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杏,若是有下一輩子,希望我不是君聞書,希望我能認出你,多冷,我們都不怕。
早上,我正侍候君聞書洗漱,侍槐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少爺,少爺。”他撲通一跪,“少爺,老爺他……”
君聞書一驚,手上的盆掉了,水潑了一地,眼睛卻死死地盯著侍槐,從牙縫裏擠出來說:“說,老爺怎麽了?”
侍槐不停地磕頭,“老爺他……殯天了。”
君聞書握緊了拳頭,默默地擦了臉,一言不發地走了。侍槐從地上爬起來,也匆忙跟上去,隻剩下我呆呆地站在原地。
君如海死了?那樣的人怎麽可能死了!是急病、意外事故,還是遭人暗害?突然覺得屋子裏有點兒陰冷,我趕緊把窗簾拉開,收拾了屋子便跑到書庫坐下。
栽桐在外麵伸頭探腦,小聲叫道:“杏姐姐,杏姐姐……”
“什麽事栽桐?”
“沒事,我擔心杏姐姐害怕。”
我輕輕地笑了笑,“你想得真周到,上回聽荷不也死了嗎,怕什麽!”
栽桐搖搖頭,“那可不一樣,聽荷是病沒的,可是老爺……”他有些膽怯地打住了。
我納悶地問:“老爺怎麽了?”
栽桐看了看四周,小聲說:“杏姐姐,老爺是自殺的。”
“自殺!”我倒吸了一口涼氣,怎麽會?“栽桐,你哪裏聽來的,莫不是胡說?”
栽桐又四處看了看,“我剛從前麵回來,那兒都鬧翻了,大家傳言老爺是自殺的,在內廚房旁的樹林裏吊死的,今天早上才發現,舌頭老長,眼珠子都凸出來了。”栽桐說完臉色有點兒蒼白。
“那有人知道是為什麽嗎?”
栽桐搖頭,“夫人正在哭呢,也不知少爺怎麽樣了。”君聞書,是啊,不知他怎麽樣了,我心裏也有些惦記。
想了想,我說:“栽桐,你能不能去臨鬆軒瞧瞧,見著少爺,問他一聲要我們做什麽不?”
栽桐應了就往東去了,我一個人倚著門沉思起來。
這個奇怪的君家,到底有什麽事?姐弟間全無情誼,君聞書寧可找我和林先生都不願找他父親,而君如海,如今竟死了!君家到底有什麽事逼得當家人自殺?小半天的工夫,栽桐小跑著回來了。
“姐姐,”栽桐氣喘籲籲的,“我見著少爺了。少爺看著還沉靜,隻是臉色不大好,就是夫人哭得很慘,聽說昏過去好幾次。他說,他說……”栽桐緩了口氣,“少爺說讓咱們守好園子,別出去亂跑。少爺還特地讓我告訴你,哪裏也別去,別出園子,也別去後院,就在正房待著。少爺這幾天要守靈,說你如果害怕,就睡在裏間,要我睡外間。”栽桐一口氣說了下來。
我心裏一動,都這個時候了,還想得如此細。
“少爺說他要什麽了嗎?”
栽桐搖搖頭,“少爺說他什麽也不用,你好好的,他就省心了。”
我點點頭,帶著栽桐把一切見紅的東西都拆下來,然後準備掃院子。我模糊地想起來,家裏死了人,靈柩沒出去是不能掃院子的。我讓栽桐去前院拿白綾、白花、白麻布來,自己又回到君聞書的臥房收拾著。收拾好後,栽桐把東西也拿來了。我們套上麻布孝衣,係上孝帶,我往四處看看,陽光很耀眼,但總覺得有些陰森。我真覺得君聞書說的守好園子有必要,於是我把不用的房門全鎖上了,自己在書庫坐著,讓栽桐去廂房守著。
一連三天,君聞書沒回來。也對,他是獨子,他不守誰守?隻是這麽個守法兒誰熬得住!況且天也熱得很,屍首總放在家裏怎麽行,別引發什麽瘟病,君聞書挨得那麽近,可別沾上才好。
第四天晚上,君聞書終於回來了,一身麻衣,兩眼紅腫,一臉的疲憊,還隱隱有些黑氣,看著讓人心疼。。
“少爺。”我趕忙迎上去。
君聞書抓住我的手,“你沒事吧?”
我一搖頭,“少爺沒事吧?”
君聞書好像放心了點兒,“你沒事就好,我我擔心……”他不說話了。
“少爺快過去歇著,這好幾天了,可是受不住。”
君聞書歪在榻上,我端了茶過去,放在他手邊的小櫃上,輕輕地問,“少爺要不要奴婢給您捶捶?”
