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這樣離開了揚州城,毫無留戀,連害怕都說不上,隻覺得有一種輕微的興奮,雖然我對前麵的路茫然未知,雖然我知道自己麵臨著已知或未知的巨大危險。
我跌得渾身疼痛,趴在地上先四處打量了一番,這是一條僻靜的小巷,沒人走動,周圍一片安靜,好像沒什麽危險。我一骨碌爬起來,匆忙收起繩子,然後跪在地上,衝杏樹磕了三個響頭,一邊在心裏說:感謝杏樹大神,感謝爹娘保佑,感謝老天保佑。又四處看了看,跳起來往右一拐彎就跑了。
往哪裏去呢?我記得入府時李二娘是帶我從東麵來的,上次去買東西時李二娘是帶我出門往西走的。這麽說,東麵應該是出城的路,可我這是往西跑。不管了,先跑出這裏再說。
我穿過這條小巷,盡頭是一條南北街,人來人往的。往南還是往北?對於揚州城我一無所知,我拿北京的老話“東貴西富北貧南賤”來想,大約往南跑比較不錯。大凡“賤”就人多,也比較好混,強似“貧”,都是逼仄小路,我連跑都來不及。我往左一拐,往南下去了。
我想我跑得一定很快,因為我感覺自己的小辮子都在飛,汗不斷地流下來。我抬起胳膊胡亂地抹了一把。跑……跑……慢慢地我跑不動了,一天都提心吊膽的,昨晚沒睡好,今天兩頓飯沒吃,我有點兒支撐不住了。
我喘著粗氣慢慢停了下來,覺得眼前直冒小星星,不得不倚在一堵牆上歇口氣。也許我的樣子太奇怪了,路上不斷有人在看我,我起先不在乎,後來一想,我既是逃出來的,當然不能惹人注意,否則萬一被什麽人看在眼裏,過來盤問就糟了。於是,我盡量平定氣息,一邊考慮該怎麽辦。
抬頭看看太陽,日頭已經往西走了,現在大約是兩三點。也不知君聞書有沒有發現我逃了。不管怎麽說,我必須得趕在關城門前出去,如果待到明天,我就沒希望了。可城門在哪裏呢?
我四處觀望著,前麵街口的槐樹下有一輛平頭車,我大喜,奔過去。宋代管交通工具都叫般載,平頭車是一種兩輪前出的長木作轅,一頭牛在轅內項負橫木,車夫在一邊,以手牽牛鼻,以繩駕之的車,城裏很常見。我走過去,“有勞大叔,去城門有多遠?”那車夫正在打瞌睡,猛然被我叫醒,站起來回答:“要搭般載?哪個城門?”
“哪個城門離這兒最近?”
“南城門,三十文。”
我摸了摸腰間,錢還在,便上了車。他拉著車往前走。
我搖搖晃晃地坐在上麵,盡量低著頭,一邊在心裏盤算:已經從君家出來了,無論對與錯,反正走到這一步了,再回去也一定沒有好果子吃。君家認識我的人不多,而且都是些內眷,即便君聞書發現我跑了,也必得先上報君夫人,君夫人再差人出來找我。能出來的人,也隻有孫教頭認識我。若要請人給他們畫像,必定要費些周折。如此計算,我隻要跑出城去勝算就大了。但是,怎麽出城呢?一個單身女子,又麵目狼狽,守城的雖不逐一盤查,但看見我焉能不起疑心?
