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也把君聞書打了,與其在這兒等著不知是毒打還是活埋的責罰,不如做困獸之鬥——逃!
一夜風呼嘯,一夜沒睡好。蕭靖江的信也沒看。我不得不承認,雖曆經兩世,已經死過一回,但當災難來襲時,我還是不能超脫。人啊,可能就是這樣,未來的災難永遠都是最可怕的,因為你不知道將要麵對的是什麽,而當災難真正到來時,恐懼的心已經麻木了,覺得也不過如此。我現在就等著“也不過如此”的災難的到來,所以,我仍然有些恐懼。
早上起來,眼睛都是腫的,我對自己說,再不哭了,再不哭了,無論今天發生什麽事,我都不哭了。我想做最壞的打算,但最壞的打算究竟是什麽,我不知道。前世的時候,大家總說,死都不怕還怕活麽?但作為已經死過一次的人,我不怕死這個結果,而是怕死的過程。如果真的受淩辱,我可能還是選擇死吧。我也盡力往好的方麵想,我不寄希望於下一世——上一世便是想著下輩子重頭來過,結果成了現在這樣子。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堅強,一定要努力。但如果真不行了,也就別怨什麽。
八月,已是秋天了,園裏有桂花香。都說桂馥蘭熏,桂花真的很香,我在一棵桂花樹前站著,心潮湧動。草木無情,有時飄零,我們是世上最睿智的動物,可是一輪又一輪,倒隻有桂花樹屹立在年年相似的秋風中。
我還是按時趕到書房,奇怪的是,君聞書今天並沒有來,侍槐也不在。我悄悄地找到鋤桑,他說少爺早上吩咐讓林先生今天不用來了,侍槐這會兒正在去林家的路上。我問怎麽了,他說不知道,聽侍槐說好像是不舒服,一早上就沒起來。
病了?我懷疑地想。昨天打我時精神好好的,怎麽就病了?鋤桑看了看我,“司杏,你的手怎麽了?今天臉色也不大好,你怎麽了?”我支支吾吾地,問他有沒有請過郎中,他說不知道,也沒人敢進去,都在等著侍槐回來。
自我來琅聲苑,這還是頭一回。真的病了?我倒躊躇起來。要不要去看看?我也是丫鬟啊!鋤桑在一旁看著我,“司杏,要不你進去看看?平日你和少爺也比較近,他的臥房我都沒進去過。”
我也不敢。他的臥房我倒進去過,可那是他不在的時候去收拾屋子,他在的時候我還真沒去過。一個男人在那兒躺著,我進去怎麽好。在前世,十四歲的男孩子不算什麽,可這宋朝,十五歲就可以結婚了呢!我一個女的……更何況,我昨天還以下犯上地打了他,說實話,我也不大敢。
“二娘呢?”我問。鋤桑說也不敢太驚動,恐夫人那邊知道,怪罪下來不好說。而且,少爺也囑咐不要亂說。
那怎麽辦?索性不管了。君家沒一個好人,得病也活該。再說,我自己的命運都不知怎麽著呢,還管他?讓他也受受苦,反正死不了。我跑到書庫坐下,找了本小說準備鑽進去,不管天塌地陷,等著災難降臨。忽然看到桌上帶血的剪刀,又想起昨夜的事,再扭頭一看,藥瓶和紗布還在他的書桌上擺著。罷了罷了,佛說以一念度人,看在他也曾為我包紮過,總算有點兒善念的情分上,我便去看看吧。
鋤桑正倚在君聞書的臥房門口,見我來了,立刻小聲說:“你要去看看嗎?”我點點頭,想往裏走,又收回腳步,回頭道:“你和我同去吧。”
“我和你同去,為什麽?”
