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還是一動不動,我以為他睡著了,便想輕輕推開他下床,他卻摟緊了我。
我遲疑了一下,這個問題,他還是問了。
“少爺,我隻是個丫鬟,而且還是個醜丫鬟。”
君聞書看著我,“所以我說,你若不是個丫鬟該多好。”
“少爺,我就是個丫鬟。”
君聞書低聲道:“我知道,其實委屈你了。”
“少爺想想,我是個無德無才的醜丫鬟——少爺明年也該定親了吧?”
君聞書愣了一會兒,似十分努力地說:“你,就不能委屈一下?”
我笑著輕輕搖頭,眼淚突然湧上來,不知道為什麽,就是覺得很心酸,莫名的心酸。我就不能委屈一下?對生活如此高傲地昂著頭,為了什麽?
君聞書也歎了口氣,“我就是想要一個有味兒的家,人娶的進來,家呢?”
我沉默了,我也想要一個家,哪怕隻是個地窩子。
君聞書抹了把臉,“明年我們都大了,家裏要給我娶親,也許會是個家裏為官的,或者是有錢的。你不想委屈自己,我呢,又何嚐願意委屈自己?”他說到最後,聲音竟有些顫。
我勉強一笑,“少爺也不必多想,多少人的婚姻不都是這樣麽,娶進來便好了。”
他搖了搖頭,“是你,你願意嗎?”
我沉默了,我不願意。我這麽執著地護著自己,就是因為愛惜自己,不肯委屈自己。我寧願吃苦,都不願勉強自己。
“爹娘不許,我娶了隻會讓你……爹娘選的人,我娶進來幹什麽,難道我少人服侍嗎?”
我幫不了君聞書,雖然我十分同情他。人和人有千萬種不同,但最根本的便是思維角度不同。思維角度是由你從小的環境造成的。可有時候不是你選擇了生活,而是生活選擇了你。換成我是君聞書,我會怎麽做?背叛家庭?不,應該也不會吧。君家就一個兒子,背叛家庭就是背叛了父母,為了個人的幸福,我做不出來。忽然想起前世的一個故事:女孩兒的父母不願意她離得太遠,男孩兒就放棄了大城市的工作,去了女孩兒的家鄉做派出所的民警。他不後悔,他說每當半夜醒來,看見她在身邊,他就可以再安心地睡下。這種感情太奢侈,我向往,卻不敢承受。我隻是一個普通人,覺得愛情不可能超越一切。或許我太老了,已經不相信小說裏玻璃般的愛情了。
過了好久,君聞書才慢慢地說:“有時我恨自己生在君家,不能隻讀我想讀的書。但有時我又恨自己,為什麽要讀書?司杏,不管你同不同意……不好嗎?”
我勉強笑了笑,“少爺最好別這樣。你說了想要的是家,不是人。”
“連人都沒有了,還談什麽家!”君聞書有些激動。
我無語。我和君聞書隔著太多東西,有些話還是算了吧。兩人低頭站了好半天,君聞書才說:“你……收拾花籽兒去吧,我一個人坐會兒。”我行了個禮下去了,心裏也亂糟糟的。這樣說開了也好,大家心裏都有數,省得攪不清,往後更麻煩。我不願意欠人家的感情債,哪怕他能給我做保護傘。
瑞雪紛紛揚揚地伴著新年,飄飄悠悠的,讓人看了心裏很寧靜。臘月二十六,君聞書便不出去了。除夕和初一,他去了臨鬆軒吃年飯,除此之外也沒出過門。兩個人在書房,守著炒白果,炒鹽豆,或者用幹荷葉攤點五香牛肉或者燙點幹絲閑吃著聊天。燙幹絲是我頗為喜歡的一種小點心,做法是把豆腐幹切成絲,用開水燙了,再澆上點兒麻油醬油,灑上幹筍絲和蝦米,便大功告成了。吃得口幹了,就吃些梨子和甘蔗。君聞書不讓我多吃橘子,說會上火。甘蔗則由內廚房削好皮,切成小段地送過來。梨原來也切成小塊兒的,我嫌吃得不過癮,就讓他們整個兒地送來我啃著吃,為此還被君聞書笑話我是野人。還有山楂,吃多了倒牙,還吐酸水,君聞書也不讓我吃了。
冬夜裏圍爐閑聊是最愜意的,隻可惜對象是君聞書,總有幾分拘束。主意是君聞書提的,起先我不願意,還沒說出反對的藉口,後來他沉著臉說:“你是不是想去和他們玩葉子戲?”