正想著,肚子咕嚕咕嚕叫了,確實是餓了。抬頭看看,般載正載著我經過一條小小的街道,兩旁有些小鋪子,似賣吃食的,因已過了飯點,人並不多。我留神觀察兩旁的鋪子,經過一家麵食店,我叫停了車,走過去問有什麽。老板胖乎乎的,一團和氣,“姑娘,不瞞您說,米飯、饅頭店裏都有,不過都是午時剩下的,看您要什麽。”我轉了轉念頭——米飯?天太熱,容易餿,還是麵食比較好。那麽饅頭?發麵的東西,不容易填飽肚子,還是要死麵的好。那麽,餅?我一眼瞧見裏頭的架子上摞著一遝炊餅。老板說是十二個,都是無餡兒的素餅,我讓他幫我紮好——出了城,還不知是什麽光景,先打算著,多買點兒,一路上就靠它了。我謝了他,問這前麵可有賣佐餐的。老板指給我前麵一家賣熬肉裹兒的小店。熬肉裹兒是宋代一種常見的快餐,熬肉是無鹽的熟肉,吃時一般把餅剖開,灑上椒鹽,卷上便可吃了。我依著他的指點,提起餅卷往前去。一打聽,一個熬肉裹兒居然要二十文,我舍不得。再往前看,前麵有一家小小的菜攤子,我讓車夫跟著我,走過去一看,都是些普通的小青菜。我在心裏盤算了一下,已經走到這一步,再無辦法,也隻有買青菜了。我拿了些萵苣,又拿了些油菜。付錢的時候,看見旁邊有一家賣調料的鋪子,我大喜,跑過去買了些鹽和糖。一眼瞥見牆上的葫蘆,太好了,我趕忙買了一個大的。上了車,讓車夫快點兒往前走。
逃亡的日子開始了,原來是討飯,生一口冷一口的,好歹可以討。後來是在君家,雖然吃苦受累,但飯還可以吃飽。現在呢?我是一個逃亡的奴婢,按宋律,任何人逮住我,打死了不用負責任。身上有命案的,可以拿我抵命。即便是普通人,也可以將我送至官府或主家,並討要賞銀。如今飯是不能再討了,唉,我垂頭坐著,天下之大,卻沒有我的容身之所,往哪裏去呢?
前世,我是看軍事小說和偵探小說長大的,後來學了法律,看了好多卷宗,覺得逃犯的智商都很低,明知道人家會在你的親人處守株待兔,還要自投羅網,真是傻透了。可到如今,我自己也成了逃犯,才知道人在世上,還是要有牽掛,隻要有了牽掛,一旦你麵臨漂泊和恐慌,首先想到和唯一想到的就是去找他們。這是人的定律,無所超越改變,因為你是人。如今,我唯一想去,而且覺得必須要去的地方,隻有湖州。找蕭靖江,哪怕隻見一麵。我知道,君聞書一定知道我會走這條路,他可能要去堵,要去找,那也隻好聽天由命了。我賭一賭,君聞書,我和你賭一賭,拿我的命和你賭一賭!
城門已經遙遙在望了,我心裏開始緊張起來,怎麽辦?這麽出去肯定不行。流民在宋代已經是普遍的社會現象,但總體管得還是比較嚴,我什麽身份證明也沒有,真被盤問可就遭了,我必須想個辦法。
平頭車上了橋,眼看要到城門了,還是沒有辦法,我索性叫停了車,打發了車夫,沿著橋走下來,找個僻靜的地方坐著。河水很清,平緩地流著,跑了半天,滴水未進,我掬起水不要命地喝起來。喝飽了,又洗了把臉,看著河中的自己,頭發早亂了,一綹綹地貼在臉上。我的眉毛本來就黑,扮男裝倒也湊合。隻是我沒有衣服,而且我的聲音又細又脆,一開口就要露餡兒。不行,太冒險了。那怎麽辦呢?我的布繩子耷拉下來,落到水裏。我撈起來擰幹水,坐在河邊一邊想著,一邊無意識地捋著繩子。手突然捋到一條很粗的布,低頭一看,原來是一段粗麻布,我原來用它做被頭以便拆洗,每次睡覺都嫌它粗硬,逃的時候,也把它拆下來結繩子了。粗麻布,我盯著它尋思著。粗麻布,我的腦子轉了轉,有主意了!