“他終究是個男的。”我的臉有些紅了。
“嗨,我沒見過你這樣的丫鬟。他是個男的,也是個少爺呀。你快去,我可不敢去,他平日不願我們進他的臥房。”
我猶豫了一會兒,豁出去了,橫豎也不指望著有好日子過,要打便打,要罵便罵,早晚都得來,那就早點兒麵對吧。“鋤桑,他沒病倒好,若真病了,聽見我的聲音不對,你可得進來看看。”鋤桑答應了,我踮起腳尖,悄悄地往裏走。
窗簾沒拉上,屋裏很暗,君聞書正臉朝裏地躺著,身上蓋著薄薄的石青絲緞涼被。他一動不動,睡著了?究竟有沒有病呢?我抓了抓頭發,或許隻是起遲了吧!是不是呢?猶豫了一會兒,我還是決定悄悄地去看看,隻要他睡著,我便悄悄地出來,堅決不讓他發現。
我悄悄地湊了上去。他閉著眼睛,眉頭皺著,呼吸好像有些沉重。真病了嗎?我伸頭向房門口看看,侍槐怎麽還不回來?他到底是不是病了?我又轉頭看著他,我可不敢伸手試,萬一把他弄醒了,肯定罪上加罪了。我想了想,有氣兒就行,我還是先出去為妙,反正一時半會兒他也死不了,侍槐也快回來了吧。我又看了他一眼,正準備縮著頭、提著腳跟跑出來,他卻睜開眼睛,轉頭看見我,有些驚訝地說:“你怎麽在這兒?我還當是侍槐。”
完了,他沒病,我更說不清了。我趕快往後退了幾步,小聲說:“鋤桑說您沒起,怕是不舒服,他從來沒進過您的臥房,怕進來惹您生氣,就讓我進來看看。”我越說聲音越小,後麵的話都不知君聞書聽沒聽到。
他漠然地說:“你不是恨我嗎?我病或不病,和你有什麽相幹?”果然是這樣,我就知道!我不吭聲,隻施了一禮,“少爺既是好著,奴婢就先下去了。”
“站著!”他坐起來,“既是來了,侍候我起床吧。”
什麽?我侍候你起床!不,我不當貼身丫鬟。我站著不動,一徑望著他,“少爺,奴婢一向笨,侍槐就回來了,我去叫他。”我拔腿就要往外走,後麵又有話了,“難道我還吩咐不動你嗎?”
我皺了皺眉頭,好大的火藥味兒,找茬兒是吧!我不聲不響地退回去,人都有求生的本能,即使是像我這種已經死過一次的人。我也不想和君聞書再起正麵衝突。我默默地走過去,站在旁邊,也不知該怎麽弄。
他掀開被子坐起來,我別過臉去。
“你做什麽?還不去拿衣服!”我張望了一下,衣服在前麵掛著。我拿了衣服低著頭遞給他。好半天沒人接,又怎麽了?我疑惑地抬起了頭,他就坐在床沿,一動也不動。幹什麽?你的衣服!我們這麽互相瞪著,他皺了皺眉,“你看著我幹什麽?過來給我穿上。”君聞書,你不要欺人太甚,我也是個女的,兩世連男人的手也沒牽過,給你穿衣服!我按捺住火氣,在心裏提醒自己是個丫鬟,反正他也穿著衣服,我也是二十一世紀過來的人,不算太離譜。
我不看他,走過去站在他身邊。他卻手一動,解開衣服。我往後一跳,盯著他的臉,問:“你幹什麽?”
他也極不耐煩,“換衣服!難道你讓我穿著睡衣再套外衣嗎?”原來如此。是呢,上一世我也要穿睡衣的,到了這一世,我便隻能穿著中衣睡覺了。可是這……
“少爺,奴婢從來沒學過這個,隻能做點兒粗活,還是讓侍槐來吧,他也該回來了。”我把衣服往旁邊一放,便要出門。
“站住!”君聞書的聲音裏充滿了火氣,“今天若是走出這門,你……你……你看我不……”他沒有說下去,聽著卻是氣極了。
我咬著牙站著,低頭說道:“少爺有事請吩咐。”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君聞書的衣帶已解開,前襟敞著,一隻手抓住我的胳膊,兩眼冒火地盯著我,“好,我現在就吩咐你,過來給我穿衣裳!”
君聞書想幹什麽?我冷冷地說:“少爺,我是下人,請自重。”
“自重?你為了看他的信打了我一巴掌,你就記得自己是下人了?君家的家法,對下人就那麽不經事?”君聞書的語氣越來越逼人。
一夜沒睡,我的神經也高度緊張,他這麽一說,我的火又上來了,使勁兒壓著,“請少爺放手。”
“我讓你回來給我穿衣裳!”
“請少爺放手!”他仍然不動,我氣極了,“請少爺放手,我不想再動手打第二次!”他的目光忽然銳利起來,居然拉著我往後拖。我也顧不得什麽了,用力甩著胳膊,大喝道:“你鬆開!”
門外突然響起鋤桑的聲音,“司杏,怎麽了?”然後他幾步躥了進來,卻呆呆地站在屋子中,半張著嘴,愣愣地看著我們。
君聞書鬆開手,轉過身去背對著我們,“誰讓你進來的?”
“少爺,我……她……”鋤桑結結巴巴地說,“司杏以為您不舒服,要進來看看,然後……她說,要是她聲音不對,我就進來看看。然後……然後……她剛才叫成那樣,我以為……以為……我就進來了。”
君聞書的聲音越發冰冷,“你們感情倒不錯嘛!司杏,你覺得有什麽事情讓你的聲音不對勁兒?”我也無語,今天這事情越來越說不清了。我施了一禮,“少爺先歇著,我們先下去了。”鋤桑也跌跌撞撞地行禮,跟著我出去了。
鋤桑不斷偷偷打量我的臉色,好幾次想言語又不敢。我立在院子中,陽光照著我,我卻不知該去做什麽。書庫,不必去了吧。廂房,去幹什麽?我的住處,也沒什麽好收拾的。到哪裏去呢?
