
“坐到什麽時候?”
君聞書一愣,接著哈哈大笑起來,“你是聰明還是傻,這種話有幾個人正兒八經問的?”他把頭別過去,貼在我的後背上,我卻如坐針氈,剛準備再說話,聽他夢囈般地說,“司杏,嫁了吧,我也二十了,別讓我等著了。”
我不知怎麽回答,便裝聾。好一會兒,再沒動靜,我以為他睡著了,他卻忽然又開口了,“九年了,第一次抱你,就想這麽抱著你到老。”
我不適時宜地認為君聞書的感情有些莫名其妙。前世朋友們說我有時超感性,有時又超理性。或許,我對自己喜歡的人和物上超感性,而對自己沒感覺的人和物上又超理性。無論感性理性,此時還是閉嘴為妙。
我感覺過了好久,君聞書終於放開了手,“起來吧,回家抱去。”我趕緊收拾了東西,一溜兒小跑出去,賬房錢叔正站在櫃台後麵,見我出來,對我點點頭,然後送我們出門。
一路上,我的頭就沒抬起來,君聞書則不停地笑。到了琅聲苑,還沒坐穩,就聽說夫人讓少爺過去,君聞書對我眨眨眼睛就走了。
覺得也就一會兒工夫,君聞書回來了,一臉的笑意,“妥了,你幫的人明年就能出去了,你怎麽謝我?”
我低頭不說話,心裏埋怨自己,這點兒事都辦不好,應該請個抄書先生寫的,當時覺得一切是秘密進行的,沒想起來。
“說呀,怎麽謝我?”君聞書的聲音裏都是笑意。
“這個……”我萬不敢說少爺說了算,“這個,我要想想。”
君聞書大笑起來,“你要想到什麽時候?”
“這個……”我有些窘。
“來,我們接著坐,你慢慢想。”他一伸手,我早有防備地往後一跳。
“唔,不願意?”
“少爺別鬧了,”我有些狼狽,“奴婢是要想的,少爺再別鬧了,讓人看見不好。”
“這是哪裏啊,誰敢進來?”他乘我不注意,一伸手,我又倒在他懷裏了。
“少爺,你別……”他不說話,隻把臉貼在我的脖子上,熱乎乎的,我的心怦怦亂跳,像塞了團什麽東西,腦子裏一片空白。
好像過了很久,君聞書放開了我,有點兒氣喘籲籲,“你的頭發不長不短的弄得我很癢。”他扯扯我的頭發,以手指當剪刀比畫了一下,“剪掉算了,不方便。”我趕緊離開他,就聽他在後麵笑。
跑回書庫,我很久才平靜下來,神思不定地想了半天,一團亂,什麽也想不起來,索性不想了。
新年要到了,君聞書笑得更多了。自上次後,我不得不繞著他走,免得被他捉住,結果反倒老被捉住,好在至多隻是抱抱,也沒有其他舉動。侍槐更不敢進來了,有時我也疑惑地想:難道,我真的要給君聞書做小?
這是君如海去世的第二年,按禮數還是不能貼紅對聯,不掛紅燈籠等紅色飾物。君聞書也不以為意,他對這些似乎並不是很在意,得空便待在屋裏和我說東說西,我有時都覺得他似換了個人——為什麽?他爹死了,二姐回來了,他好像反倒高興了?忽然想起那天他給君如海守靈回來時說的話,“也許,我也要活過來了”,我打了個冷戰,君如海,真是君聞書逼死的?
君聞書送我的新年禮物是一對翡翠墜兒,陽光下宛如一汪碧水,閃著亮光,碧瑩瑩的,鮮潤欲滴。
“少爺,這太貴重了,我不能要。”
“怎麽了?不能見紅,綠的也不犯規矩。”他用開玩笑的口吻說。
“少爺,真太貴重了,您留著,給……未來的少夫人吧。”我推過去。
君聞書的臉一下子陰沉下來,“她家有,不用管她!”
我心裏一動,原來他都知道未來的夫人是誰了!我抬頭正要問,他扭頭說:“你別問了,到時就知道了。”
相處久了,他要說什麽我知道,我要說什麽他也知道。
“少爺,我真不要,您瞧,我也沒耳朵眼兒。”我言歸正傳。
“紮一個。”他輕描淡寫。
我像被火燒著了一樣跳了跳,“少爺,那是肉!紮個洞,會疼的!”
