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越來越像一對小夫妻,他管外,我管內,連吃飯都越來越像。
“飯來嘍。”
君聞書端坐著,吸吸鼻子,“香!胖子劉今兒做的什麽?”君聞書在外麵忙,菜單我也懶得往下傳,隻讓胖子劉看著做,反正君聞書也並不挑。
“看榆說是新下來的冬筍。”
君聞書點點頭,我不斷的往桌上擺飯,他動手盛起湯來,一邊盛,一邊和我說話,兩個人唧唧呱呱的。
現在,我名副其實成了“陪房”,和君聞書同桌而食,同室而眠,他的飲食起居都由我來管。他外出,我便在園子裏收拾東收拾西,他在,我就在書房裏陪他讀書飯後,一般是讀讀書,各讀各的,讀累了就放下書,談東談西,瞎聊些淘氣話,君聞書的臉上常泛著笑,雖然我明知道他有心事。我們越來越像一對小夫妻,他管外,我管內,連吃飯都越來越像,兩個人吃的都很簡單,都喜歡吃清淡的東西,都喜歡喝老鴨湯,君聞書不是很大男子主義的人,一向我端飯,他盛湯,待我坐下來,他湯也盛好了。
我坐下來,喝了口湯,“真鮮,這湯怎麽都喝不夠。”
君聞書一麵去夾菜,一麵帶著笑意,“讓你吃飯時不要說話,總記不住,吃飯時說話傷氣。”
“嘴嘛,兩個功能,吃和說,不能有了一個而忘了另一個呢。”我兀自說著。
“這個冬筍炒的好,新筍,起鍋時淋了老酒,味道不同,你嚐嚐。”他夾了一筷子過來,我不自覺的張口接了,嚼著點點頭,“是,挺香。”
君聞書看著我笑了,自己又接著吃起飯來。
飯畢,照舊各自讀書,我拿著小說,聽他在吟《論語》,過一會兒,聽他叫我,我嘴上答應著,卻仍然在盯著李翠蓮快嘴惹出的故事中,聽他又叫了聲:“司杏!”我才放下書過去。
“司杏,你說為什麽中秋供月時,我們要在旁邊供對雞冠花和蓮藕?”他膝上放著書,轉頭看著我。
我笑了,“少爺怎麽琢磨起這個來了?”
“沒事,剛想起上次中秋的事來,突然想到的。”
“少爺也淘氣,這是我能知道的?”
“你猜一猜嘛。”
我想一想,搖搖頭,“猜不上。”
君聞書一眨眼睛,“我倒有個答案。”見我在看他,有些得意的說:“我覺得啊,就是雞冠花是月亮裏的娑羅樹,蓮藕呢,是兔兒爺的剔牙杖。”
我撲的笑了出來,“少爺,你真能想。”君聞書也笑了起來。
“少爺和以前不大一樣啊。”
“怎麽個不一樣?”
“少爺以前,哪裏有這樣淘氣的?”
君聞書的笑更多了,“淘氣不好?”
“不是不好,是不解。”
君聞書依舊帶著笑,“慢慢就解了,以後的笑會更多的。”我眨了眨眼睛沒聽明白,卻也沒有再問。
和荸薺徹底斷了聯係,也隻能在心裏想想。想到後來,甚至都想,我什麽都不要,現在隻給我“平安”二字就好,可終究,“平安”二字也沒來,我便提不起精神。其實也是,他不回信,我一個人寫,也沒什麽由頭,還不如就在心裏想想,還沒那麽難受——真要能出去,一切就都說的清,現在這紙上的,怎麽拉扯?到底是隔了一層,力道就不同。我天天望著飛在空裏的小麻雀發呆,這麽渾渾噩噩的過著,居然飄雪了,這一年,過的真快!
幾個月間,我把事情想了又想,甚至把楊騁風的那番話都想了進去,還是有點不大理解,心裏越想越悶。尋思著好久沒見引蘭了,也不敢去,或者,可以問問鋤桑?