正怔忪間,侍槐匆匆走進院裏,“司杏、鋤桑,少爺起了嗎?”鋤桑迎上去,對侍槐耳語了幾句,他大驚失色地看著我,動了動嘴巴,卻沒有說話。我慘然一笑,淚卻撲簌撲簌往下掉。我說過今天不哭了的,可怎麽還是哭了?我捂住嘴巴,往正房的西山牆跑去。鋤桑要追我,侍槐卻拉住了他。我蹲在西山牆的陰影裏放聲大哭。
慘啊慘啊,我這一世怎麽這樣慘啊!先是爹娘沒了,成了要飯的。要飯怎麽就要到這個地方來了?二娘的話又在耳邊響起。這個君家,連條出路都沒有,留在這裏幹什麽!反正也把君聞書打了,與其在這兒等著不知是毒打還是活埋的責罰,不如做困獸之鬥——逃!
後來,我無數次想,我進君家四年多,挨了君如海和君夫人兩頓毒打,我都沒有出逃的念想,緣何君聞書的十戒尺卻讓我爆發了呢?我想來想去,覺得一是那時候力氣小,有些事情做不了。最重要的原因是——君家的生活既沒有希望,而君家和我的矛盾又日益累積,瞬間爆發。
前世的家裏,有一本我從來沒有看完的書,是加繆的《置身於陽光與苦難之間》。模糊地記得,他在談到人的反叛時曾說,“奴隸主經常不解,為什麽一貫順服的奴隸,常常會為一件小事而突然反叛以至於不惜生命呢?”他對此的解釋是,每個人麵對挫折和痛苦的承受能力都有一個平衡點,當日益累積到超過這個平衡點時,所有的忍讓都會變成不耐煩,繼而爆發。也許,我的平衡點就在君聞書打我的一刹那。是,君夫人打我,因為我那時剛去君府,雖然明明自己是冤枉的,卻不敢反抗。後來君如海打我,君聞書明知我是冤枉的,也不替我辯白。我是下人,但我也是人,而且是個現代人,現代人所應具有的一切,並沒有隨著我穿越到宋朝而湮滅。我識書,我斷字,我也有自尊自愛之心。君家的主子們可以讓我對他們恭敬,卻無法讓我對他們尊敬,更無法讓我對他們產生喜樂的感情。對於他們,我能有的,隻是厭煩與反叛。每一次我受到君家人的淩辱,我都會加深這種情緒。我每天生活在這種情緒裏,爆發是遲早的事。君聞書打了我十戒尺,這隻是導火索,因為,我確實早已想離開君家。對於君家,我從來隻當作一個過路的場所,當日子變的壓抑而痛苦,而出去的希望變的渺茫時,逃,真是早晚的事。
我想起我曾動員聽荷逃跑所用的那棵杏樹,我為什麽不自己試試?繩子,我得先有繩子。我聽了聽四周沒有動靜,站起身子探頭往外看——院子裏靜悄悄的。我貼著牆邊躲躲閃閃地出了院子,一口氣跑回我的住處。
什麽都不用帶,太顯眼。我翻了翻箱子底攢的工錢,拿了蕭靖江的兩封信,解開腰帶,把這些東西綁在腰上。環顧了一下四周,繩子是來不及找了,我取下窗簾,扯下床單,捆起被罩,反正逃不成也活不了,不需要再用這些東西了。撕,全撕掉!今天若是逃不出去,我就吊死在杏樹上。我爹說了,托杏花的福……我的淚又流了下來,爹、娘,兒受的這苦,你們……你們可要保佑我啊!