葉子戲就是麻將和撲克的雛形,隻是更風雅些。以前隻要君聞書帶著侍槐一出門,我們四個就湊在一起玩葉子戲。結果不用說,肯定是鋤桑輸得最多,我和栽桐的成績不相上下。我們被抓過一回,那次君聞書突然回來了,鋤桑臉上正貼滿了紙條兒,來不及撕下來。君聞書陰沉著臉,責備地看了我幾眼,卻也沒說什麽。今天他居然提起葉子戲了,我便不敢再說什麽了。我雖然知道君聞書對我的感情,但還是覺得他離我很遠很遠。
剛開始我挺拘束的,和主子閑聊,有點兒陪太子讀書的感覺。慢慢地,我們聊開了,便也好了。我們有時聊書,有時聊各家的觀點,有時聊花草樹木,也聊他那個時代的興衰,臧否各類人物,也說說各種掌故。越聊越起勁兒,任意一個話題都能聊得海闊天空。聊到興起,兩人便大笑。說到不同觀點,兩人各不相讓。我常常露餡兒,把宋朝以後的東西說了出來。不過還好,我們的話題中沒有涉及高科技,否則我真怕我這電腦達人會說漏嘴。
君聞書最喜歡和我說的就是古人。在他看來,有些人的悲哀是身世的悲哀,不可更改,無法逃脫。而我認為,有些東西雖不可能改變,但既然選擇了,就不要老是懷著悲觀的態度,應該直麵才對,否則隻會更悲哀。君聞書不語,一副沉思的樣子。
聊天最能體現一個人的興趣和水平。君聞書從來沒和我聊過店裏的事情,看得出來他確實不喜歡。揚州地庶人安,一向盛學術,宋代更是書肆泛濫,君聞書浸淫於此,其胸懷眼界一定不比我低。我挺慚愧的,雖然是碩士畢業,但讀書時的雜念和功利心太多,遠不似君聞書在窗下一坐便是十幾年的深厚功力。我也覺得可惜,他是天生的學者料子。能做商人的人或許很多,但天生的學者卻很難得。聊到此處,君聞書也長歎,“事不由人啊!”
曾經有人說,人無恒產,必無恒心。但說到底,有幾個人能脫離物質的束縛或生存的壓力?君聞書是君家的獨子,愛好與興趣都受到限製,他逃不脫他的背景,用現代流行語就是——走不脫的背景。我呢?我也有我的背景——穿越來的,就是我的背景。至於這一世的丫鬟身份,隻是障礙而已。即使我和君聞書聊得再投機,我們也走不脫各自的背景。
初五一過,君聞書便忙起來,每天外出給各種人拜年,每次回來都一臉的疲憊。有一次他對我說:“唉,我真是受夠了,和那些人說話真累,讓我清清靜靜地過日子不好麽?讓我安安靜靜地讀書不好麽?讓我閑閑淡淡地和你聊天不好麽?這天天轉來轉去地,偏偏又是跟著我爹!”我也隻能安慰他幾句,人哪有不受累的,我還是人家的丫鬟呢!君聞書帶著侍槐走了,我就和鋤桑他們玩葉子戲,有時也關上門讀書,要不就琢磨著給荸薺寫信。
真的很久沒有見到荸薺了,一提起他,就想起手摸著他的頭的溫暖感覺。嘿嘿,荸薺,笨荸薺,不會變的荸薺。我很想去看看他,真的很想。還有多久?我算計著,君聞書該娶親了,新夫人進府,我這丫鬟就要退了吧。君聞書是個君子,也不會勉強我,既與我有主仆之誼,到時候由我自己選個去處得了。荸薺,等著我喲,我差不多能出去了。
二月要春試了,不知荸薺準備得怎麽樣。我心裏也有些矛盾,一方麵希望他能順順利利地考上,另一方麵又覺得他實在不像官場中人,真做了官,怕也不得意。宦海沉浮,與其將來做個擔驚受怕、委曲逢迎的官,不如像現在這樣安分守己地過日子。什麽樣的生活才是幸福?非得要高官厚祿大福大貴?無論他像君聞書那樣或像楊騁風那樣,我都不樂意,我就希望荸薺平平常常、安安穩穩的。
我斟酌著下筆,不敢寫我和君聞書的事,也不敢寫自己將來的事,更不敢寫他讀書的事。我左思右想地,突然一愣——從什麽時候開始,我給他寫信有了這麽多的顧忌和牽絆。
怎麽了?我離他,好像遠了?生分了?