我動手挽髻。我本來就手笨,又從來沒挽過,試了好幾次頭發都掉了下來,最後不得已打了結,又用僅有的兩個卡子才把髻固定住。我把麻布往頭上一繞,往右麵一係,對著河水照照,還不錯。瞧了瞧身旁的餅卷和青菜,吃飯吧,吃飽了才有勁兒,才能往外逃。
我拿著一棵萵苣和一棵油菜洗了洗,又拿出一張餅,把菜夾在裏麵,開始吃了起來。食之無味,真是十分難吃,要是有黃醬就好了,還可以蘸著吃。我把鹽翻了出來,捏出一小撮,撒到菜上,雖然還是十分難吃,但畢竟有點兒鹹味了。現在這情勢,也不能要求太多,有東西吃得了,更何況我還吃上了鹽,有鹽吃就不至於脫水。
我就著水吃了兩張餅,覺得差不多了,又吃了半張,直到一點兒也吃不下了,才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水,又灌了滿滿一葫蘆。現在一切準備工作做好了,我把餅和菜用布包好,背在身上,把多餘的布纏在腰上,顯得我粗壯一些,又對著河水照了照,才慢慢往城門走去。
可能因為要關門了的原因,南城門並沒有多少人來往,守城的兵士也正倚著城門閑聊。我迅速地掃了一眼四周,什麽動靜也沒有,牆上也沒貼布告,看來君家請官府緝拿我的命令還沒到。我在心裏對自己喊著鎮靜鎮靜,一麵裝出一臉悲傷的樣子往城門走。
兵士仍在聊著,似乎沒人注意我,我正準備加快腳步走出城門,後麵一個兵士的聲音響了起來,“站住,說你呢,前麵那個女的。”腳步聲跟上來。跑,我肯定是跑不過的,一跑就惹人生疑。我停住腳步,轉過身來,做出一副悲傷又惶恐的樣子,看著走過來的兵士。
他長得並不高,樣子也不怎麽凶,我在心裏給自己打著氣,半低著頭,等著他的盤問。
“你是幹什麽的?城門都要關了,你出城做什麽?”我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做出哭喪臉說,“小人在城裏給人使喚,今兒剛接了信,說我那個當家的上房給人抹泥水,跌下來磕在石頭上,死了。我……我回去奔喪。”說著,我便捂著臉,假意哭了起來。
後麵一個兵士對著這邊嚷嚷:“老蔡,有事嗎?到點了。”被叫做老蔡的兵士回過頭,“沒事沒事,一個奔喪的。”他又看了看我,頭一歪,拖著鐵槍走了。我想跑,卻又不敢,仍舊一麵假意地擦淚,一麵走著。身後,揚州城的門吱吱呀呀地關上了。
我就這樣離開了揚州城,毫無留戀,連害怕都說不上,隻覺得有一種輕微的興奮,雖然我對前麵的路茫然未知,雖然我知道自己麵臨著巨大的危險。我是個女孩兒,不能自保,不知以何為生,更不知自己何時會被抓回去。而對於一個逃亡的奴婢來說,被抓回去,輕者黥麵,重者死不足惜。我沒有退路了。而且,如果讓我再選擇一次,我還是要逃。在君家,我能有的路又是什麽?忍氣吞聲,等到有一天被君家隨便配給哪個人。我惶恐不能擺布自己命運的日子,我要去找尋我的朋友,哪怕是很快就要死了,命運,好歹是在我自己的掌握之中!
想清楚了,我便開始走了。揚州的城門已關上,我不用擔心君家會在這時候追來。從城門出來,也隻有一條官道。八月間白天還算比較長,我借著亮光走了一陣,歇腳的時候,我從腰間拿出蕭靖江的信,第二封我還沒看呢。
信口上還沾著血,我笑了,這其實是昨天的事,於我,卻好像很遙遠了。是啊,很遙遠了,兩重世界了。
信已經被汗浸濕了,字跡有些模糊,我看得很費事,卻很開心。蕭靖江的信寫得依然很長,講了些他生活中的瑣事,我隨著他的信微微笑著,這樣安靜友好的世界,我值了。我愈發想早點兒奔到湖州,可是,湖州在哪兒啊?
