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起身甩開他的手,轉過來啪地就是一耳光。他愣住了,用手去摸臉。
我始終沒有想明白君聞書的話。後來我想,也許他的意思是他是主子,我是下人,主子在,下人就得跟著。可我終究是要走的呀。扶桂和采萱都陪嫁了,眼看著眠芍和聽荷也要走了,園裏的丫鬟,我認識的就剩三個人了——培菊、引蘭和我。做丫鬟的三條出路中,陪嫁這條路已經行不通了,剩下兩條,一是當府裏的妾,二是任府裏打發,哪一條是我的路?或許還有一條——贖身?我眼看就要十五歲了!
我想來想去不得要領。這一天,二娘得閑要洗頭,我便過去幫她。“二娘好頭發啊!”我一邊給她澆水一邊說。確實,她的頭發又細又亮,浸了水,真如絲緞一般。
“唉,頭發麽,就是瘋長,太多了悶得慌。司杏,這邊再澆點兒水衝衝。”我又舀了一瓢水舉著慢慢地倒,“二娘,你想家嗎?”
“想,怎麽不想。”
“那你沒想著回去?”
“回去幹什麽?家裏也沒個人,回去也隻是給那地下的人做做周年。哎,再舀一瓢衝衝就好了。”
“二娘,我覺得你年輕時肯定挺漂亮。”我收起瓢看著她說。
“傻丫頭,什麽漂不漂亮的,都一把年紀了。”二娘垂下頭發遮著臉,一邊擦著一邊說。
“真的,二娘,我覺得你皮膚挺好的,又白又嫩,像塊水豆腐。頭發也好,年輕時肯定很漂亮。”我坐在小竹凳上,胳膊支在膝蓋上,手托住下巴,眼珠子跟著她轉。
“唉,漂不漂亮都一樣,也沒因此享過福。人的皮肉都是父母給的衣裳件兒,有什麽!你呀,模樣還算周正,窄額頭小耳朵,眼睛好看,眨巴眨巴的讓人看了不忍心。就是北方水土太硬,皮膚有點兒黑。頭發也硬。一個女孩子,頭發怎麽那麽硬?”
我吐了吐舌頭,“我反正醜,也好,將來不怕老。”
二娘戳了我一下,“真是個傻丫頭,你瞧人家培菊引蘭哪個不比你收拾得俊。收拾得俊,才好找婆家呢。”
說到婆家,我突然想起我的問題來,於是問道:“還找婆家呢,我們這些做丫頭的,哪裏有什麽婆家!”
“也是。”二娘的手不停,一邊搓著頭發一邊說,“這入了府啊,便得聽由府裏打發了,什麽時候贖身,得府裏說了算。”
“二娘,你入府以來見過打發丫鬟嗎?”
“見過,府裏總是有去有來,丫鬟大了都要打發。”二娘仰起頭,梳著頭發,素淨的臉映著陽光,“太太房裏的扶桂本是小孩兒,原來大點兒的那個叫點梅,打發出去時夫人可哭了一會兒呢。”
“哦?夫人把她打發到哪裏去了?”
“她還好,伺候夫人那麽多年,夫人舍不得把她給了窮人,最後跟了夫人老家的一個老爺做妾。夫人還送了她些嫁妝呢。”原來是給人做妾,我倒是寧可嫁給窮人。
“那還有嗎?”
“有,多著呢,你怎麽問起這個來了?”
“沒什麽,問問。二娘,有被直接打發出去不配人的嗎?”
“那算什麽!不配人你怎麽活?那麽大了也不可能再做丫鬟。這丫鬟不抵小廝,打發出去沒個路,萬一不正經,做了什麽下三濫的事兒,讓人知道是君家的丫鬟,君家的臉麵就丟光了。”
切,敢情還是為了自己,“那我要是自己找人家呢?”
“什麽?!”二娘停住手,“自己找人家!司杏,你莫不是瘋了,一個姑娘家的,在外頭都找不到人家呢,更何況是在府裏!你上哪兒去找人家?”
“我也隻是說說。二娘,您也知道,夫人她不喜歡我,萬一被打發到哪兒,我還不如死了。”我接過梳子,慢慢地給她梳著頭。二娘坐著,歎了口氣,“也是。其實也怨不得你,誰叫咱們是下人呢。”
“二娘,就沒什麽別的法子?”
“這個,”二娘沉吟了一下,“法子倒也不是沒有,隻是希望都不大。”我專注地聽下去。
“你要是真能自己找人家,到時候去求求夫人,要是沒有別人家等著要你,也許行,畢竟打發給誰都是打發,誰也不願意做惡人。”
“還有別的路嗎?”
“再就是贖身了。府裏不差這幾個錢,傳出去名聲又不大好聽,夫人不一定願意。不過,留在府裏也是要打發的,也許夫人會同意的。”
“再有呢?”
