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我和荸薺有多麽遠,內心深處,隻要想到他,我就覺得很溫暖。
荸薺給我來信了!我在興奮和擔心中顫抖地拆了信,看了之後,才舒了一口氣坐到椅子上,忽地又跳起來,在屋裏又哼又唱的。
荸薺在信上說,因為他的胳膊斷了,十分疼痛,沒考好,不過還是過了解試,明年又要考州試了。多好的消息啊!真是好荸薺,真不錯,配得上我這世外高人,哈哈!我把信貼在胸口,左轉右轉的,當做拉著他跳舞,一邊跳一邊喃喃自語。就是,哪有那麽容易消沉,誰能不受點兒挫折,這不也過去了嗎。哈哈……好荸薺,讓我省心。
我大汗淋漓地坐下,滿臉堆笑地在信紙上畫了一個又一個鬼臉,還覺得意猶未盡,又在信的背麵畫啊畫的。我忽然想起用電腦打字,一個冒號,一半右括號,就變成了一個小笑臉。我拍了拍腦袋,錯亂了錯亂了,真是穿越時空錯亂了。
不知不覺中,我已經很習慣宋朝的生活,或者說適應了君家的生活。沒有電腦、電視、電話,沒有每日擠公交擠地鐵的狼狽,日子好像也可以這麽過下去。
我來君家六年了吧,來琅聲苑也四年了。難以想象,我和君聞書在同一屋簷下生活了四年!那麽,將來呢?
前世,自從我獨立以後,我的每一步都要算計得很清楚。可是現在,我的每一步路都看不清楚。我的生活空間就這麽一點兒大——琅聲苑。我認識的就這麽幾個人——除了荸薺,就是琅聲苑的幾個小廝,引蘭,培菊,君聞書,哦,還有楊騁風。
我把君楊兩家的關係盤桓了一下,驚覺自己已經陷入他們的糾結之中,空費精力而沒有出路。我突然有些懷疑,事情有君聞書說得那麽嚴重嗎?不去君家就去楊家,楊騁風會那麽認真嗎?他把我弄去幹什麽?那個笑嘻嘻的綠影子浮現在眼前,什麽人啊,要贏我,幼稚!我就不相信,我真離開君家,他便會把我抓回去。我悄悄地溜……不行,我總得去找荸薺,上次就是被楊騁風給抓回來了。不管他了,到時候再說。但是君聞書怎麽辦?還有,他麵臨的是什麽困難呢?
外麵三更的梆子響過,颯颯風起,勾起我的思鄉之情。我平躺下來聽著,什麽樹葉在沙沙響?梧桐、楊樹還是木蓮?在寧靜的秋夜裏,這沙沙的聲音顯得分外孤寂。
我翻了個身,拉緊被子蜷縮起來,忽然覺得十分孤獨。
他們怎麽都離我如此遠呢?
有多久沒有這種小資情調了?
很久了。我一個人走得太遠了,太遠了。
日子靜悄悄地流過,荸薺照常來信,說說他生活中的如意或不如意。雖然荸薺的信平平常常,但我總覺得信裏帶著陽光,外麵的陽光。每次拆信,我都要捂著胸口轉幾圈,看到“司杏如晤”這幾個字,常常覺得幸福要溢出來似的,一封信常常看十幾遍、二十幾遍。我也給他寫信,“長跪讀素書,書中竟如何?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憶。”和他說什麽呢?我愛你,我想你,我喜歡你?我自己都臉紅了,悄悄地搖頭,不是。加餐飯就行了,別的不用說那麽多,他就活在我心裏呢!嘿嘿,他是笨荸薺。笨好,安穩。像楊騁風那樣鬼靈精怪的,我也看不上。我忽然想象荸薺在我身邊,我把頭靠過去,嗬嗬……我幸福地笑了,笨荸薺。
無論我和荸薺有多麽遠,內心深處,隻要想到他,我就覺得很溫暖。我握著拳頭來到這個朝代,懷著恐懼帶著傷痕,是荸薺給了我溫暖。我相信,即使全世界都離我而去,荸薺也不會傷害我。他像一支定海神針,給我溫暖的支撐。我很想再見見荸薺,可是怎樣才能見到他呢?
君聞書明顯有心事,卻不和我說,我也隻是跟他去布店,當個說啞語的智囊。臘月二十,吃了早飯,君聞書說:“司杏,今年要不要買些東西裝飾屋子?”
