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猶豫著,依舊沒說話,心裏逐漸升起一個疑團——陷害楊家的,究竟是誰?
我一驚,“你家敗了?二姑少爺沒開玩笑?”
楊騁風苦笑了一下,抖了抖身上的袍襟,“這……像是開玩笑嗎?你見過我這樣?”
倒也是,他就像公雞頭上的那一撮毛,哪怕隻有一點兒風,也是要豎立起來耀武揚威的。現在這副樣子,應該是真的了。
我不知說什麽,家敗了無論如何都不是件好事,一時間,我對他倒有些同情。
“怎麽,很高興?”他略帶嘲諷地說。
這句話引起了我的反感,本想反駁他,抬頭見他眼裏的頹敗,便又低了下去。他又問道:“你不問為什麽?我家被人陷害了。”楊騁風並沒有歎氣,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哦。”做官的家裏突然敗了,表麵的原因不用問,我想知道真實的原因是什麽。
“我爹和我都被罷了官,家產全沒了。”
我繼續沉默,出了如此大的變故必有原因,或許是派係鬥爭,我還是不知道的為好。
“你怎麽不說話?”
“二姑少爺是府裏的姻親,府上不妥當,自有君府可依靠幫扶,奴婢也說不出什麽。”
楊騁風冷笑了兩聲,“你以為君府裏老的小的會幫我嗎?別想了!再說投靠他人豈是我楊某人的做派!”
我不言語,投不投靠是你的事,我也犯不著遊說你。他忽然又歎了一聲,“司杏,有些事情你不懂,這君家,倒是最想瞧見我敗的人。”
我一驚,君楊兩家的關係到這種地步了!他們到底怎麽了?但我嘴上並沒有說什麽。楊騁風又說:“今日來找你,就是問問你有無辦法可想。我知道你點子多,你莫給我裝糊塗。”
“二姑少爺……”
“二姑少爺以後不必叫了,願意就叫楊少爺。”楊騁風冷冷地打斷我,狠狠地說著。
“為什麽?”
“這你不必問,隻是別再叫那惡心的‘二姑少爺’。我不說了嗎,我又不是他君家的附屬品!”
看他古怪的態度,許是窘迫情形下的自尊心爆發?我也不堅持,“司杏隻是一個奴婢,楊少爺高看了。況且楊少爺站在這兒,想必府上的人沒事,無錢無官便罷了。”我實話實說。
楊騁風幹笑,“無錢無官便罷了!無錢無官,日子怎麽過?”
我淡淡地說:“多少人無錢無官不都照樣過日子!”
“我怎能和他們一樣!”真是倒驢不倒架子,我心中暗想,卻沒有說出來,兩個人便都沉默了。
好半天,楊騁風忽然歎了口氣,“也是過不下去了!勉強找了個住處,逼仄得很,我爹娘一輩子沒住過那種地方,老了……一大家人總得生活。現在也無人伸手幫我們,當日圍著我家轉的人,如今跑得比誰都快!”我還沒張嘴,他又開口了,“我家都敗了,你卻還叫我少爺,以為你會……”他停住沒說了。
“少爺”兩字在我看來隻是一種稱呼,並不代表什麽。我叫過他楊騁風,但是現在他落難了,不必再踩上一腳。這番話我隻在心裏想想,沒有說出來,他雖不是什麽討喜的人,但也沒必要給他雪上加霜。
我轉移了話題,問道:“那你有何打算?”
楊騁風往後退了退,坐在一塊太湖石上,“不知道,沒什麽打算。府裏的下人走的走、散的散、充官的充官了,剩下我們這幾個人,要錢沒錢,以後的生活全無著落,還打算什麽!”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普通的事,罷官也便罷了,家都沒了,卻不是小事。但也不至於是天大的事,真到了謀反的程度,肯定牽涉到人命。
楊騁風往日的囂張全沒了,頭發有些蓬亂,一臉慘淡,佝僂著身子,非常頹喪。我有些同情他,我雖與他不融洽,但也不至於這時候來算賬。無論他為什麽來找我,這時候還是不要落井下石。
我想了想,還是說了句廢話,“楊少爺總該有個打算,府上的人也都等著呢。”
楊騁風歎了口氣,完全不像平日的樣子,老老實實地說:“我爹還在,混了這麽多年,也不是一下子就任人打死的,隻是一時也不知從何處著手。官場嘛,總得有點兒錢才能活動。”
看來這小子還是想做官,我便不言語了。可能半天不見我答話,他問:“你怎麽不說話?”
“少爺要做官,我卻對官場一無所知。”誰知道你家到底為什麽敗了,我和你也沒什麽交情,你藏著不說,我也繞遠點兒。再說了,你這種人做官,於國於民皆無好處,不做也罷!