“再有就是看府裏的恩典了,要是府裏想放你出去,你便脫得了奴籍了。”
哪一條路我都走不通,我歎了口氣,沒說話。
“丫頭,”二娘轉過身來慈愛地看著我,“我沒有子嗣,看著你這麽大了,也是個愁事兒。”她壓低了嗓子,“我瞧著,夫人這裏可能說不通,不如你好好伺候著少爺,到時候求求他,或許倒是條出路。”
求他?我停住手。他?君聞書!一張莫測的臉立刻浮現在我麵前。我搖搖腦袋,“二娘,我怕著他。”
“傻孩子,怕歸怕,下人對主子,哪有不怕的?怕也得說啊,你不為自己打算了?你平日對他也別老那個樣子,該笑時笑笑。你瞧著侍槐,多貼心。這人啊,就是得處得好,他和你處得好了,你求點兒什麽事也好辦。”
我撇撇嘴,我對君聞書笑?他肯定要說我牙齒露在外麵太多,或者不能嬉笑之類的。而且,上次君夫人都碰了軟釘子,我無異於去送死啊!我笑了笑,也沒再說話。
真的沒有辦法出去,要等著府裏打發?我琢磨著,越想心情越差。真要被打發了,我……我不能眼看著自己被打發出去。難道,隻剩下死路了?
蕭靖江又來信了,這次君聞書沒壓著,隻是給我的時候神色古怪。我心怦怦跳著接過了信,用手捏了捏,也很厚呢!想笑,卻突然發現君聞書在看我,立刻一臉的嚴肅——二娘讓我和他套近乎,我敢?
晚上,君聞書突然來了興致挑燈夜讀,二更天還不睡覺。外麵雨聲淅淅瀝瀝,我和侍槐都困得一塌糊塗,我心裏還惦念著蕭靖江的信。在侍槐又掩著嘴巴打了一個大嗬欠之後,君聞書說:“侍槐,你先睡吧,我回去再叫你起來。”侍槐連忙說自己不困。君聞書又吩咐了一遍,他便順坡下驢腳底抹油地跑了。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我羨慕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剛才那個嗬欠怎麽不是我打的呀!桌上的信我已經瞄了無數遍了,心裏癢癢得要命。我靈機一動,反正他在那邊讀書,我悄悄地拆開看,他也不知道。
我攤開書和資料本子,裝作正在摘抄資料。左手放在膝蓋上,右手悄悄地把信拿到桌子下麵,交與左手拿了,又悄無聲息地把剪刀給摸了下來。我上身仍然正坐著,眼睛盯著書,做出認真看書的樣子,用左眼的餘光偷瞄著君聞書,底下卻摸索著剪了起來。
可不能剪歪了,否則就剪壞信紙了。於是我把信調過來拿著,左手捏著信的封口邊兒,右手拿著剪刀,慢慢往前剪。我心裏緊張,既怕弄出動靜來讓君聞書發現,又怕剪壞了信,因此左手試探著信的厚度,刀刃緊挨著左手,剪得十分慢。突然,君聞書一動,我一哆嗦,右手一歪,左手大拇指一陣疼痛,我不由得呀地叫了一聲,剪著手了!那邊君聞書轉過頭來,“怎麽了?”
我暗自叫苦,怎麽這麽倒黴!我趕緊把右手連著剪刀一塊兒縮回去,左手把信往腿上一扔,垂到身側,強笑道:“沒事沒事,剛才有隻蟲子,嚇了我一跳。”君聞書的眉頭又皺了起來,盯著我左邊的地看了一會兒,站起來往這邊走。
怎麽辦怎麽辦?我強裝鎮定,心念轉了好幾遍,就是想不出一個辦法來,他卻已經到了我麵前。“把手舉起來。”啊!可是不敢舉,我諂媚地笑了笑,不敢動,右手還握著剪刀呢。君聞書的目光落在我的腿上,我低頭一看——信,上麵還沾著血。糟了,被發現了!我的心怦怦跳著,這回完了,挨罵是不可避免的了。
“舉手!”
我不情願地把手舉了起來,還有右手的剪刀。他眉頭皺得更緊了,一轉身,走了。我舒了一口氣,沒罵我,拂袖而去了?手鑽心地疼,一看,乖乖,全是血,大拇指都是紅的了,剪得這麽深!再低頭一看,可不是,地上點點滴滴的都是血跡,怪不得剛才君聞書看出來了。真倒黴,早知放在腿上了,衣服髒了可以洗,真是因小失大。我放下剪刀,右手捏住手指,一塊肉翹了起來,血還在不斷地往外冒。正在左轉右轉的不知怎麽辦時,腳步聲又由遠及近地過來了。呀,君聞書又回來了!我趕緊把信丟在一邊,正襟危坐,垂著左手假裝看桌上的資料,他卻已經站在我旁邊了。
“伸手!”一卷紗布和一個小瓶子放在我的桌上,我的眼珠子滴溜兒轉,君聞書給我拿藥?!
“手!”