我的心情壞了,憋屈了半天,又拍拍自己的臉,不要亂猜疑,這隻是暫時的,沒什麽大不了,總得講究點兒戰略戰術嘛。斟酌是戰略戰術,慢慢的,會好的,總有一天,會好的。當我們一起手挽手在春風裏漫步時,一切,就都會好的,會好的。
年後,君聞書越來越忙,整日不歸家,林先生來了,兩人便關在屋裏,不知道說些什麽。我看得出來林先生的眼神很憂慮,不像以前那麽瀟灑了。我呢,隻是跟君聞書去店裏轉轉,或者聽他說說店裏的事,給他出點兒小主意。應酬都是由侍槐跟著去,我從來不摻和,君家的事,我點到即止,一個丫鬟摻和那麽多事,將來抽身不容易。
君聞書忙得顧不上,琅聲苑的一切雜事就由我收拾著。東西壞了,找人修;東西沒了,讓人添。君聞書的衣食由我安排,早晚有什麽事,也是交代給我。碰上陰雨雪天,也是我著人送東送西。鋤桑笑我越來越像管家婆了,開始我不承認,後來發現確實如此。家是什麽?不就是些鍋碗瓢盆嗎。我既管著這些,不是管家婆是什麽?可沒有辦法,琅聲苑除了我再也沒有別的女人,我再不濟,也比鋤桑他們強啊。家,還得女人來管。新夫人什麽時候進門?她來了,我就該退役了。
二月末,沒等到荸薺的來信,考得怎麽樣了?是不是出了事?忐忑不安中迎來了三月,荸薺還是沒來信,我等不及,又寫了封信去。我對荸薺越來越揪心,他不來信,我天天不安生,總怕出什麽事。
南方春天來得早,柳條兒又泛青了,蕩來蕩去的。這天晚上,外麵還飄著雨,我坐著看柳樹新冒的芽兒,黃黃綠綠的,十分好看。君聞書從外麵進來,身上還有一股酒氣,侍槐探頭見我在,就沒進來了。
“少爺回來了。”我走過去替他解下披風,他卻抓著我的手不放。
“少爺!”我不敢使勁兒,卻也僵持著不讓他拉著我。
“我今天見著二姐夫了。”他喝得真是不少,兩眼通紅。
楊騁風?
“二姐夫說,你指望的人指望不上了。”君聞書帶著醉意倒在榻上,仍舊握著我的手。
指望的人指望不上了?我心裏一縮——荸薺!是了,荸薺的事他知道,指望不上了是什麽意思?
“我……我……”君聞書的舌頭有點兒僵硬,“我就想問問你,為什麽你的事他知道我不知道?啊,你說說,你到底心在我這兒,還是在他那兒?”
“少爺!”
我心裏亂成一團,荸薺怎麽了?一點兒音信也沒有。楊騁風怎麽知道的?到底出了什麽事?傷?禍?還是命?
“他還說,你既然沒指望了,就是他的了。他還謝謝我替他維護了你。你以為我是什麽?是烏龜?我也是個男人。我……我不……為什麽要是他的?我誰也不讓,我就不讓!你沒指望,你不喜歡,也得待在這兒,哪兒也不準去!”君聞書絮絮叨叨、顛三倒四地說著。
我真想把他的手甩開,荸薺出什麽事了?