難得這天君聞書不在,逮著鋤桑要往外溜,我叫住了他,“鋤桑,你也給引蘭捎個話,說我想她,讓她得空來看看我——你知道,我出不了園子。”
鋤桑有些尷尬,“這個,司杏,你怎麽知道我去做甚麽?”我哈哈一笑,心說你那個鬼樣子,誰都能看出三分端倪來,更何況,主意本來是我出的。
引蘭終於來了,完全是一幅大姑娘樣子。鋤桑本在後麵跟著,被她“咄”的一聲,就紅了臉遠遠的走了。
“姐姐還好?看氣色動靜,真是越來越喜豔人了。”她捉了我的手,我也握著她的,“我還好。你和他——”我對著鋤桑的背影夾夾眼睛,“還好?”
引蘭粉麵通紅,“姐姐就會笑話人。”
我笑了,戳了她一下,“小丫頭片子,有了男人就不要姐姐了。”
“姐姐,”引蘭搖著我的手,有點耍賴的口氣,“再好也好不過姐姐,滿府的人都知道姐姐跟了少爺。”
我又氣又羞,有些氣急敗壞的說,“引蘭你別瞎想,我沒有……。”
引蘭噗哧笑了,“少爺不瞎想就行,我想不想的,有什麽用?”
我歎了口氣,扯了她進廂房,插上門,引蘭坐下:“姐姐,我聽說你上次去湖州弄成那樣子,你何苦來?”
“唉,他也不給我來個信兒,現在是死是活我不知道。”
引蘭看著我,試探著說:“姐姐,我拿你當親姐姐,說錯了你別怪我——我就不明白,你為什麽就不願跟少爺?那個人——我說錯了你別傷心——連個信兒都不願來,擺明了就是不想來了,姐姐你何苦跟自己過不去?”
“引蘭,你不懂,他是沒過春試,胳膊也不好,說——”我說不下去了,引蘭悄悄的遞過帕子來,我接過隻拿在手裏,“說不能給我什麽好日子,讓我就在府裏,跟著少爺。你說,我心裏這個難受——。”
引蘭半天沒說話,我接著說,“若是為點別的,即便是他考上不來找我了,我都認,都行,我都不纏他。可現在,正是他難的時候,你說,他怎麽就——,這不讓人擔心嗎?”
引蘭歎了口氣,“若要我說,姐姐,他這是自找的。他願意,你何苦折騰自己來?他願意,你也不能替他不願意,你現在這樣子,有什麽用?”
我心下更覺委屈,我也知道沒有用,可是,我想讓它有用。
引蘭歎了口氣,“各人有各人的命福根子,你非要想別人,隻說說,你自己呢?誰還顧得了你?你還是收收心多管管你自己吧。我今兒來也有一句要緊的話要問你:你是怎麽惹上二姑少爺的?”
“惹他?”
“若不是和你也交了這麽多年,換成是第二個人,誰也不信你。” 引蘭的聲音如同蚊子一樣,“上次老爺做五十大壽,大小姐帶了采萱姐姐回來,那天我們都被趕出來,聽采萱姐姐說,”引蘭又四處望了望,趴在我耳朵上,“二姑少爺跟夫人討你,夫人都同意了,少爺不願意,然後就不好了,兩家吵了起來。”
我有些呆,抓了她的手,“這是真的麽?”
“當然是真的。姐姐,這眼下,你可得想好自己,現在弄成這樣,夫人肯定不喜歡你,你若再四處亂跑,讓二姑少爺弄走,可就不好了。我是個知道你的,知道你不愛去,你還是收收心多提防提防自己。眼瞅著,”她比劃了個“二姑少爺”的口形,“為了賭這口氣,也要想辦法弄你去。你再跑出去,少爺可真保不了你了。”
我心裏一動,原來,君聞書是為了我才不讓我出去?我心裏更堵了,一扣接一扣,我就鬧不清,現在到底是什麽局勢,怎麽忽然又成這樣了?
引蘭見我不說話,又問道,“姐姐,你是怎麽惹上他的?”
怎麽惹上的?我哪知道?第一麵是在方廣寺,第二麵是他逼我帶路,第三麵是因青木香挨打在小屋呆著被他撞見,第四麵……。我也不知道,要是知道,早就根治了。也就是我長的本就不多好看,否則,我寧可自毀麵目。
引蘭見我垂頭喪氣的樣子,又抱著我的肩安慰我,“姐姐也別窩心了。我覺著,少爺就挺好。你那個人,怕真是……。姐姐,說了你別不願聽,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他現在就這樣,以後呢?是你能拉回來的麽?”
“他不會的引蘭——”,“什麽會不會的,眼前就在這兒放著。我說句重話,他既然說出來了,就是想到了。讓你在君家好好過,想的多明白呀。你再去問,不累的自己麽?”