我趕忙討好地笑道:“謝少爺,奴婢知錯了,奴婢自己來,不妨礙少爺……”
“手!”君聞書不耐煩地打斷了我。
“少爺……”我還想說什麽,他已經把我的手抓起來放在桌上,極為不滿地瞪了我一眼,眉心都要擠成一團了。我心虛地看著手,不敢看他。他默默地拿起棉花小心地給我擦了血,又拔開瓶塞,拿了球棉花倒藥。
“少爺您坐。”此時不賣乖,更待何時。我正欲站起來,他又把我按下去,“坐著。”又是命令式的兩個字,我一動也不敢動。棉花球剛碰上我的傷口,我便“噝——”地吸了口涼氣。他看了我一眼,我頓時閉上嘴。他沒說話,手上卻輕了。
“好了。”我看著像隻粽子似的大拇指,心裏想,怎麽這麽倒黴啊!君聞書拿著藥瓶一言不發地回到書桌旁,可轉身又走回來了。
“伸手!”
不是包好了嗎,又伸手做什麽?我疑惑地伸出左手。
“不是,那隻!”君聞書命令道。那隻沒壞呀,我心下奇怪,卻還是伸了過去。“轉過來,手放平。”我照著吩咐做了,他卻手一揚,我的眼睛都直了——戒尺!
我的右手結結實實挨了十下戒尺,手心立刻又紅又腫,火辣辣的,疼得我齜牙咧嘴,淚水在眼眶裏直打轉。
“你就那麽想看信!”君聞書的聲音威嚴。我不吭聲,你不知道我想看嗎?你們君家冷冰冰的,我看封熱乎乎的信怎麽了?
“你若是再有一次,我就不準你再寫信。”他繼續冷冷地說。
這是什麽世道,我連寫信都要人家批準!我是個下人怎麽了,下人就得這樣?你們家養的牲口也得有自己的生活吧!我氣極,淚水終於從眼眶裏流了出來。哭也不讓你看見,我轉過身去。
他歎了口氣,“以後還敢嗎?”我不理他,君家的老爹喜歡用棍子打人的背,老娘喜歡打人的臉,基因組合而成的兒子喜歡用尺子打人的手。一家的變態,一家的渾蛋,什麽東西!這個陰森的地方,天天見不著陽光,天天擔驚受怕的,連條出路都沒有……我的淚越來越多。
“你別哭了。”他的口氣有點兒軟,我不搭理他,“你別哭了,有那麽疼嗎?我又不是沒挨過打,在君家哪有不挨打的,有比挨打更難熬的!”我氣得不吭聲。
“你別哭了,讓你晚上回去看信,你還有理了嗎?”我火了,我沒理,你有理,你們君家都有理。你們講理,卻不管緣由地把人往死裏打!
他過來拉了我一下,我以為他又要打我,壓抑著的火全部躥起來,又是打!我猛地起身甩開他的手,轉過來啪地就是一耳光。他愣住了,用手去摸臉。
我呆住了,這耳光不是故意打的,我也不知怎麽就打出去了。我呆呆地站著,一時不知怎麽辦,兩人就這麽麵對麵站著,互相瞪著。算了,打了少爺,在這個該死的君家更是了不得的大事,我本來就是“掛了號”的人,我也不活了。這是什麽日子,要出路沒出路,平日又過得這樣。我死,我重新投生,我不信比這更慘!
我擦了擦淚,平靜地施禮,“少爺,我打了你,什麽也不用再說了,你打算怎麽處置我任由你吧。”我隱約記得,在宋律中這屬於殺了主子要處極刑中的一種。但打主子是什麽刑?我也想不起來了。法製史都是上輩子學的,早忘光了,最近忙著看王安石去了,裏麵講了一堆變法,卻沒有《宋刑統》。蕭靖江,你九月份也好好考試吧,好好考,出人頭地,別似我這樣任人欺負。你說得沒錯,在這個鬼朝代,沒有地位真是不行。
屋裏一片寂靜,外麵雨滴不緊不慢地打在屋簷上,蟲兒鳴叫著。他仍舊站著,我也站著,低著頭,左手和右手都疼——一隻手因綁了紗布而發冷,另一隻手因挨打而發燙,右手還不斷地顫抖。這鬼日子,我怎麽也忘不了。是啊,忘不了。也許,明天我就被家法處死了。
“你……就那麽恨我?”他的聲音很輕,眼睛卻一直盯著我,目光雖不似平日那般銳利,卻讓人覺得心寒。
我不語。既然已經做了,就沒必要奴顏婢膝地求人可憐。我也不打算活了,這種苟延殘喘的日子,有什麽好過的!
他沉默了,眼皮也低了下去。
“就因為我是君聞書?”他盯著地麵,聲音仍然很輕。
你不是君聞書是誰?我恨不得破口大罵,你如果是街上的一個小混混,我就是豁出性命也要和你一見高低,怎會任你呼來喝去地欺負!
“你是恨我,還是恨君聞書?”什麽意思,玩什麽花招?你就是君聞書,君聞書就是你,還搞得挺花。
“其實我也不想做君聞書。”他好像中蠱了,盯著地麵,一句一句地說。
他怎麽了?
“唉……”他長歎一聲,便轉身走了。
我頹然坐下,發了一陣呆。風從窗口灌進來,燭焰閃了閃,我盯著它出了好半天神,腦子裏一片空白。明天,明天的日子該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