君聞書搖搖頭,“司杏,我爹死了……”
“奴婢知道,少爺節哀。” 我低聲說。
君聞書搖頭,“沒什麽哀的,早就知道會這樣。不知,他會不會怨我。唉,他死了,我也要活過來了。”
我一驚,“少爺所說……”
君聞書不說話了,倚在榻上,似有睡意。我站了一會兒,拿薄被給他蓋上。“別走,坐在這兒,一個人,真不好受。”
我搬了張圓凳挨著他坐下,望著他,想拍拍他的肩,終隻是說,“少爺,別多想,這事兒發了就是發了,不由得我們。”。
“司杏,我常常覺得人活著真累。”君聞書還是閉著眼。
“少爺莫這麽想,是不是這幾天心力交瘁累著了?晚飯吃了沒?再給您叫點什麽?這時候,可是不敢有閃失。”
君聞書搖搖頭,睜眼看看我,又閉上了,“你也穿孝衣了。也是,你也是君家的人,你和我又一樣了。”我沒說什麽,這時候就不要和他爭了吧。
半天,君聞書慢慢張開嘴,聲音又苦又澀,“現在,君家……我當家了。”
我低下頭不說話,難道要我說恭喜少爺?
“唉……”君聞書的歎息聲像從地縫裏傳出來的,讓我的心為之一顫。
“少爺……”我不知怎麽安慰他。前世我一位交情很好的異性朋友失戀了,我每天一言不發地陪他坐在足球場,我們是極好的朋友,無論我遇到什麽苦難,他都不遺餘力地幫助我、支持我。君聞書其實也可以做我的朋友,隻是他是少爺,我是奴婢,身份阻礙了我們,我得守規矩。
“我和我爹雖然不親,但他也是我爹,現在沒了,我……”淚從君聞書閉著的眼睛流在慘白的臉上,我的眼睛也酸了起來。
“少爺,生死離別,我佛說,這是輪回,少爺隻當老爺去另一個輪回吧。”
君聞書並不睜眼,嘴裏念叨了幾遍“輪回”兩個字,然後說:“這人世也真奇怪,一個輪回要認識一個輪回的人,一個輪回裏全不記得上一輪回的事,難道,這人,真的隻是那演戲的木偶?”
我的心裏也不好受起來,我是走了一個輪回的人,第二個輪回裏,我仍舊不知道,人活在世上,是為了什麽,仿佛隻是為了經過,像誰說的,我們攥著拳頭來了,卻坦著手走了,苦多樂少,終不能遂心。於是,我隻好說:“少爺忘了?莊子說‘人生在世,如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君聞書睜眼看看我,拉起我的手握著,複又閉上眼,我下意識的一動,卻也沒再動,他手中的溫度傳過來。“司杏,若是有下一輩子,希望我不是君聞書,希望我能認出你,多冷,我們都不怕。”
我的淚出來了。多冷,我們都不怕。人自已渺小,又限在各種身份裏,更加的渺小不隨性,有時隻是自己給自己設套子。
我無言的拍了拍他的手背,無話。
過了一會兒我才說:“少爺上床歇會兒吧,這檔子大事離了還早呢。”君聞書站起身,我侍候他洗漱,給他脫了鞋放下帳子,看看時辰還早,便在外間坐下,拿了本李義山的詩就著燈看。
外麵二更梆子響了很久,雨密密地落到地上,這天夜裏格外的寂靜。我聽見裏間君聞書翻了個身,以為他要醒了,站起來再一聽,又安靜了,我便又坐了下來。
君如海為什麽會突然自殺?聽意思,君聞書早料到了,挺奇怪的。可憐君聞書,還不到二十歲,就要麵對君家這一大家子的事,真是難為他。我想幫幫他,可不知自己怎麽能幫他,總覺得特別無力,他似乎也在瞞我,不想讓我知道,唉,其實君聞書也是再孤獨不過的人。想想白天他和我說的“多冷,我們都不怕”,心裏還是酸酸的,人世冷,我們又各在各的套子裏,我走來走去,尋了兩世了,還是沒尋著,還是覺得,冷。“多冷,我們都不怕”,真讓人感觸。
我正想著,裏間一陣翻滾,就聽君聞書在大喊:“爹——爹——不是我,不是我……”我拿了燈走進去,輕輕搖著他,“少爺……少爺……”君聞書睜開眼,似十分害怕地往後躲了躲,眼神呆滯地看著我,好一會兒才舒了口氣。我見他滿頭的汗,拿了帕子給他擦了擦。
“少爺做噩夢了?”我輕聲問道。
君聞書的眼神有些茫然,沒有回答我的話,隻是朝四處看了看,然後問:“幾更了?”
“快三更了。”
“你還沒睡?”