他仔細地看著我,忽然問:“我若不做官呢?”
我吸了一口氣,楊騁風果然冰雪聰明!他走過來站在我麵前,又問了一遍,“我若不做官呢?”我無奈地回答:“不做官也有活路,少爺想想。”
我感覺楊騁風的眼睛又滴溜溜地轉起來,他忽然說道:“我不做官。現在隻要有錢能把我楊家撐起來,我就不再做官了!”
我不信,也不言語。
“你不信我嗎?”楊騁風語氣誠懇,“你忘了我說的,為官也是為了錢。”
“少爺既不做官,那還是想點兒別的路子吧。”
“無路可想,現在身上連一貫錢都沒有。”楊騁風黯淡地說,“唉,我這一輩子,還沒有這麽慘過。”
我不吱聲,此人非友人,我不害他,但也不必傾心相助。
“現在有幾百兩銀子我就能讓楊家再起來。司杏,我早知你點子多,幫我想想!我求你,幫我想想!”
我心裏一驚,果然事不由人,楊騁風求人!但我還是不說話,他不是什麽赤誠君子,幫不得。
楊騁風又說:“司杏,我知道你怨我,可你想想,我也沒對你怎麽樣。現在我都這樣了,你就那麽狠心,不幫我一把?”
“司杏,你……你不看著我,也不看著聽荷嗎?”楊騁風的口氣有些淒涼,“小孩兒才三歲,也跟著我們。大人能活,小孩子怎麽辦?那可是聽荷留下來的血脈!”
我一顫,想起那年聽荷臨死前說的“給我留個骨血也好,不枉在世上走一遭”。心裏頓時不是滋味。聽荷……我猶豫著,依舊沒說話,心裏逐漸升起一個疑團——陷害楊家的,究竟是誰?
楊騁風繼續說:“司杏,我知道你會想出辦法的,你就幫幫我,就當幫幫聽荷……當初你求我,我可待聽荷不薄。現在她雖沒了,你就沒情分了?”
我想了又想,緊盯著他問:“你告訴我,陷害你家的究竟是誰?”
楊騁風的臉色倏地一變,眼神有點兒凶狠地看著我,嘴上卻說:“本朝分左右宰相,左宰相李璞光與右宰相王安甫本就明爭暗鬥,朝上勢力非此即彼,我們,也不過充當了殺一儆百的猴子。人一走,茶就涼,更何況是被罷了的官。眼下別說無人敢明著幫我們,暗中瞧樂子的更不知有多少。哼,真是世態炎涼!”
我沉吟著,心裏在盤算楊騁風的話的真實性,半天才慢慢說道:“楊少爺這樣說,我也沒辦法。楊老爺在朝中為官多年尚且不能自避,我一個……”
楊騁風打斷我的話,“我不求為官,隻要楊家再起。”
我吃驚地看著他,他卻仰起頭,“這幾日我也想明白了,做官的,人們對你百般恭維,哪個人是為你?說白了還不是為了你那身衣裳!官即為商,商即是官。若有錢何必為官,還受拘束,與人爭來鬥去、擔驚受怕,費盡心力,到頭來還不是上麵一句話便全沒了!似我家今天這般敗了,我剩下什麽?盡心盡力挖來的還不都是別人的!若能再起,我便從商。我手裏的銀子便是骨頭,讓人們乖乖地跟我走,替我去賺錢!”
原來是這樣的原因不想做官,果真是楊騁風!我就知道他也不會說出什麽誤國誤民的話來。我又不言語了,卻聽他說:“知你不愛聽。且不說自古官商一家,多少不堪之事也不是我楊家一家做的。就說商人,哪個不是算計人家錢財?無奸不商,你怎麽不恨他們?無非我是真小人,他們道貌岸然罷了,就比如……”他突然停住了。
楊騁風的理論有時讓人無話可說,若生在現代,估計會有人說他憤青吧。我正想著,他激揚的口氣低沉下來,“也罷了。其實,我原也想你不會幫我……不嘲諷我已經很好了,畢竟,現在不同以往……”他冷笑了一下,“我也有今天,你也可以笑話我了吧!”
我一愣,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他說:“算了,不幫算了。也對,是我我也不幫,幫了也沒什麽好處。可誰也別以為我楊家倒了,真的就起不來了!”
我沒想到他說出這種話來,看著他邁步要走,背影在正午的陽光中非常落寞頹喪,也有點兒不忍。楊騁風何等自傲的人,今日能說出求我的話,也確實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吧。罷了,聽荷墳上的草兒青了又黃的也有幾年了,她也叫過我姐姐的,死前還想到了我,是我送走她的,為了聽荷吧!