其實我怎麽樣都行,反正自己一個人悠蕩慣了,上一世便做悠蕩鬼,這一世,再悠蕩也不怕。荸薺呀,他受那苦,我就看不過。
我還想再說,引蘭截了我,“親姐姐,你就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你瞧瞧我們,我們哪個過的如你?”
她這一說,我倒讓她引過去了,“你怎麽了?”
引蘭臉有點紅,“沒,也沒什麽。就是,這都十七了,該找摸人家了,總不能真等著府上打發。”
我一時收了我的心事,捅捅她,“鋤桑到底怎樣呐。”
引蘭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卻又正色說,“我也正想和姐姐商量——別的我都不說了,我曉得是姐姐出的主意,我也很感激姐姐。我就是想和姐姐商量下,怎麽能躲過府裏打發?”
我也沒主意。這事兒,確實比較難,有主意我早出去了。外麵眼看著要落了黑,引蘭直了身,“姐姐我要走了,幫我想著點,我過些日子再來。”她邁了步要走,忽然又轉了回來,“姐姐,有件事,我猜的,不一定準——前些日子偶爾撞見過夫人在哭,不知為何,莫不是府裏有事?姐姐小心則個。”
我感激的點了點頭,開了門才發現鋤桑就在外麵,看見引蘭出來就憨憨的笑。我瞄了引蘭一眼,她的臉紅了。“站這兒幹什麽?杵著跟木頭似的,怕別人看不見?”鋤桑並不惱,依舊隻是笑,我索性收了邁出的腳,站在門裏說:“鋤桑去送送吧,我就不去了。”引蘭一擺手,“都別送,怪惹人眼的。你們快該做什麽做什麽,讓人撞見在這兒一堆的不好。”我抿嘴笑了笑,衝她搖搖手,看她疾步過了院子一拐不見了。
君聞書還沒回來,看著鋤桑那戀戀不舍的樣子,我打趣他,“鋤桑,不謝我這媒人?”鋤桑搔搔後腦,“若說謝,也是該謝的。隻是司杏,你點子多,你說,她怎麽才能出府去?”
我搖搖頭,“我也沒想出來。”
鋤桑有些失望,我便安慰他,“不要緊,三個人,難道還想不出一個辦法麽?”我本來還有半句“她又不似我,”終究沒說。唉。
冬月要盡了。外麵的雪下的緊,夏天掛滿綠蟲子的槐樹,白的嚴峻可敬的站在那裏。我正看那翻飛的雪花,君聞書從外麵回來,一身的雪。
“少爺回來了?”我站起來給他解了披風,端了手爐,把爐子裏的火撥大,才過去沏茶。
“司杏過來和我坐坐。”他抬眼望著我,在他的臉上,我居然看到一絲絕望?我不禁有些擔心,“少爺?你——沒事吧?”
君聞書不作聲,搖搖頭,輕輕抿了口茶。“家裏的茶,喝著就是香。”
“少爺,你真沒事?”
君聞書不說話,繼續喝茶,我卻看到他的手在顫。分明是有事!我張了張嘴準備再問,又一想,算了,他既不想說,那就不要再問了。正準備轉身,忽聽他說:“我做了件十分對不起人,也有違孝道的事。”
我轉過身,他繼續喝著茶,還是不看我。靴子的雪已經開始化了,地上一片濕。“別怪我,我也是沒辦法。”他似自言自語。
“少爺?是不是有什麽事?”
他不答,繼續喝茶,一小口一小口的,仍似自言自語,“該還上的,終要還上。”
我越來越莫名其妙,他卻忽然放下蓋鍾,望著外麵的雪,“司杏,若是君家敗了,你會跟著我吧?”
我心裏陡的一驚,“少爺說什麽話?”
