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也隻有我回君家才能保全蕭靖江了。他是無辜的,不該因為我而受牽連。更何況,他,是我的荸薺。
我想過千萬次會有人來,誰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來的人居然是他!
他盯著我,把稻草捆往旁邊一扔,撩起前襟,往前跨了一步。事已至此,我也隻好往旁邊挪了挪。他一彎腰,人便站在地窩子裏了。我猶豫了一下,仍然拿起稻草捆堵住洞口,地窩子裏頓時黑黢黢的。
“不掌燈嗎?”他輕聲道。
平素為了省燈油,幹坐著的時候我並不掌燈。我默默地走過去,打了火鐮,油燈亮了,昏暗的光映照著他帽子上鑲的玉,楊騁風的臉露了出來。
“這幾個月,你……便是住……這裏?”他環視了一下四周,更加輕聲地問。
我不答話,揣測著他的來意。他也沒再說話,仍隻是打量地窩子,更多的時候是打量我。
地窩子裏很冷,我的腳不一會兒便有點兒開始發麻。這裏離真正的山還很遠,尋一捆柴要好半天。我平日多是在外麵用草和落葉煮飯燒水,因為煙很大,地窩子裏根本散不出去,隻有在夜裏,我才會燒點兒柴驅驅寒氣,今天也不例外。寒冷最消耗體力,也最能使人的思維能力下降。來者不善,我必須要集中全力對付他。想到這兒,我不理他,兀自脫了鞋,上床蓋上被子,把兩個熱水袋一個捂在懷裏,一個放在腳前,盤腿朝南坐了。枕頭緊挨在我的身後,下麵有菜刀、砍刀、剪刀,如今,這裏倒是最安全的了。
楊騁風似乎吃了一驚,站了一會兒,他突然也貓腰解了靴子,一掀被子鑽了進來,卻坐在床的西麵,臉朝東,然後對我一笑。
我暗暗吃驚,悄悄地又往枕頭那邊挪了挪。
兩人默默地坐了一會兒,楊騁風突然說:“嘿,這裏真冷。你那裏好像比這邊暖和,怎麽回事?”
我不理他,仍然坐著。他一掀被子,看見了我的熱水袋,一把搶過我腳下的那個,抱著坐下來,笑嘻嘻地說:“這下好多了。”
幸好我把荸薺送我的那個抱在懷裏,否則拚了命也要搶回來。
“喂,為什麽每次看見我都不說話?”楊騁風開口了,我就知道,他肯定又要嘰裏呱啦地說一通。
我仍舊坐著,不理他。是福不是禍,隻等他把來意說明白。
“喂……”他在被子裏用腳踢我。
我瞪了他一眼,“你若不想我懷裏的熱水澆到你腳上,最好老實些。”
“嘻嘻,你怎麽不說話?好幾個月沒見了呢。”
我仍舊板著臉,心想,快進入正題,你來幹什麽?有一件事是肯定的,絕對不是幫君家。無利而幫別人,對於楊騁風來說,想都不要想。
他突然也不說話了,定定地看著我,喃喃地說:“臉怎麽凍成這樣子了……”說著,竟緩緩地把手伸過來。
我一把打掉他的手,“楊少爺,自重!”
他臉上浮現一抹尷尬的神色,轉瞬即逝,又哼了一聲,“我自重!你和那傻小子卿卿我我的,怎麽不自重?”
我心裏一驚,他到底什麽時候發現我的?這麽說,他看見我和蕭靖江在一起了?糟糕!不過轉念一想,反正偽造的賣身契還在。我悄悄地又往東挪了挪,離他遠了點兒。
兩個人就這麽坐著,突然,他挪了過來,我往東一移,“你要幹什麽?”心裏卻暗暗後悔,我的枕頭!
“坐夠了,走吧。”
“去哪兒?”
“回去呀,難道還在這裏不成!”
我不理他,等他過來時我再挪回去,我必須要守著我的枕頭。
他卻不動了。外麵已經天黑了吧?我有點兒害怕了,這個楊騁風,究竟要幹什麽?
還有什麽東西可以防身呢?我悄悄地環顧著地窩子,突然看到斜插在床頭坑壁上的糖荸薺,臉上悄悄露出了笑容。
一隻手突然伸了過去,把糖荸薺抓在手裏,“呼呼,原來在這兒呀。”楊騁風看著我,“我說你笑什麽。”
我又板起臉,心中不舍,臉上卻不露痕跡。我知道,他就是想辦法讓我說話。幾次相遇,我對他也算了解了。雖然不舍,但糖人總可以再吹。
“行了,走吧,天都黑了。”他把糖荸薺往地上一扔,便過來拉我。
“你幹什麽?”我掙脫開他想站起來,可地窩子太矮,隻好又坐下了。
“回去!難不成,你要本少爺在這裏過夜!”