我很快便收拾好了,又看了看房間。這屋子,我是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哭著進的這間屋子,如今又哭著出了這間屋子。兩年了,我像塵土似的,如今也該失去蹤影了。我深吸一口氣,跺了跺腳,出了門。卻又轉回來,拿上剪刀。萬一跑不了,又來不及上吊,我先捅死自己好了,好壞不再受他們淩辱,也賺個痛快的死法。
琅聲苑到內廚房的路我從來沒走過,事到如今,也隻有冒險一試了。我懷裏反正揣著剪刀,要死很容易。我不敢再回到琅聲苑。依稀記得,門前這條路往西是通往圓珠湖,圓珠湖絕對是個活處,肯定有路通往別的地方。八月的太陽仍然很毒,賞景一般都是早上或下午,君家人本來就少,湖邊的人應該不多,可以躲一下。
我往西去了,很快就到了曾經遇見君聞書的那個拐角。順著再往前跑,一大片湖荷出現在眼前,這便是圓珠湖了。圓珠湖並不是規則的圓,一湖密密的荷葉,一片碧綠,風一吹,蕩起一片碧波。可以想象,當上麵滾滿露珠時,確實十分美。我悄悄地四下看看,果然一個人也沒有。我顧不得欣賞,撒開腿順著路往北跑。
跑到一個岔道口,一條路往東,一條路繼續往北,應該走哪條?我在心裏判斷一下方位,內廚房是在西北角,我曾經就是在內廚房後的那條路上閑逛才進了樹林。我往北跑了幾步,慢著,水!我想起那棵杏樹腳下有水。水在北麵,通往哪裏,是圓珠湖的活水嗎?我倒退回去,躍上湖堤看了看,什麽也看不清。水從西北來,按風水,也應該從北進。我沿著湖找了一圈,果然在西北麵是一個渠。順著渠,我慢慢地走進樹林。
八月,正是草繁茂的時候,我兩世怕蛇,這麽深的草,平日又沒有走動,不會有蛇吧?想了想,身旁有一棵剛長出來的小樹,我折斷了它,掏出剪刀修了個把手,一麵撲打著一麵往前走。都說打草驚蛇,好不好用,我就當作心理安慰吧。
樹林裏雜草叢生,密不透風,汗不斷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已經判斷不清方位,隻能順著水走。怎麽這麽深?我有點兒累了,也不敢歇著,埋頭向前走。
終於,看見青石頭了,我當年給自己造的“杏塢”!兩年沒來,青石頭還是那個樣子,看來一直也沒人來過。我舒了一口氣,抬頭看看杏樹——更粗了,花期已過,樹上倒是結了不少杏子。都說杏子要結兩次果,還真是。我洗了把臉,清爽多了。怎麽辦呢?這麽高的樹。
杏樹的樹幹並不光滑,長出好些樹結子。我試著抓著這些結子往上爬,爬到中間,能抓的東西沒有了,我也不敢再往上爬了。我猴在樹上,怎麽辦呢?我試著想伸手夠到牆,可是夠不到,而且牆比樹皮還光滑,我也不敢攀著走。怎麽辦?我的汗不斷往下流。我眯著眼睛往上看,頭頂不遠處有個粗粗的枝丫,再低頭看看,下麵是水,還有青石。我不斷觀察著,有了!我順著樹又下了地。
我撿了塊青石頭,拿出我結的布繩子,拴住石頭,把繩子的另一頭拴在腰上,不斷地纏繞,到了最後,把石頭也別在腰後。雖然很沉,但沒有辦法,隻能這樣試試了。
我又爬到上一次停住的地方,解下腰間的石頭,把兩邊緊了緊,拿起石頭,朝著頭上的枝丫使勁兒扔,石頭繞過了枝丫,借著繩子的力量掛在了上麵。我大喜,連忙鬆了鬆腰間的繩子,石頭便慢慢地落到了我的眼前。
我依舊把繩子纏在腰上,連著石頭——不能扔,萬一還有作用呢。這下我可不怕了,相當於有條保險繩,可以放心大膽地爬了。
在爬之前,我還是謹慎地聽了聽四周的動靜,什麽事兒也沒有,正午的陽光烤得人發焦,他們可能都歇息去了吧。中午的守備可能相對鬆懈一些,畢竟很少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打劫的。我想起第一次在君府遇見楊騁風時,他說君府有護院,應該就是那個孫教頭吧,想起他,我便打了個冷戰,趕緊往上爬。
到底爬上來了,其實沒想象的那麽難,有條保險繩就不害怕了。可是,人有時是要孤注一擲的。我坐在樹頂,隱約還能看見各處的房子——東北是空了的停霞苑;東南是住著心如蛇蠍的眠芍的澧歌苑,還有聽荷,你要是和我一塊兒跑多好;中間是那個不分好歹的君如海和君夫人;最西南,哈哈,君聞書,再見了!
我往下一看,呀,楊騁風說的沒錯,果然是又深又滑。我解下石頭,仍舊試了試,繩子的長度到底足夠了,可是那樣就會留下痕跡。我想了想,把繩子全部解下來,再往下探探,離地麵還差一丈左右。一丈就一丈,我認了。
有條枝丫正好橫在牆上,我把繩子在上麵繞了一圈,最後再看了一眼君府——再見吧,姑娘我要走了,什麽等著贖身,什麽被打發,我什麽都不用了,姑娘我自己出府!
我小心地抓住繩子,用腳蹬著牆攀下來。感謝小時候練就的爬牆本領,雖然腿顫抖著,到底爬下來了。離地麵就一丈遠了,我不怕。我從懷中掏出剪刀,剪斷一股繩子,雙腳使勁兒一蹬,借著力量我便跌在地上,繩子也跟著飄飄悠悠地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