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每當我回想起這頓飯,心裏都覺得很溫暖。溫暖過後,常常就是心酸。
既見城門,卻是一步也走不動了。腳底下全是血泡,一走便鑽心地疼。我撲倒在湖州的城門前,無聲地哭了。當日離開湖州,不成想我居然以這樣的麵目回來了。現實的問題一下子又來了,我現在是一個逃亡的奴婢,蕭靖江卻是可能會考上科舉的舉子,他,真的會見我嗎?我靠著牆,呆呆地坐了一會兒,直到日暮西斜,城門要關上了,才一步一步跨入城來。
我雖和湖州親,卻和湖州並不熟。我卻記得蕭靖江的家,也記得方廣寺。去不去找他呢?去找他,又說什麽呢?我猶豫著,還是決定先去方廣寺看看。
天色已暗,方廣寺的山門已經關了,我在門口的石階上坐下來,不知該往何處去。晚風吹來,還真有些涼意,我裹緊衣服,茫然地四處看看,歎了口氣,離開台階,便在湖州漫無目的地亂走起來。
許是時間晚了,街上的人很少,我東遊西逛地,走到了一條寬闊平整的街上。順著走下去,遠遠望去,暮色中有一個莊嚴的門樓,門口一片燈光。走過去一看,居然是湖州府衙門,我嚇得腿都軟了,怎麽跑到這裏來了,這不送死麽!恰巧裏麵有人走出來,正往這邊看,我趕緊低下頭,轉過身,加快腳步想趕快離開這兒,後麵的腳步聲卻慢慢地跟上來。逮我的嗎?我越發害怕起來,卻因腳疼走不動。身後的腳步聲更近了,我的心髒突突跳著,心想這下完了。正忐忑不安時,背後有一個溫和的、猶豫的聲音低低地叫道:“司杏……是你嗎?”
我一怔,停下來,慢慢地轉過身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蕭靖江!
他見了我也吃了一驚,不斷地上上下下打量我,“真是你,你怎麽了?怎麽會弄成這樣?君家敗了嗎?”
我才想起頭上還纏著孝巾。按宋律,下人是要為死去的主人戴孝。我無親無故,既戴孝巾,人又出現在這裏,蕭靖江才會如此驚奇。我不知該不該和他說實話。他怎麽從衙門裏出來?還穿著白細布舉子白,看樣子不像來官府辦事的,那他是做什麽的?
蕭靖江見我打量他,自己也看了看,笑了,“沒見過我穿這麽好的衣服是吧?”我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他接著說:“我爹托人給我在府裏尋了個抄寫的差事,就這幾日的事,因信寄走了,還沒來得及告訴你。”
原來如此,他現在豈不也是吃皇糧的人了,那我豈能告訴他我是逃出來的?可是不告訴他,騙他麽?
我猶豫著,也沒說話,他卻一臉高興的樣子,“剛到?怎麽這麽巧!去我家了嗎?餓了吧?吃過夜飯了嗎?”
我輕輕地搖了搖頭,他便說:“走,我們先吃東西去。”說完拉著我的袖子便走。
我忐忑不安地任他拉著往前走,不知到底該怎麽和他說。會不會我一說出真相,他就把我送官府了?想著,我停了下來。他本在前麵興衝衝地走著,見我停下來,便轉過頭問:“你怎麽了?”我不知怎麽回答,仍站著看著他。他又問:“你怎麽了?”
一年多沒見,他還是那個樣子,瘦瘦的,個頭長了些,仍不是很高,比我高一個頭吧,兩隻不大的眼睛眨巴著,正等著我的回答。
“我……”到底說不說?騙他?吃完這一頓飯,今晚就逃走?對呀,他看似什麽也不知道的樣子,難道君家沒來人找過他嗎?官府也沒發緝拿官文?還是,他在裝?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兩隻不大的眼睛還是在看著我,還是那麽誠實。是了,我不該懷疑他,他曾救了我的命,怎麽會害我。那我說不說呢?