我搖搖頭,“睡不著,閑著看看義山的詩。”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你說,是什麽意思?”君聞書倚著枕頭,上半身略微高了些。
“說不好,義山的詩不比其他,意思晦澀,各人有各人的理解。”
君聞書點點頭,“確是難懂,就像人活著,也是各人有各人的理解。”
我也點頭,室內安靜下來,就聽外麵的雨密密地落在地上,屋頂上匯集的雨水淅淅瀝瀝地往下掉。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獨明。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君聞書喃喃地吟了首老杜的詩,忽然說,“雨是好東西,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嗯,”我點點頭,“還有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君聞書輕輕地笑了,“你真是司杏。”頓了一會兒,他又說,“我想,我也沒有錯。我爹,不會怪我的。”
我詢問地瞥了他一眼,君聞書卻搖搖頭,“也許一切都過去了,過去就過去吧,你還是不要知道了。往後的難事,沒有見不了人的,你可要幫我。”
我糊裏糊塗的,不知他說的什麽,隻好點點頭:“現在說了是空話,但隻要奴婢能盡上力,少爺到時就看著好了”。
“我信你。司杏,不要緊,世上的人有悲有慘,我覺得慘比悲好。慘是身上的,悲是心上的。世上的事也有困有難,我覺得難比困好,知難解難,隻要有勇氣。但困……”他頓了頓,黯淡地說,“就是困住了,不出大價,是出不來的。”
我越發不懂了,他卻說:“不早了,你也睡吧,明兒還有事要忙。”我拿燈走到外間,收拾好後躺下,卻明明聽見裏麵一直都有翻轉之聲。
君如海一直到七天後才下葬。出殯那天,所有下人都去臨鬆軒跪送,一直跪到送葬的人回來才準起來。我的膝蓋都直不起來了,幸好栽桐偷偷過來扶了我一把。
君夫人蒼老了很多,用“枯槁”這詞兒來形容她一點兒都不為過。幾天不見,她的頭發枯白,臉色蒼白,穿著白孝衣站在院中間,讓人覺得陽光很刺眼。雖然她以前打過我,現在我卻很同情她。人生有三大不幸,其中之一便是中年喪偶。我突然想起君聞彩出嫁和引蘭偷偷告訴我的一些話,君夫人也著實可憐,雖是一家之母,卻連自己女兒的婚事都保不住,做母親的心可想而知。現如今老伴兒也沒有了,往後的日子該如何淒苦——隻剩下君聞書了。人生三不幸的白發人送黑發人,我當時還沒想到。
府裏更靜了,死靜。君聞書送完靈柩回來就病倒了,發燒、頭暈、還腹瀉,郎中來了幾次都不見好,人看著越來越憔悴,我日夜陪在床邊,端茶喂飯,唯恐有什麽疏漏。聽說君夫人更是倒在床上起不來,一時府裏有些亂。侍槐有點兒熬不住,每天過來悄悄說些下人間流傳的話,開始隻是些神神鬼鬼的,後來慢慢地變成了君家要倒的傳言,侍槐甚至親眼見到有人往外偷東西。
我知道這時候人心最容易亂,平日受壓製的小人容易趁火打劫。看看君聞書的樣子,覺得實在到了非說不可的程度。我問了侍槐,夫人那裏到底怎麽樣?侍槐說:“我偷偷聽引蘭說其實無大礙,就是每天不起來,隻躺著流淚。”
我再看看君聞書,意識是清醒的,隻是非常虛弱,但眼前也得強撐著了,畢竟他是君家的正主,我即便想出頭管管,誰服我?我瞅著君聞書喝了藥,便走過去問:“少爺,要不要我扶你出去曬曬太陽?”
君聞書臉色蒼白,搖了搖頭。
“少爺還是出去吧,見見太陽也好。我扶你出去,我們找個陰涼地兒。”六月了,太陽有些毒。君聞書想了想,點點頭。
我在茉莉花叢下鋪了張榻,扶他坐下了,給他蓋上小被。茉莉花香不斷飄來,有小蜜蜂來回嗡嗡地跳著舞,在花叢中飛飛停停的,風吹過,花兒微微顫著,看著也讓人舒心。
“出來是好。”君聞書抿著嘴盯著那些穿來穿去的小蜜蜂,臉色舒展了一些。我遞了菱角紅棗羹過去,他接了慢慢地喝了。我把空碗擱在旁邊,看了看他的臉色,才輕聲問:“少爺可好些了?”
君聞書搖搖頭,聲音微弱,“還是那樣兒,就不見好。”他瘦了許多,顯得顴骨高了。
我猶豫了一會兒,慢慢地說:“少爺不見見幾邊管事的?”
君聞書扭頭看著我,我盡量輕描淡寫地說:“少爺養幾天倒沒什麽,那邊夫人也累著,眼瞅著府裏有些事下人們也不敢做主,少爺不管管?”
君聞書轉過頭看茉莉,賭氣般地說:“一會兒也不讓歇麽,我是不是被上了套了?”
我趕緊賠笑,“少爺言重了,司杏隻是說……”
君聞書抬了抬手,“我知道,壓不住的東西都起來了。”
我閉上嘴,他既知道,我就點到即止。坐了一會兒,君聞書自言自語道:“好些日子沒見我娘,也該去問個安了。”他轉頭看看我,一會兒又說,“罷了,這時候你就別去了,我帶了侍槐去。”
君聞書十八歲了,即便在現代也是正兒八經的成年人了,更何況是在古代。他,真是成年了。
傍晚,我背著人悄悄地拿了些紙錢、紙錠在僻靜處焚了,又潑了些熱湯水,自己暗自禱告了幾句。古規不敢說有沒有用,總是該尊敬的。君如海也許真的陰魂不散,那就送送吧。活人要活,要好好活,無論是不是君聞書對不起他,君家都是他的家業,君聞書也是他的兒子。君家好,君聞書好,也算他在這世間的延續了。送送他吧,別圍著君府轉,活人還是要好好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