我覺得他有些不可理喻,是你自己要來的,我還嫌你不吉利呢。再不說話是不可能的了,我也不想惹他。於是,我便淡淡地說:“如此寒陋之地,實在不合楊少爺的身份,請楊少爺回吧。”
“你要在這兒?”
廢話!“這裏是我家,”我緩緩地說,“我當然要在這裏。”
“家?這裏?”他仰頭大笑起來。我任他笑,忍為上策,打發了他再說。“司杏,你別鬧了,快走吧。”
“楊少爺,這裏是我家,除了這裏,我沒有地方去,哪裏也不會去。”
楊騁風突然不說話了,看得我心裏發毛,他到底要做什麽?
“請楊少爺回吧。”我不得不開口催促,你到底要幹什麽?
“這麽說,你是不肯走了?”
“是,我已經說了,這裏是我家,除了此處,我無處可去,也不會去別的地方。”
楊騁風突然起身抓起我的油燈,往被上一扔,頓時火苗躥了出來。
“你!”他跳下床,拽著我就往外拖。
“你放手,你放手!”我用力地打他。
“死丫頭,都什麽時候了,還不快走!”
床全著了,火苗舐著棚頂,煙已經嗆得我嗓子發苦。我掙脫開他,懷裏抱著熱水袋,要過去拿我的包袱。楊騁風走過來,拉著我衝了出去。
“楊騁風,你渾蛋!那是我的家,那是我的家!”我死命地打開他的手,要衝進去拿包袱,裏麵是蕭靖江送我的衣服和襪子啊!一條胳膊攔腰抱著我,把我貼在他的懷裏,耳邊聽到他吼道:“火!那是火!你不要命了嗎!”明火已經躥上棚頂,粟子稈兒見火就著,眼看要塌了。我急了,低頭對準他的腳使勁兒踩上去,他哎喲一聲,放開了我,我便衝了進去。
地窩子裏已經全是煙,什麽也看不見,囤積的柴也全著了,火光熊熊。我摸到左麵的土墩,拿起包袱要往外走,東麵的棚頂突然全塌下來,正找不到出路,突然背上和頭上一緊,有人拽住我的衣服和頭發,硬生生地把我從坑裏揪了出來。
“楊騁風,你!”我的眼淚流出來,聲嘶力竭,“楊騁風,你不是人!那是我的家,我的家!你……你燒了它,你燒了它,你不是人,那是我的家呀!”
“夠了,你這蠢豬,不要命了嗎?為了那個破窩,你不要命了嗎?!”楊騁風的眼睛都紅了,“那是什麽?是個破窩!你的家?你要嗎?我賠你,我賠給你,一個楊府夠不夠?一個楊府夠不夠?我賠給你……”
“你給我滾,我一輩子都不想再看見你,你滾!”我的嗓子啞了,“楊騁風,是,你有個好爹,有個三品大員的爹。你生下來就有大房子住,錦衣玉食。可是楊騁風,我告訴你,我看不起你,我看不起你你懂嗎!你有什麽了不起?若不是你爹,你有什麽?楊府了不起嗎!大房子了不起嗎!那是家嗎?你懂什麽是家嗎?”我咽了口氣,“是,我這兒是個草窩,是你說的破窩,可這是我家,我自己的家,我苦心經營起來的家!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你想燒別人的家取樂你就燒,你是個什麽東西!”說到最後,我喊了起來。
楊騁風紅著眼睛看著我,一句話也不說,我們就這麽互相對峙著,背後,火光衝天。
我呆呆地看著我的地窩子,淚,似乎凍結在臉上。我的家呀,我的家呀,這是我苦心經營的家呀,就這麽燒了,就這麽燒了……
火勢漸小,空氣中彌漫著草木灰的味道。良久,聽他緩緩地說:“是,你說得不錯,我有個好爹,生下來便錦衣玉食。錦衣玉食有錯嗎?這世間哪個人不想要錦衣玉食?那傻小子奔赴功名為的是什麽?不也是為了錦衣玉食!跟我回楊府,馬上就有錦衣玉食等著你,唾手可得。司杏,跟我回楊府吧,我賠給你一個家。”
“哼!”我冷笑,“楊大公子,你連家是什麽都不懂。賠我?你走吧,你有個做官的爹,燒了我的家,我奈何不了你。但燒光了,你的樂子也該找完了,請回吧。”
“司杏!”他抓著我的肩膀,聲調突然高了,“我就知道你肯定要來湖州,來找那個傻小子!現在,居然還要為他待在這裏,你……你還等著那傻小子給你幸福嗎?不可能的,我告訴你不可能的!他能給你什麽?他什麽也給不了你!你比我更清楚,他根本考不上,考不上的你明白嗎?就他,即便考上了又怎樣?他可能在官場上混下去嗎?可能嗎!”
我甩開他的手,大聲說道:“幸福要他給嗎?楊騁風,你根本不懂!我告訴你,不是!我要自己掙,我要自己掙我的幸福!”
“這裏?”楊騁風指著那一堆黑灰,“這裏有你的幸福?”