“你到底怎麽了?”小眼睛上的眉毛有點兒皺了,疑惑地望著我,“我們先吃東西好不好?你看看你的樣子,一定餓了,先吃東西要緊,有話慢慢說。”
他又往前走。罷了罷了,跟他走吧,現在告訴他,恐怕他的心情會很沉重,等吃完這頓也許是最後的晚餐再說吧。我跟上去,離他一步之遙,往前走著。
“你要吃什麽?”他偏過頭問我,還是一臉愉悅。
吃什麽?我已經很久沒有正兒八經地吃頓飯了,餅和青菜還在我背後的包裏。“麵條好麽?”我一心虛,聲音尤其細。
“好啊!”他高興地說道,“麵條最快了,還有滋味兒,我要是累了,也愛吃麵條。”拐角就是一家小麵食店,裏麵亮著燈,他挑起簾子瞧了瞧,便回頭向我招了招手,我走了進去。
這是一家小店,店麵不大,桌椅都很普通,收拾得倒還潔淨,裏麵已經有些平民打扮的人坐下或等或吃,我緊張的心稍稍放鬆了些。小二迎了上來,“二位客官這邊坐,守著窗戶,剛擦的桌子,幹淨。”我們坐下,蕭靖江問有什麽麵,小二便報了上來,“豬羊閹生麵、絲雞麵、三鮮麵……”湖州話我本就聽不太懂,小二報得又快,我聽得頭昏眼花,便讓蕭靖江看著給我來一份。他對店小二說了幾句,小二便唱著菜譜下去了。
就剩我倆了,我拘束地坐著,心裏仍在盤算要不要和他說實話。他卻一臉笑意,時不時地打量著我,忽然站起來說“你等我一下”,便起身往後麵去了。他幹什麽去?我有些緊張起來。過了一會兒,卻見他從後麵走了進來,手裏拿著一塊滴水的藍布手帕遞給我說:“呶,擦擦手好吃飯,瞧你的臉,都快成花貓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不該懷疑他,難道這世界上,我還有第二個人可以相信嗎?我看了看自己的手,確實很髒,別弄壞了他的手帕。於是我問道:“哪裏有水,我去洗洗。”他把手帕扔給我,一邊說:“別去了別去了,廚房本就不是女孩兒去的地方,你就用吧。”我默默地擦著手,心裏酸溜溜的,這個人,我怎麽就沒有資格光明正大地和他做朋友呢?
熱氣騰騰的麵很快就上來了,宋代的快餐還真不錯,我的口水一下子流了出來。有湯有菜有滋味的麵,我有多少日子沒吃了?蕭靖江一說吃吧,我便抓起筷子狼吞虎咽起來。蕭靖江又扭頭和小二說了句什麽,小二應著走了,我卻已經吃完一碗了。
“呶。”他把他那碗也推給我,我抬頭看見他溫和的目光,於是便不客氣地拿過來大嚼起來。蕭靖江笑了,露出不怎麽整齊的牙齒,真好看!
兩碗麵吃完了,我仍有點兒未盡興,這時小二端著一小盤雞爪、兩隻豬蹄走過來了,“二位的泡椒鳳爪和醬豬蹄,請慢用。”我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蕭靖江把豬蹄推過來,我對著他笑了笑,抓起一隻奮力地啃了起來。真香呀,君府雖有紅燒肉吃,哪有這豬蹄香!蕭靖江隻是看著我,依然不動筷子。我才想起來,這半天他還什麽都沒吃呢。“你也吃呀!”我把那隻豬蹄推給他。
“你吃吧,我回家有東西吃。”他又推了回來。
“我吃好多了,你吃吧。”我又推了回去。
“你先吃,吃完再說。”他又推了過來。
“你不吃我也不吃了。”我放下了豬蹄。
他撲哧笑了,“看你那一嘴的油汙,還裝出一副嚴肅的樣兒。”我又不好意思了。不知怎的,在任何人麵前,我不是以凶對凶,就是裝作順從,隻有在蕭靖江麵前,我時常不好意思,可又不覺得難受,反倒覺得很溫暖、很舒服。
“你吃吧。”我把豬蹄推過去,“那兒不還有雞爪麽,我再吃幾隻雞爪,豬蹄吃多了膩。”我說的也是實話。
“那倒也是。”他沒有再推辭,拿起一隻豬蹄,又對我指了指盤中我撂下的那隻。我一笑,也抓起豬蹄,兩人便麵對麵啃了起來。
多年以後,每當我回想起這頓飯,心裏都覺得很溫暖。溫暖過後,常常就是心酸。溫暖,是啊,人這一輩子,有幾個人能讓你覺得溫暖,覺得心安,覺得雖然平凡,卻依然樂此不疲?
我很快幹掉了我的豬蹄,他也啃得差不多了,一邊啃一邊朝雞爪努嘴,我又接著啃了起來。
一頓飯吃畢,我繃緊了的弦終於慢慢鬆下來。兩人出了門,蕭靖江問我:“你今晚住在哪裏?”住哪裏?我又躊躇起來,飯吃完了,到底要不要告訴他?今晚真要住在湖州嗎?還是直接逃走?
他見我久久不回答,著急起來,“司杏,你究竟怎麽了?”
