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聞書真是個怪人,從他的目光來看,明明是喜歡花的,卻沒什麽神色,難道這花也有玄機?少年老頭!
侍槐瞪著我,鋤桑一臉的緊張,我卻不動聲色——不能慌,一慌就會被君聞書發現了。林老頭走過來看了看,翹著他的仁丹胡子說:“這好像是馬球門吧。”說著,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這時候來拆牆,真不厚道!
“司杏,怎麽回事?”君聞書盯著我,兩眼閃著白光,寒冷徹骨,我不由得囁嚅起來。林老頭見挑撥成功,便托詞時候不早,改日再來。君聞書吩咐一聲,“侍槐,送林先生。”又頭也不回地說,“司杏,回居室。”我垂頭喪氣地跟在後麵,鋤桑動了動,也跟了上來。想有難同當,還是想坦白從寬?
“說吧,怎麽回事?”君聞書端著看榆送來的茶碗,看都不看我。
“這個……呃……”我想編個理由,可怎麽都編不出來。堂堂正人君子,無非就是玩馬球,不偷不搶的。直說,看他怎麽著!“少爺,”我屈膝行禮,“前些日子秋光正好,我們幾個想舒展筋骨,以舒暢心情,於是打起了馬球。”
“舒暢心情!你還真會說,一群男女在一起舒暢心情!誰教你們打的?”他仍然端著茶,神色不變。
“沒人教,我們自己瞎玩的。”
“哦?難道你們還是聰明絕頂無師自通?”
“真是我們自己瞎玩的。我進府之前看見別人打過,覺得無非就是東一杆西一杆的,沒什麽神奇,也比較安靜,若真是太吵鬧,我們也不敢玩,不敢擾了少爺的清靜。”我賠笑。
“哼!”君聞書把茶碗往桌上一放,“這麽說來,倒是好事了?”
我低著頭不敢回話,心裏暗暗不服氣:打馬球怎麽了?又沒拆你的房子毀你的東西,至於這麽小題大做?
“司杏,你入府時有沒有人告訴你,君府家教嚴厲。”
“回少爺,蒙夫人教誨,入府第一天便得知府裏規矩多、管得嚴。但司杏不知如何犯了府裏的規矩?”
“想來你是沒挨夠打了?”
又提那檔子事,誰對不起誰?我壓著怒火沒發作,“司杏愚鈍,蒙少爺指教,那件事情司杏哪裏做得不對了?”
君聞書不答話,端起茶碗卻不喝,看看我,又拿起碗蓋輕輕地刮著浮在水麵的茶沫。半晌,卻聽他收起剛才淩厲的口氣,慢慢地說:“司杏,你與鋤桑他們不同,你讀過書。自來琅聲苑,我沒虧你吧?”
“沒有。”我幹脆地說。
君聞書點點頭,“你既進了君家為下人,就要按君家的規矩辦事,不是你的錯,你懂麽?”
什麽意思?我翻了翻眼皮,“少爺所說,可是指司杏為下人,必要以主子的好惡作為對錯的標準?”
君聞書既未點頭,也未搖頭。
一種屈辱感湧上了胸口。好啊,我真是受到了教訓!在二十一世紀,人人平等,除非你要逢迎你的上司,否則你不必看任何人的臉色。但現在……我依然不想這麽快低頭。
“少爺,您的話我明白了。作為下人,我們是不能忤逆主子,而且我們都是粗人,不似您讀書多。但是,我不覺得打馬球有違家風,或者有亂家規,總強於一堆人無事瞎聊。”我盡量放柔聲調。
君聞書驀地抬起頭,盯著我。君府每個人都染著沉沉的暮氣,君聞書也不例外。
“少爺,我們幾個都是十歲出頭,年輕人多是好動的,我們一不吵二不鬧更不禍害府裏,司杏不明白,怎麽就惹少爺不高興了?”鋤桑在後麵不斷拉扯我,我不管,繼續說下去。
“鋤桑,男女授受不親,你拉她做什麽?出去!”我眩暈,這時候他居然還顧及禮儀上的事!好一個沉悶古板的夫子!我站著,不知該走出去拔掉馬球門,還是該繼續站在這裏。
好半天,君聞書說:“道理你也未嚐不懂,隻是你不願意懂罷了。父為子綱,夫為妻綱,這府裏,我也不是主子。”說罷,他起身離開,留下我們幾個麵麵相覷。
侍槐低聲說:“你們還不快去把那球門拔了?”鋤桑幾個已經開始往外走了,我不知該怎麽辦。如果這球門拔了,以後我們再也不能玩了——不是不能玩馬球,而是什麽都不能玩了。我們也要像君府裏其他人一樣,死氣沉沉的。我不願意過那樣的日子。可是,這裏是君府,我隻是君府的一個下人,能怎麽辦?我歎了口氣,悶悶不樂地回到了我的工作台。
君聞書正在書房伏案寫著什麽,我無聲地經過他的身邊,他卻忽然說道:“你是不是很悶?”