商量的口氣,我有點兒受寵若驚。
“是的,奴婢也覺得該添點兒喜慶。”
君聞書點點頭,“今兒去店裏收賬,順便買買東西?”
我十分敏感地看了他一眼,逛街?和他?我本能地不想去,和一個不是我男朋友的男人逛街。
“少爺,不妥吧,帶個丫鬟出去,怕被人看了嚼舌頭。”
“你不是叫‘耕竹’的小廝麽。”
“那是騙人的,細看還是能看出來的。況且,我能不說話嗎?”
“你隻和我說便是了。”
我的心一縮——你隻和我說話,去年……荸薺……心酸的感覺排山倒海般地湧上來。
“怎麽了?”君聞書發現了我的異樣。
“啊,沒……我隻是覺得這樣不妥,哪有少爺親自上街買這個的,下人去就好了。要不,哪天不收賬的時候我和鋤桑去?”
君聞書一臉的不悅,“你就是不願和我去,是吧!”
“奴婢不敢。”我趕緊說。
“那便去,沒聽說哪家少爺不讓出門的。”君聞書抖了抖袖子,有點兒氣勢勇勇 。經過這陣子的磨煉,他的膽量倒是見長,舉手投足間倒有點兒男人氣了。
賬房王叔現在對君聞書明顯客氣了許多。君聞書對他,也由最初怯生生的尊敬變成了有點兒傲慢的客氣。力量對比就是如此有趣,此消彼長。君聞書曾對我說,和下人就是要端著,否則無威嚴,那麽就鎮壓不住,容易生亂子。我是恬淡性子的人,哪一世都盡量平易近人。想起前世我的老板說:“你不是個好兵,因為你看到的比領導都多。你也不是將才,因為你缺少彈壓的手腕。但還是不得不使勁兒用你,因為你最知道怎麽幹活兒。原來,差距在這裏。
君家的信用政策是有限製的賒賬,額度和期限是根據你和他的交易量,以及你本身的資產程度來定的。有點兒類似於現代金融的授信。每個賒賬人都有自己的授信額度,每家店也有自己的授信額度。年底一清算,真發生貸壞賬,也不會有很大風險——看來,君如海還是有兩下子的。
年關就是要賬、收賬。君家的生意做得比較大,現結的很多,真正夠賒賬級別的都是些老主戶。所謂年關清賬,也就是年結,在家裏坐著數銀子罷了。
在店裏吃了中飯,我們便出來了。我最怕在那兒吃飯,王叔要陪君聞書,可憐我這個不敢說話的小廝,也不敢和店裏的夥計同桌,迫不得已,隻得半懇求半威脅地要鋤桑或侍槐和我一起躲在車上吃飯。鋤桑有一次不耐煩地說:“何苦呢,丫鬟又不是出不了門,你天天打扮得跟我一樣做什麽?”我連忙掩住他的嘴,差點兒沒把他憋死。
還是揚州城的街道,想起我那次逃跑的情形,不禁心中感歎。我再也沒找到過上次逃跑的那條街,也許當時太慌亂了。仿佛做了個夢一樣,就這樣被人打破了。
滿街全是人,吆喝聲此起彼伏。鋤桑被吩咐看車子,他撇撇嘴一臉的不情願,看著我,露出酸溜溜的表情。我也撇撇嘴,我倒希望被留下來看車子。對於談過戀愛的人來說,可能會覺得和一個男人逛街很正常。可荸薺是我的第一個男朋友呢,還拉過手的,想到這兒,我的臉紅了。
君聞書走走停停,我在後麵亦步亦趨。走了一小會兒,他停下來,“司杏,你倒是四處看看啊,老低著頭做什麽?”
我哪知道你要買什麽?
“上次那個窗花你在哪裏買的?”
“唔,少爺,夫人不是說……”
“今年是今年,再買一個。”
我答應了,兩眼四處搜尋著,忽然發現一個笑眯眯的胖娃娃,拱著手,胖胖的雙腳並攏著,左腳的大腳趾還微微有點兒蹺起,憨態中帶著頑皮。
“少爺,那個好麽?”我指了指。君聞書也停下來,臉上現出一抹笑容,“倒也可愛,你去買了吧。”
我把胖娃娃抓在手中,瞧著他還要繼續逛,便不敢問還要買什麽。
“花呢,要不要再買些花?”
“少爺要什麽花?”