我猶豫了一下,他如此待我,我自當坦誠待他,又怎麽能騙他!於是我抬起頭,對他說:“蕭公子……”“不是說了嗎,不要叫什麽公子,叫名字好了,蕭靖江!”我實在喊不出口,便省略了稱呼直接道:“我是從君家逃出來的。”
蕭靖江愣了,將信將疑地說:“你真是逃出來的?”
既然說了,我心裏便亮堂多了。我點點頭,清楚地說道:“確是逃出來的。”
蕭靖江又看了我一會兒,也沉默了。今天是二十七,沒有月亮,我們就這樣在黑暗中站著。好半天,我低低地說:“天太晚了,你爹娘要擔心的,你回吧。”
“那你呢?”他沒有動。
“我?我也不要緊,隨便找個什麽地方睡一宿,明天一早出城。”我低頭道。
“去哪裏?”
“不知道。”
他又不說話了,也不動。
“你走吧。”我又催他,家裏的庶母不是那麽好應付的,回去晚了,可能連飯都沒得吃,他今晚也沒吃什麽。
“那你以後呢?”
“不知道,我反正是要飯出身,也不怕再要飯了。”
“都這麽大了,怎麽要?”他輕聲道,似乎在自言自語。
我強笑了一下,“你不用管我了,我橫豎能活下去,你放心吧。明天一早,我便出城。”不知怎的,我的淚流了下來。我不敢抬袖子擦,怕被他發現。
他歎了口氣,“但凡你要跑出來,必有你的理由。”我的淚嘩嘩地往下流,我以為他會說我,會怪我,會罵我,沒想到他居然說我必有我的理由。蕭靖江啊蕭靖江,你……
“你別哭了,既然都出來了,那就出來吧。”
我的委屈一下子上來了,既然他都發現了,我便不再掩飾,小聲抽泣起來,我擦著淚說:“湖州我不能再待下去了,我跑了,李二娘還不知在府裏有沒有被為難。君聞書知道我和你通信,他一定會派人來追的。我……我不能再連累你。我就是……就是想來看看你,然後……然後就走。”我哭得有點兒上氣不接下氣。
他又歎了口氣,“既然都逃出來了,還說這些幹什麽。你先別想那麽多了,你能上哪兒去?又不小了,萬一遇見歹人可怎麽辦?這樣吧,急切間我也尋不得法子,今晚你先住在小店裏,明天我們再商議。”
我本來舍不得住店的錢,他堅持不讓我露宿街頭,我便隻好聽他的了。路上我們一同打聽旅店,每次出來,蕭靖江都極不自然。終於到了下一家,蕭靖江說:“我進去,你在外麵等著吧。”我不解,問他為什麽。起先他不說,拗不過我,才有些尷尬地說:“他們……他們好像……好像把我們……當成……野合的了。”我的臉也紅了,怪不得每次進去,都有店家曖昧的目光在我們身上遊移,原來如此。
蕭靖江終於打聽好了旅店,小小的,不十分幹淨,卻還過得去,房錢很便宜,一晚上才四十文。他跟我進去看了看,拉了拉窗戶,又看了看門,這才叮囑我說:“明天千萬不要亂跑,等著我,我去衙門應個卯就來。記住了嗎?”我點了點頭,心想再說吧,我總不能真的給你添麻煩。
他似極不放心地又叮囑了我幾遍,我都應了。他走了,我送到樓梯口,看著他去了,便慢慢地走回來,正欲關門,他卻又氣喘籲籲地回來了,“司杏,”他的手撐著門說,“你明天千萬要等我,一個女孩兒,不是鬧著玩的,你千萬不能走了,否則……否則……我便生你的氣了。”
他極誠懇地看著我,我實在沒辦法撒謊,低低地說:“你快別說傻話了,難道……你想得個拐帶人口的罪名?”按宋律,隱匿逃亡的奴婢按拐帶人口論處,要受杖責,然後流放偏遠之地。他是好人,又是我在這世上最親的人,我不能幫他卻還要害他!
“不,”他搖搖頭堅定地說,“肯定會有辦法的,你不能先走了。君家不一定知道你來了湖州,即便來了,他們也不知道你住在這裏。你先在這兒待一夜,我們明天再打算。你一個女孩兒家,再亂跑是會出事的。”我欲說話,他卻更急切地說:“你要答應我,你要發誓,明天我來之前,絕對不亂跑。”
我看著他,他與我非親非故,卻為了我承擔這麽大的風險。好,我答應你,明天你來之前我就待在這裏。君家如果來人抓我,我大不了以死洗刷你的清白。於是我點點頭,說:“我發誓,明天你來之前,絕不離開。”
他似寬慰了一些,衝我點點頭,沒讓我送,自己走了。我關上門,趴在窗邊看著,一會兒,一個瘦瘦的身影走出了客棧的門,順著路往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