問我?我停下腳步,不知他什麽意思,想了想,我謹慎地說:“司杏不敢打擾少爺的清靜。”
君聞書頭也不回,手下也未停,“馬球不能玩,但我準你寫信,隻要你告訴我那人是你的什麽人。”
寫信?他怎麽知道?!我驚訝地看著他。
“別站著了,去給我找本王弼注的《老子》來。”
“哦。”我輕輕地走開,抽出書來放到他麵前,“少爺,你真準我寫信?”
“他是你什麽人?”原來君聞書隻是在練字,並不是寫什麽東西。
“是我一個患難的朋友。”
“登州家裏的?”
“不是,討飯時認識的。”
“唔。”
“少爺,我寫的不多,一年隻發幾封,報個平安罷了。”
“幾封呢?”
“這個……”我隻是這麽一說,哪裏知道幾封,你倒當真了!我盤算了一下,蕭靖江的爹爹是衙役,想必收信也不能太頻繁。我呢,一個下人,還是少寫點兒,免得招人眼,也惹得君聞書不高興。“五封吧。”每季一封,留下一封當儲備,應該夠了。在人屋簷下,不能什麽都盡興。
“五封可以,但你從此抄書是不是可以不用那什麽幸筆了呢?我瞧你也練了好些日子了,字寫得也有些模樣。”
我的臉紅了。幸筆原是我怠工的產物,如今被人說破,自是不大好意思。“少爺如不嫌我毛筆字寫得難看,奴婢以後便不用幸筆了。”
“好,我準了你,五封信。”我施禮道謝,回到我的工作台。
五封信,一季一封。一季是三個月,省著點兒吧,有總比沒有好。況且,誰知道人家有沒有什麽話要和我說,也許根本沒有吧。我心裏一黯,唉,做丫鬟的……
我又恢複了隻有工作的日子,有時我會想君聞書到底什麽意思,為什麽不讓我打馬球,卻又允許我寫信?思來想去也想不出什麽名堂。我看不出他這樣做對他有什麽好處,是想放長線釣大魚?還是仍然覺得我是青木香的下毒者,想順藤摸瓜,找出我外麵的同謀?我雖然腹誹,卻也不再多想了,隨他什麽目的吧,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一個做丫鬟的,除了自保,也隻能人家給點兒恩惠是一點兒,禍事來了再說吧。反正就幾封信,即便真鬧起來,大不了也隻說我不守婦道,不會連累蕭靖江。我還是想想怎麽利用一年僅有的五次通信機會吧。
一年就五次,機會真是少,我也隻能在內容上做文章了。古代的郵政雖不如現代郵政發達,但也有個好處——收費按件,不論重量。一季度三個月,我每個月寫一些,然後塞到一個信封裏,再盡量把字寫小點兒,把紙的正反麵都用上,估計也不會太短,算來也可以呢。我想著,又有點兒眉開眼笑了。
我和君聞書再也沒發生什麽矛盾,我還是勤勉地做我的工作,君聞書也沒有再對我疾言厲色,大家相安無事。倒是鋤桑幾個少了玩頭,時不時苦著臉。鋤桑幾次動員我再想個新玩法兒,我都沒答應。不是我想不出來,隻是要到年底了,我不想惹君聞書不高興。無論君府如何,他總是琅聲苑最大的主子,琅聲苑永遠關著門過自己的日子,哪個園子都少來人,我們也不去別的園子走動。
要過年了,李二娘拉著我忙裏忙外。雖說洗刷都是府裏老媽子的事,但我們也得好好拾掇,準備糊窗紙、拆桃符。臘月二十頭上,李二娘要出府買東西,我從沒見過揚州城,想跟著她去看看,好說歹說,死纏爛打的,並信誓旦旦地說我能扛東西做勞動力,她終於同意去和君聞書說說看。這一天,我躲在書庫裏,一邊裝模作樣地整理書,一邊豎起耳朵聽李二娘和君聞書的對話——
“少爺,要過年了,園子裏也該有點兒喜慶的東西。你瞧,是不是該去買點兒窗花什麽的?往常年府裏倒是送來,隻是都不怎麽如意。今年有司杏和我做幫手,我想咱也自己添點兒。”
“哦,你看著辦吧。”
“那少爺,我和司杏就去街上看看?”
“你要帶司杏去?”
“是呢,到年底了,這外頭人多賊多的,我一個人怕看不過來。買了什麽東西,也得有人拿。本想帶鋤桑的,可是女孩子家心細,看這些東西有興味,也給我帶帶眼色。”
君聞書往這邊看,我連忙裝作用心整理書,怕被他發現什麽。看樣子他正在思考,過了一會兒他說:“好吧,你帶她去吧,鋤桑也跟去拿東西,出入都小心,別太聲張了,尤其是司杏!”