“你看著辦吧。”
“府裏不是有水仙麽。”
“再買幾盆別的。”
“哦,少爺,那我們往回走吧,得叫鋤桑來拿。”
“那就等等,我們再看看別的。”
街上人群穿梭,我有些累,一個人逛街很愜意,跟著君聞書逛街卻很拘束。
“你怎麽不說話?”
“回少爺,奴婢不知該說什麽。”
君聞書轉過身來,似有話說,卻又轉了回去。
路過一個攤子,花紅柳綠的,一看都是些女兒用的首飾,君聞書停下來,似乎有點兒窘,“你……要不要買一件?”
我?我大吃一驚。除了挽頭發用的簪子,我就沒有戴首飾的習慣。
“少爺,不必了吧,平時要幹活兒,叮叮當當的,不怎麽方便。”
君聞書低下頭,“買一件不好麽?”
“這個……真沒必要,你見我戴過什麽了?我這樣子,戴著也不好看,還得拾掇。”我賠笑。
君聞書抬頭看著我,“買一件吧!要不買支釵,二娘那支許久不見你戴了,其實……樣式也有點老,不大適合你這個年紀。”
我大驚,二娘的釵落在楊家了,當時捅得楊騁風全身是血,我不敢拿,再去找就沒了,楊騁風說他給扔了,我也不敢再問他。
我覺得有些尷尬,畢竟我是個女的,一個男人給我買首飾,總是有點……我幹笑兩聲,“我隨便挽個發也挺好,橫豎我也不會挽什麽花樣。”
君聞書不說話了,走到小攤前,輕輕地說:“老板,麻煩你拿那支釵來給我看看。”
老板掃了我們一眼,“這位公子,您是給……”他瞄了我一眼,我突然覺得自己很傻,這些做生意的人都很精明,什麽人沒見過,我這樣女扮男裝,估計賬房王叔早看出來了!
君聞書不置可否,我在旁邊看著看著突然有點兒想笑,君大少爺是第一次給女人買東西吧?嗬嗬。我小聲說:“少爺,要不您旁邊站站,我來挑?”
君聞書不滿地瞅了我一眼,“我連支釵都買不了?”我不敢吱聲,退到後麵。小老板來回瞟著,把幾支釵推到前頭來,“來來來,公子,這幾支釵成色好,式樣新,您挑挑。”
我一看,算了吧,都是花式的,看著太女人了,我別著這樣的釵別扭死了。我盼著君聞書趕緊推回去,沒想到他看來看去的,樣子還有幾分拘謹。
我提心吊膽地看著他,生怕他真挑了個花的,難以想象我戴著那樣的釵……
“少爺,”我不得不悄悄地說,“要簡單點兒的,這些花花繞繞的,看著很囉唆。”君聞書看了看,點點頭,“是有些脂粉氣,不合適你。老板,還有嗎?”
老板找了個小筐,盛了一堆釵,堆到我們跟前。說實話,挑女人的東西我也不在行,我寧可跑一萬米,也不願意逛一下午街。君聞書挑來挑去的,依舊選了一支銀的,上麵雕了點兒小花兒,看著還行,最起碼挺簡單的。
“這個呢?”
“行行行。”我趕緊說好,有支釵用得了,我最醜的樣子荸薺都見過了,再打扮給誰看呢。
君聞書看了看我的頭,小聲說:“你……要不要試試?”
“少爺,這裏人來人往的,不用了吧。”
君聞書有點兒不情願地轉過身去,問了價格,還沒還價就給了人家錢。他拿著釵,低著頭塞到我手裏。
我掂量了一下,這麽個破東西要七兩銀子?銀釵還真值錢,隻怕變現時,可收不回這七兩的本錢。
“鐲子你要不要?”我一哆嗦,不必了吧,弄得那麽女人幹什麽?我前世有過一塊雞血石,沒幾天上麵就出現了斷紋。聽人說玉裂是擋災,裂了再戴,災難就會傳到人身上,嚇得我再也沒敢戴。
“少爺,”我陪著笑,“多謝少爺的好意,隻是奴婢一向手粗,晃蕩晃蕩的,戴著那個倒有點兒拘束。”
君聞書點點頭,邁步走了,我終於鬆了口氣。路過燈籠鋪子,我買了幾個雜色絹花團,過年了,總得圖點兒喜慶。我又買了些小剪紙、小燈籠,最後去花市買了幾盆金橘、瑞香和水仙。我最喜歡花,每次逛花鋪,怎麽也看不夠。我也曾想著學學園藝,可最終還是學了法學。
君聞書見我流連忘返的樣子,便笑道:“你就那麽喜歡花?”