“嚇,你這個丫頭真是奇怪,一會兒天不怕地不怕地跑出府,現在讓你紮個耳朵眼兒,你卻不敢了。”
我的臉色黯淡下來,君聞書知道說錯話了,有些吞吞吐吐地說:“紮一個吧,我看她們都紮,應該不會很疼。”
我不聲不響地推了過去,行了個禮,出去了。君聞書愣在原地。
我倆都有心病,他能猜出來我的,我卻猜不著他的。但我知道,他有心病。
我歎了一口氣,又是年終,荸薺,你在做什麽?有時夜裏會夢見他,還是瘦瘦的樣子。從來都沒有夢見過去,夢見的全是他又在我身邊了。有時我們在一起說笑,有時他出現在我麵前,就要手拉手的時候,便突然醒了。
也許夢就是夢。隻是不知荸薺好不好?雖然毫無音訊,但我知道荸薺就像是冬天的草籽一樣埋在我的心裏,一有春風就會發芽。
君聞書的墜兒我到底沒收下,他也沒再提起,那次之後好幾天我們才恢複原來的狀態。
年三十,府裏拿來些爆竹說驅邪,一群人圍著放了,雖然沒有煙花,但大家都很高興,圍著爆竹互相有說有笑,人人臉上都是一團和氣。君聞書穿著湖青色錦麵絲棉襖過臨鬆軒去了。鋤桑悄悄對我說:“這些日子你和少爺近,我沒得空告訴你,那事兒,成了!”
我點點頭,“聽少爺說了。”我沒告訴他君聞書早知道了。
“我有點兒納悶,引蘭說,少爺看了眼婚約就對夫人說放走吧,真是想不到的順利。你說,咱少爺是那樣的人嗎?他多仔細!”
是很仔細,他知道那是我寫的!“放了就好,你管那麽多幹嗎,難不成你想少爺較真兒?”
鋤桑點點頭,“引蘭這就可以出來了,希望別生什麽事端。”
“你放心,不會的。”我心想什麽事端也不會有。
鋤桑奇怪地看著我,“你就那麽有數?”
我笑了笑,沒說話,倒想起要提醒他,“鋤桑,你悄悄地給引蘭找個住處,咱們先湊湊,不行你們先租間小房子。”我想起我出逃時的經曆,引蘭總不能學我住地窩子吧!
“我正看房子呢,得先讓引蘭在那兒等著,我過些日子出去就回我老家。這些年沒攢什麽錢,好在引蘭有心,她說也不必太好了,總得留點兒錢奔生活。”
我笑了,“現在就引蘭說這引蘭說那的,真過了門,你還不成‘妻管嚴’了?”我倆都笑了。
鋤桑不好意思地摸著腦袋,“真要能成,你也算大媒人呢。”
我敲了一下他的頭,“不害羞!”
“我在府裏也待不長了,”他歎息一聲,“總不能讓引蘭一個人待在外麵。”
我心裏也有些酸,有了小日子多好啊。我知道君聞書會放鋤桑的,他何等聰明!
“放心吧,都會好的。”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真心希望他倆好,就像是自己的夢想無法實現,拚了命也希望幫別人圓夢一樣。
跟君聞書去臨鬆軒的永遠是侍槐,不經意間,他也二十了,正兒八經的年輕小夥子了。想當初在內廚房初見時,他也就十歲出頭,也不知他有什麽打算。引蘭要出去了,侍槐和我還在,就是聽荷,唉!算算已經四年了,我又怎麽辦?難道真要給君聞書做小?不願意,怎麽也不願意!一夫一妻、對對方忠誠這種觀念是與生俱來的,並不會隨著我穿越到宋朝而有所改變。即便君聞書獨寵我一人,可那個女子怎麽辦?她豈不是很可憐。雖然即使沒有我,君聞書可能也不會對她好,但畢竟她的悲劇不是我直接造成的,我可以心安理得。說我自欺欺人也罷,就是不能那麽做,三個人的悲劇啊!就算我真喜歡君聞書,我也必須退出,更何況我……
我的歸宿在哪裏?我的未來又在哪裏?
現在的君聞書是君家正式的家長了,一切事情都由他親力親為,好在他母親還在,也能從旁指點,不至於很窘。這都是他和我說的,君聞書長大了,不是那個隻愛躲在書齋裏看書的男孩兒了,他很自信,也慢慢成熟了。
聽侍槐說,君聞弦並沒有去臨鬆軒吃年飯,夫人打發人去叫,她回說她是嫁出去的女兒,年節不該在娘家過。她回府是無奈,但也不敢過年時去夫人那兒,免得壞了府裏的風水寶氣。
我們幾個歎了一陣兒,覺得君聞弦真是可憐,少時無母,君夫人雖對她也算盡心,但畢竟隔了一層,就連引蘭都說“原來是防著二小姐”。眠芍為自己爭婆家,拿她當棋子,也算順便替她爭了個夫君 ——不管那夫君對她如何,總算是有人家,而且依楊騁風的性子,雖不至於對她多好,但也不至於刻薄她。可如今她還是落成這樣。遙想君聞彩出嫁那天我曾見過她一麵,還記得她是一副未踐凡塵的樣子,到底是什麽原因讓她無奈地回了君家?又是什麽原因讓眠芍送她回君家,而又自去了呢?真是楊家打發的嗎,為什麽?君聞弦再不好,也不至於被休啊!到底是什麽原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