李二娘喜滋滋地答應了,喊了我。我裝作事先不知道、聽從安排的樣子跟著李二娘,看她叫了鋤桑,我們就在看榆和栽桐豔羨的目光中出了園門。
一出門,我和鋤桑便樂不可支地鬧起來,李二娘卻拉著我,“少爺怎麽吩咐的?不是讓你們出入小心,別太聲張了嗎?快閉上嘴!”切,一個君府,又不是國家安全局,還搞靜默!
揚州城的集市真熱鬧,四處都是人,有吹糖人的、捏泥猴的、賣藝的、打小鑼的,有賣各色小玩意兒的,也有賣一尺多高的糖葫蘆的,眼前晃動著五光十色的東西,我的眼睛都顧不過來了。李二娘緊緊地拉著我,生怕我被人群擠丟了。倒是鋤桑,一會兒便不見了,一會兒又在後麵吆喝我們,上躥下跳,忙活的不行。
一連走了幾家賣窗花的攤子,我們都沒買到什麽,不是我嫌太俗氣,就是二娘嫌不喜慶,反正我們的眼光很難統一。又到了一個攤子前,我拿定主意不再開口,李二娘拿著一幅“喜鵲登梅”看,我眼珠子亂轉,發現攤主背後掛著老大一幅剪紙,紙上不是常見的喜鵲雄雞胖娃娃,而是一大幅牡丹花,一層層的花瓣,幾點花蕊,一片花開精神,雖是紙花,卻猶在眼前。
“二娘——”我伸手一指。
二娘抬起頭,“喲,可是好看,隻是太大了,哪裏像窗花,這窗格子哪兒貼得下啊?”
“貼不下就貼整窗唄。”
“傻丫頭,哪有窗花貼整窗的,怪刺眼的。”
“二娘,牡丹富貴,你買回去少爺保準喜歡。少爺喜歡,咱就有地兒貼了。”
李二娘起初不肯,架不住老板和我在一旁勸誘,終於猶猶豫豫地買了。我們又買了些東西,正打算往回走,我忽然聞到了一股隱隱清香。遙遙一看,不遠處有個賣花的攤子,白花黃蕊的水仙花靜靜地挺立著,超凡脫俗。君府什麽都有,就是少了生氣。春夏秋還好,府裏的園林倒也有點兒綠意。到了冬天,簡直灰蒙蒙一片,至於琅聲苑的屋子,更別提了,雖然也擺了點兒東西,總覺得幹枯,死氣沉沉的,沒有生機。我拉了二娘走過去,挑了兩盆水仙、一盆素心蘭、一盆春鵑,在鋤桑的抱怨聲中,三人回了府。
君聞書還是在書房,當我把素心蘭放在桌上時,他抬起頭,“你買的?”
“是二娘和我買的。”
君聞書盯著花,點點頭,“還買了什麽?”
“兩盆水仙,一盆春鵑。一盆水仙擺在你房裏了,另一盆水仙放在居室迎門的桌上。我把春鵑放在了右邊,大大的一盆,省得看著都是素色和細長葉子。嗯,我們還買了一個大窗花,很大,二娘恐怕貼不下。再就是新燈籠和一些小東西了。”我像在報流水賬。
君聞書看著花,又點了點頭,我行禮退下了。君聞書真是個怪人,從目光來看,明明是喜歡花的,卻沒什麽神色,難道這花也有玄機?少年老頭!我搖搖頭,繼續坐在桌上給蕭靖江寫信,告訴他我今天買了什麽。
水仙很便宜,卻在冰天雪地中最有春色,不知他湖州的家中可曾擺了?他的案上也應當擺些花兒吧,要不太枯燥了。我隱約記得他家房子的模樣。君家是富麗中有一股死氣,而他家卻有一種蕭瑟之氣。怕是他後娘不讓買花吧,否則也不會那樣蕭瑟。他又什麽時候能夠如願脫離那個家呢?我歎了口氣,不知不覺,已經天黑了。
吃罷晚飯,君聞書看了看那個大窗花,雖然口中說太招搖了,但我看得出來,他也是喜歡的。他命我把窗花放在窗子上比畫,紙牡丹剛好把窗子遮蓋住,君聞書點點頭,“也罷,買都買了,回頭換窗紙時把它貼上吧。”
我獨自提著燈籠往住處走,園裏的雪融化得差不多了,微弱的燈光映在黑糊糊的地上。白天還是晴好,晚上突然起了風,夾道旁的樹發出嗚嗚的聲音,黑冷的冬夜中聽來讓人頗有幾分怯意。我裹緊身上的衣服,快步往屋裏趕。
剛進門,我正要放下燈籠,忽然一隻手把我拉了過去。黑暗中,我聽到一個人的呼吸聲,正要叫喊,那手捂住了我的嘴,耳邊一個男聲叫道:“別喊,是我,快掌燈。”我戰戰兢兢地回頭一看,那人的帽子上有一塊東西發著幽潤的光——他,楊騁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