“沒事,問問,想聽你一個回答。”君聞書兩眼盯著蓋碗,並不看我。
“我不會讓少爺一個人。”我坦然的說。
“真的?”君聞書抬眼看著我,眼裏閃著光。
“真的。”雖然我對君聞書沒有男女之情,但如果君家真不好,我不會坐視不管,不是因為他對我有恩,而是因為我了解他。
君聞書笑了,“沒事,不至於,看造化吧。有你這個回答我就放心了,我知道自己沒做錯。司杏,以後如果真知道了什麽事,別怨我,要記得,那天你說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悲哀。”
又轉向我,“晚飯還沒傳吧?讓看榆去說,晚上我想吃栗子白菜,清淡。今晚不要粥了,要鴨湯。”我應了要出門,聽見侍槐從門口道:“少爺,老爺傳話讓您過去。”
我眼見君聞書的眉間堆起陰雲,又似乎有點冷笑,卻平平和和的對我說,“沒事,你去吧,晚上我回來吃飯。”
飯已經熱過好幾遍了,我自坐著細想他話的意思。總覺得君聞書有事,心裏有些擔心,到底什麽事,至於這樣。君聞書戌時二刻才回來,進門時有些怔忡。“少爺?”我試探著問。他勉強一笑,“沒事。飯呢?”我端上來,看得出他味同嚼臘。
“少爺,沒事吧?”乘著收拾碗筷的時候我問道,君聞書略一搖頭,“隻是有些累,畢竟這麽些天,好壞,先這麽著吧。”見我一臉的不解,他又扯了扯嘴角,“沒事,不用擔心,你好好的就行。”我沉不住氣,“少爺,到底什麽事?”
君聞書笑了,“沒事。司杏,這事了了,以後我們就不會這樣了,我們就打算以後吧。”
那天後,君聞書忽地很少出門,我覺得有些反常,倒是林先生經常來,每次來,君聞書就客氣的讓我出去,我也樂得清閑。
年很快的來了。與去年不同,君聞書非但自己不想添什麽,也不讓我出門,沒有理由,就是不讓出。君府每年都很冷,似乎今年更冷,也不見什麽喜慶的煙花。和鋤桑幾個私下議論,他們也都覺得奇怪,但誰也說不出個什麽理由來。年就在平淡中過去了,我覺得平淡中還有點緊張的氣氛,為什麽,我也說不出,隻是感覺。
轉眼又是飛花的春天,今年突然發現榆錢很漂亮,在樹上如千般碧玉,落下來又不似花兒那般讓人傷春。君聞書越來越像個大人了,目光中有著淩厲和堅定,與以前不同,他待在琅聲苑的時候越來越多,日子便似回到幾年前,他讀書我找書。隻是我覺得他有些心不在焉,經常發呆。林先生還是經常來,也不似以前那般談書論道,更多時候是兩人在小聲商量著什麽,不讓我聽,我也不想聽。
四月裏的下午,君聞書不在,鋤桑找引蘭去了,看榆和栽桐一個去前院找管家,一個跟著園丁去圓珠湖放水。我一個人坐在木蓮樹下發呆,眼前忽然站了一個人,抬頭一看,有些吃驚——楊騁風!
多日不見,楊騁風的樣子卻讓我吃了一驚——沒有了洋洋得意的氣勢,人瘦了不少,眼睛有些澀,一臉的頹喪,淡綠的袍子上也滿是褶皺,還帶著些汙點,整個人看起來一副衰敗相。他默默地看著我,不說話,眼神沒有以前的放肆,倒有點兒哀傷。
“見過二姑少爺。”我起來行了一禮。
他動了動嘴唇,似是笑,卻不見一絲笑意,“還叫二姑少爺!”
不叫二姑少爺叫什麽?我不解地看著他。
他望了望四周,“能否找個靜點兒的地方說話?”他看著我,口氣完全不似以前的命令,目光中有些哀求的意味。
我心裏一動,他怎麽了?本要拒絕,看他那有些哀求的目光,我心存疑惑,便有點兒心軟了。反正這裏是琅聲苑,他也不敢怎麽著。
我默默地往後院走,他也跟上來,聽聲音感覺步子很沉重。覓到一處花叢,我在後麵站定,他停在我麵前。“現在見你一麵不容易。”他咧了咧嘴,聲音沙啞,笑得極勉強。
“二姑少爺這是怎麽了?”我垂下眼簾,隻盯著旁邊的花兒。
他有些吃驚,“你……你不知道嗎?”
我抬頭,見他並無捉弄輕狂之意,便搖搖頭。
他的臉上忽然浮現一抹譏誚,“是了,怎麽可能讓你知道,他還想維持他家的好名聲呢。”
我皺起眉頭,“二姑少爺所說究竟是何事?需要奴婢知道嗎?”
楊騁風看著我,半晌,才輕輕地,卻極清楚地說:“我家,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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