“少爺,”我耐著性子說,“你喝得多了點兒,別傷身,快去歇著吧。”我要扶他到裏屋去,他卻又推開了。
“你,你到底想著誰?不要想著姓楊的,你想著他,我也不讓你去!你指望不上了,哈哈,就待在這兒吧。與其讓姓楊的弄走,我不如強了你,讓你走不了,走不了!。”
胡說什麽?!我想誰也不想楊騁風,是不是他把荸薺怎麽樣了?
這個侍槐也學得精了,每次有事才進來,絕對不多待著。要是他肯進來,我也不至於如此尷尬。
我耐著性子慢慢地說:“少爺別亂想了,喝了酒不要亂說話。”我又去扶他,這次他沒有反對,由我攙著進了房。
我給他脫了鞋子,想喚侍槐過來給他脫衣裳,他又拉著我,“你去哪兒?”
“少爺,我去倒茶。”
君聞書的醉眼望著我,鬆開了手。我剛要走,他卻哇哇地吐了自己和我一身。屋裏頓時充滿酒食味兒,我一反胃,也吐了起來。
君聞書一愣,突然笑了,“哈哈……好好,咱們誰也不嫌棄誰,誰也不嫌棄誰……”
我按捺著惡心,出去叫侍槐,喊了好半天,卻連影子也不見。沒辦法,我隻好轉回來打開窗子通風,又端水給他漱口,收拾了自己和他身上的汙物。一切妥當了,看看床上的君聞書,沒有辦法,還是得過去。
“少爺,起來寬衣休息吧。”我站在床前,離他一步之遙。
君聞書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少爺?”
“你就不能侍候我一回?”他醉得臉頰都紅了,喝那麽多幹嗎?
我彎腰剛要解他的衣裳扣子,他卻猛地把我拽到床上,“上來!”
“少爺,你別……”
君聞書帶著酒氣的嘴貼上來,差點兒沒把我噎死。這個吻,與其說是吻,不如說是啃,根本沒有分寸可言。我心慌意亂的,這是在床上,他可別酒後亂性。這時候我真沒心思和他周旋,荸薺到底怎麽了?
君聞書的嘴唇終於離開我了,我趕緊翻身要下床,他卻又把我往裏一拉,乘我倒在床上的工夫,俯身扯掉我的鞋子,抬手放下帳子,把我的腿搬上了床。
“少爺!”我不敢發火,他不是楊騁風,他是君家的少爺。可他要幹嗎?我坐起來,腦子裏急速地想著對策。
“你別怕,”君聞書醉眼蒙矓地看著我,“我不會把你怎麽樣。”
“男女大防,少爺忘了?”
帳子裏狹小的空間,兩個人臉對臉,還是在床上,我要喘不過氣來了。
“哼,你忘了,你是我的丫鬟,不是別人的,是我的!”
“少爺,你今天喝多了,快歇息吧。”
一個帳子一張床,守著一個男人——是男人,不是男孩兒!
君聞書突然輕輕地笑了,“你怕了?”
“少爺!”
君聞書倒在枕頭上,臉上帶著笑,又把頭往裏挪了挪,拍拍空出的地方,“你的,躺下。”
我猶豫著要不要爆發,他伸手把我拉了下去,然後一翻身,右胳膊壓在我身上。我的冷汗出來了,他要幹嗎?
“少爺!”他要是再進一步,我便什麽也顧不得了!
“你別怕。”君聞書喃喃地說,“你就陪我躺一會兒,我心裏不好受。”後麵的話越來越低。
帳子裏沉默了,他的頭埋在我的肩上,我不敢動,覺得他噴出來的熱氣十分難受。良久,他還是一動不動,我以為他睡著了,便想輕輕推開他下床,他卻摟緊了我。
“少爺,”我輕輕地說,“該休息了,明天還要早起去店裏。”
過了一會兒,才聽到君聞書悶悶的聲音,“君家要保不住了,我累。”
我一怔,想轉過頭來看看他,他的頭還是不動,手卻按住了我,“別動,我就想和你躺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我感覺肩頭熱熱濕濕的。哭了?這麽嚴重?我想看看他,卻又想起男人都是有自尊的,未必想讓我看見他的眼淚。那算了吧!我張了張嘴想安慰他,卻不知從何說起。
這一夜,我們就那樣躺著,各想各的心事。帳裏,一片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