我點點頭,猶豫了一下,“少爺,要不要買點兒玉簪花種子?明年種在窗下,剛好書房下有片陰涼地兒,當年就能開花。”
“好。”君聞書一臉的笑意。
我挑了幾包玉簪花種子,順便問問老板含笑怎麽分株。老板搖頭說這季節隻能買新的,我回頭望了望君聞書,他點點頭,我便又買了盆含笑。我的房前就有含笑,我喜歡看它盛開時的美人唇。
老板說:“這位小哥兒,芍藥和繡球要不要?芍藥看著喜慶,繡球看著熱鬧。”
我雖然十分喜歡,但畢竟不是我的家,錢花得也太多了,猶豫了一下,輕輕地搖頭,“不要了,太多了。”
“你喜歡就買吧,反正家裏地方大,多種點兒也沒什麽。”君聞書說,“一樣拿兩包。”我攔住他,“芍藥府裏有,就要繡球吧。”君聞書瞧著我不說話,老板依言拿了,我又掃了一圈,才戀戀不舍地走了。
回到府裏,我便忙開了。今年沒有二娘,全靠我一個人操持。我把君聞書的帳子、簾子全換成新的,花兒也一一擺上。瑞香肥肥的綠葉子很養眼,水仙恬淡,還有喜慶的金橘,屋子裏頓時生機勃勃。環視四周,我很滿意,不是因為君聞書的房間,而是因為我的花兒,在冬天裏,還能自在開放的花兒。
我喜歡花兒,喜歡它們燦爛的生命。因為有了花兒,世界才絢爛。
正收拾著,君聞書進來了,“嗯,好了?”
“差不多了吧,少爺看還要不要有沒有自己可心的要再添點兒?”
“窗花呢?”
“年沒到呢,過年再貼,大紅的,喜慶。”我突然想到,一個大男人的房裏貼著胖娃娃窗花,似乎……。
“少爺,那窗花……是不是不太妥當?”
“嗬嗬……”君聞書笑了,“你才看出來?我一個男子,房裏貼胖娃娃?”
我的臉紅了,不早說!君聞書瞧著我,又嗬嗬地笑了。
“少爺早覺出來了,也不吩咐一聲。”
“不是你喜歡嗎?”
我心裏一動,別說我喜歡啊,弄得很曖昧。
“那個,要不我再去買?”
君聞書搖搖頭,“貼上吧,反正我房裏除了自己,也就是你來,你喜歡就好。”
這話更說不清了,我不敢回答,找了個借口,“少爺先歇著,我下去把花籽兒收拾了。”
“等一會兒吧,難得今兒都高興,再說會兒話吧。”君聞書一臉溫和,“一個丫頭,不喜歡首飾卻喜歡花,你倒也特別。”
我笑了笑,“似我這種不好看的人,也隻好喜歡花了。”
君聞書笑道:“確實是一個小醜丫頭,而且還不愛打扮。”
“不會打扮,但知道什麽是美就好了。”我也放鬆下來。
“喲,你這個丫頭,還挺有道理。”君聞書大笑起來,“你且說說,連發髻都不會挽,你知道什麽是美?”
“那不盡然,”我來了興趣,“這花鳥魚蟲,哪個不美?非要我美,或者拿別的東西裝點我才算美?再說了,它們都盡管去美,我不美也好,它們都供我欣賞。”
君聞書笑得更響亮了,指著我說:“你這丫頭,好大的口氣。”
“本來就是嘛,天地間不僅僅有人,也不僅僅隻有我自己,美或不美,還不是自己看。反正我看不到自己,不用美了吧。”
君聞書笑得更厲害了,過了一會兒寂下來,帶著笑意問道:“剛才你為什麽不要芍藥?”
“園子裏的芍藥不算少了。繡球花花枝細弱,花朵兒沉,有不勝嬌柔的豐滿態,又不像芍藥那麽俗豔,好看著呢。”
君聞書點點頭,“我以為……也是,你也不是那種小心眼兒的人。”
兩人站了一會兒,他忽然問:“過了年,你便十六了吧?”我點點頭。“我也十七了。”沉默片刻,他歎道,“司杏,你若不是丫鬟……該多好。”
我低著頭,不敢說話。君聞書的意思我懂,可我不敢接話。
他環視屋子一圈,“這兒不那麽幹枯了,終於有點兒像家了。”他頓了頓,“要是把這裏當成家,你願意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