我再也坐不下去了,撒腿往前跑了起來。天完全黑了,我跑到一個岔道口,一邊往東,一邊往西。我猶豫了一下,往東。月亮上來了,路上一個人也沒有,我心裏十分害怕,怕人,也怕有野獸。我可什麽都沒帶,真碰上什麽東西,我也隻好做它的口中食了。我忐忑不安地走著,忽然聽到一陣水聲,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前麵一架橋,看看橋下水流得不急,我便走下來,在橋下尋了個沒水的地方坐下,拿了餅和菜,照中午的樣子吃了。今天無論如何不能再走了,再往前,連橋都找不到的話就隻能露宿荒野了。我決定早些安歇,明天早起趕路。
我脫下鞋子,很長時間沒走這麽遠的路了,腳已經起了泡。我把腳探入水裏,冰涼的河水浸著我的腳,涼絲絲的,十分舒服。穿過橋拱,我看到天上的月亮,那麽清,那麽亮。我深吸了一口氣,真清新啊!我找了塊平地,解開腰上纏的布,一條一條地蓋在身上,枕了塊石頭,躺著看月亮。想起蕭靖江瘦瘦的臉,心裏甜甜的,臉上也有了笑容,過些日子就可以見到他了。這麽想了一會兒,在潺潺的流水聲中,我進入了夢鄉,全然沒想到,此時的琅聲苑,已經亂成一團。
第二天早上,我在鳥聲中醒來,水依然流著,我洗了把臉,深吸一口氣,吃了塊餅就上路了。我依然向東走,再逢岔道口便向南。因為我隱約記得,當初離開湖州的大體方向便是往北。我現在是在揚州附近,隻要一直往南,終歸是離湖州越來越近,我倒也不怕。
我隻走官道,雖然繞遠,但相對來說路比較好走,也太平一些。小路雖近,但賊人多,我從君家逃出來就是為了活命,總不能為了躲君家,再跳入另一個火坑。我仍然保持著戴孝的模樣,為了遮人耳目,也為了防身。很少有人會對戴孝的人感興趣,因為大多數人覺得不吉利。每當後麵有馬蹄聲駛來,我便十分害怕,怕是官府來抓我的,結果證明我是虛驚一場,他們甚至看都沒看我一眼。我的路走得很順,除了風餐露宿忍渴挨餓外,沒有受到來自於人或其他動物的攻擊。可能是因為走官道,路人倒並不稀少,走夜路的也有,有時我便跟他們走上一程,到晚上便找個橋洞或亂石崗睡下。在經過幾個小集市時,我買了針線,歇腳的時候便把床單條縫起來,慢慢地也不用再蓋布條了。無論誰問我,我都和出揚州城時一樣的回答。可能是我蓬頭垢麵的樣子,倒也沒引起人的懷疑。一路打聽,宋代出去遊走的人相對比較多,湖州作為產絲的地方,江南一帶多有耳聞。我離揚州越來越遠了,但不知道離湖州還有多遠。多數人聽說我要去湖州,都十分驚訝,有好心的便勸我坐車。我舍不得,因為我的錢並不多,君家每月給我二貫工錢,我雖日常花費不多,但挨了兩次打,藥錢還是費了些,現在隻剩下幾十貫銅錢,往後的日子全靠它了,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動用。
我日夜兼程地趕路,一邊暗自數著日子。碰上集市,便再買些餅、青菜和鹽做口糧。雖然我已經很難下咽了,但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更便宜、更省事、更耐餓的食物。正是秋天,田裏可吃的東西很多,但我就是不敢動,因為我是逃出來的,萬一因偷東西吃被逮著,無異於惹火燒身。
這樣風雨兼程地趕了二十多天路,九月十六,我終於到了太湖邊上,太湖的南岸就是湖州,我終於望見湖州的邊兒了。一打聽,去湖州最快是坐船,兩天即到,但要五貫錢的船錢,太貴了,我一路上的花費,隻剩下十三貫錢了。我數了又數,終究還是舍不得,於是我更加緊趕路,每天天不亮就上路,一直走到我困得再也走不動為止。
終於,九月二十七,我看見了湖州城的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