“不知楊少爺家還有塋地否?”我聲音不大,但足夠他聽得見。
楊騁風轉過身來,疑惑地看著我,眼睛裏突然閃光。
照楊騁風說的,楊家雖家產被沒收,父子卻隻是被罷官,估計不至於連塋地都收走。況且楊家原來就有三處房產,塋地的選址、規模想必不同一般。把餘地盤出,雖名聲不好聽,總比身無分文強。楊騁風最大的特點便是骨子裏不信禮儀規矩,這事兒君聞書倒不一定做得出,但我相信楊騁風能豁出去。是我,我也是要豁出去的。
果然,楊騁風笑了,點點頭,看了我半晌,忽然說出一句話:“等我來找你。”便快步走了。
我一個人在後院裏轉著,楊家敗了,於我沒什麽影響。不過對於我出府,不是少了一個麻煩嗎。我蹲在芍藥叢下,拿根木棍兒算計了半天。
引蘭的話又在耳邊響起,“他既然說出來了,就是想讓你在君家好好過。你再去找他,不折騰自己嗎!”唉,荸薺呀荸薺,等等我,我總比原來更有希望出去了。若此時能再出逃一回就好了,楊騁風不會再來抓我。君家呢,君聞書會嗎?似乎有點兒對不起他。明人不做暗事,人家正正經經對我,也不能為了自己就不擇手段地傷害人家,還是把話說開了好。要不,光明正大地攤牌,別再費心思了。唉,君聞書也挺可憐的,我這樣是不是太傷人了?但是攤牌又能怎樣,他會放我嗎?他的夫人什麽時候進門?如果當時我不進府,就沒這些事了。忽然想起君聞書好像也說過這句話,他這樣說是什麽意思呢?楊家敗了,真的與君家無關嗎?可我想不出什麽關聯,君家也沒人在朝,應該不是了,不然楊騁風的嘴豈是能饒人的?
我想來想去不得要領,覺得耽擱得太久,便趕緊繞回到前院,君聞書已經回來了。
“你去哪兒了?”君聞書一臉的不悅。
“少爺,奴婢去後院看看花枝有無該修剪的。”
“以後讓別人去做,你就待在這兒,沒事別亂跑。”我點頭應了,心裏卻想,這後院我哪天不去幾次,怎麽叫亂跑!
君聞書朝旁邊指了指,“你喜歡花,這是買來的萱草,明天找花匠種下。”萱草也叫忘憂草,我走過去翻了翻,“隔夜不如趕著今兒奴婢便種下吧。”
“那我和你一起。”
“不勞少爺,我……”君聞書瞥了我一眼,我趕緊住嘴。
我選了牆根底下的一處陰涼地兒,拿來鋤頭欲鑿,君聞書伸手奪了過去,我不敢和他爭,便去拎水。
“少爺,你這溝鑿得淺了點兒。”我不得不說。
“唔,要多深?”
我比畫了一下,“總得四指吧。”
“四指。”他並攏手指看了看,又放在土裏量了量,“寬窄呢?”
“寬窄隨意吧。”其實我也不懂,隻是覺得萱草是單子葉植物,好像前世生物課上學過,種植單子葉植物的土要比雙子葉植物的淺,但太淺便會導致根部裸露在外麵。我拿起一根看了看,覺得萱草的須子還挺長。
挖出來的新土沒在君聞書的靴子上,我走過去,“少爺,我來吧。”
“不用,種花兒嘛,又不是別的。這忘憂草吧,親自種的總覺得管用些。”我夾起萱草在溝裏擺下,又澆上水、掩上土。
“好了。”君聞書滿頭大汗,我掏出帕子遞給他,他接了一邊擦一邊看著,自言自語地說,“忘憂草,含笑花……含笑有了,忘憂有了,希望一切都好了吧。”
“少爺?”
“唔,沒事。”君聞書掩飾地低垂眼簾,“進屋去吧。”
我跟在他身後,端上茶,待他坐定,才小心地說:“少爺,我那朋友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音訊了,我……”君聞書眉頭一皺,“司杏,你怎麽就……不行,為了你好。”
“少爺!”
“不行!”君聞書走進裏屋,我氣得出了門。
真是的,結了婚還可以離,這算什麽?我就是隻被關在籠子裏卻還有翅膀的鳥兒!
我氣呼呼的,腦中突然一現,對呀,為什麽不給引蘭造個假婚約,就說是小時候不知道,現在才尋來的!宋朝對婚約可是官家出麵護著的!冒點兒險吧,送出一個是一個。可總得有人拿著婚約來呀,臉熟的不行,太老實的不行,誰呢?要不,先和他倆商量商量,看看有沒有合適的人。
我暗自拿定了主意,準備找機會和引蘭說。但在五月的豔陽天裏,君府卻出了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