我轉過身去,不想再理會他,隻冷冷地說:“我有我的幸福,我有我的生活,謝楊少爺累心,請回吧。”
好半天,楊騁風也極冰冷地說:“這麽說,你非要守著那傻小子了?”
我不語,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哼,一個奴婢,你真能逃得過嗎?大宋律例是怎麽說的,你不會不知道吧?”我心裏一緊,果然,楊騁風還是說到了這一點。“你若不想那小子落個隱匿的罪名,最好還是乖乖地跟我回去。”
“楊騁風,我從君家出來,君家都不追究,於你何幹?”
“我是大宋的子民,我爹又在掌管司法的大理寺做事,抓捕作奸犯科者自是我的本分。怎麽,你還有何話說?”楊騁風又恢複了以往的嘴臉。
“楊騁風,我告訴你,別欺人太甚!他根本不知道我是逃出來的,因為我偽造了賣身契給他看。他看了,相信了,也沒有理由不信,因為我把對券偽造了。你若要捉便捉我,捉回去,也許君家會給你幾個賞錢。”
“哈哈,你還偽造了對券!我才不信,你能拿出來給我看看?”楊騁風伸出手來。
我剛欲拿,忽然念頭一轉,“楊騁風,你莫想誆我,這對券我自是有的,是我偽造的,和誰都沒有關係,可還輪不到你看。我信不過你,你給我撕了,我還要再做!”
楊騁風又大笑起來,“司杏啊司杏,你便是你,再有第二個人也冒充不了你。本少爺的心思,你倒是極明白的。不過……”他收起笑聲,盯著我,逼了過來,“你以為我這大理寺少卿之子是玩兒的?你瞧瞧,這是什麽?”他從懷裏掏出一個信封,借著火光我清楚地看到正是我丟失的那封信。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他極得意地笑了笑,把信收進懷裏,吐了口氣,“司杏,你信裏的話都極親熱,送到官府去,再加上我這朝廷命官之子的證言,恐怕,嘿嘿……”
我背上的汗流了下來。我不怕君聞書,因為我隻和蕭靖江通過兩次信,任誰也隻能抓我,而對蕭靖江卻不能說什麽。但如今楊騁風手裏正握著一封信,更何況確實如他所說,根本不需要他暗示什麽,他的證言,哪個州官敢不信?
“怎麽樣?跟我走吧。”他見我不說話,知道自己得逞了,便更加自負了。
我站著不動,腦子裏卻在想對策。
“走啊!”他催促著我。
我想了想,既落了下風,口氣就要軟,“不知楊少爺要帶我去哪裏?”
“嘿,說了半天了,自然是去我家。難不成你從君家跑出來,卻讓我送你回去挨打?那豈是我能做出來的事兒。”
呸!我暗自唾棄,嘴上卻問:“去你家做什麽?”
“呃,這你就不用管了,我不讓你餓著就行了,保管不比你在君木頭那兒差。”
我的腦子又轉了起來,去他家?我從君家逃出來了,卻又去他家?君聞書雖然沉悶,曾坐視我被冤而不管,隻拿我做下人,但好歹是個君子,在琅聲苑待了近三年,倒是沒騷擾過我,而眼前這個人……回君家,可能就要被打死。死也罷了,生不如死呢?我不敢想下去。可如果去了他家,我的命運可能連在君家都不如。更何況,他可能會以此要挾蕭靖江一輩子,蕭靖江的前程……不行,我哪兒都不去。於是我淡淡地笑道:“楊少爺,您不用費心了。我這條命本是撿來的,不值錢,不勞煩楊少爺拿蕭靖江作要挾,也有失你的風儀。我……自我了斷吧。”君家我不敢回去,真的不敢,本來就因為得罪眠芍挨了兩次毒打,已經屬於“備案”的了,這次出逃再被抓回去,我還不如直接死在外麵。
“什麽!你……想死?”楊騁風吃了一驚,“為了他,你要去死?”
“楊少爺,不用那麽想我,我隻是為了自己,於他無關。”
“哼!”楊騁風把一根棍子狠狠地踢出去老遠,“好,你有情有義!我告訴你,你若是今天敢死,他明天就活不了,我讓他一家都活不了!”
“楊騁風,要挾別人豈是男人所為?”
“你不用拿話激我,我楊騁風從來都是光明磊落的小人,絕對不用下三濫的手段。你從君家跑出來,偷偷和那小子私會,他本就是隱藏不報,論律法自該連坐,我冤枉了誰?你又有何話說?”
我確實無話可說,招數都用盡了。看來,我必得低一次頭了。我仔細地盤算了一下,忽然笑了,“楊少爺,你不用要挾我了,我……回君家。”
楊騁風吃驚地看著我,“你沒事吧?你是說,你要回君家?”
“是,我要回君家。”如今,也隻有我回君家才能保全蕭靖江了。他是無辜的,不該因為我而受牽連。更何況,他,是我的荸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