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糊塗了,君聞書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侍槐明明說琅聲苑裏一個丫鬟都不要,怎麽又要留下我抄書?
我第一次深深感覺到做下人的不易,不是身體上的,而是精神上的。我其實是一個現代人,現代雖然有各種各樣的不平等,但人的生命是平等的。雖然我來君家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但這種衝擊真的來了,我還是受不了。我可以對他們行禮下跪做出恭敬的樣子,但沒有辦法從心理上認為自己是個下人,比他們低一等。
自從挨了打,我便蔫蔫的,天天下不了床。我住的地方極安靜,少有人來。許是那晚受了驚嚇,我潛意識裏一直很緊張,每天晚上睡不安穩。因為少有人來,一天也說不了幾句話,更悶了,傷也好得很慢,有些地方竟然化膿了。二娘也歎氣。聽她說,那天還是君聞書聽見我那聲大叫,才打發人過來看看。房子是他撥的,大夫也是他派人請的。我怎麽都不相信,況且相信又怎麽樣?能改變他拿我當下人,覺得我死或不死都無所謂的事了嗎?下人怎麽了?就應該成為主子亂發脾氣的犧牲品?我不喜歡他這種自以為比我高一等的想法。但討厭又怎樣,我還是君府的一個丫鬟,一個隨時可能被碾成齏粉的小螞蟻。如今,我一心隻想著離開君家。
傷口好了又爛,爛了又好,總不見消停。一個月後,我能下地了,二娘囑咐我隻能在屋裏走走,不要出去,我估計她是怕我遇見君聞書。也罷,君府多事,這一個月我沒幹活,白吃白喝的,早有人看不順眼了吧!還有那君聞書,估計也早等著審問我了吧!哼,我在心裏冷笑,以為自己了不起?曆史長河中,你也是要死的,和我一樣。
無事的時候,我便在窗前站著,傷口雖然長了一層薄皮,但下麵並未長好,我也不敢坐,僅僅站著而已。我到現在也不知道我住的房子到底在琅聲苑的什麽方位。窗前對著一小塊空地,空地前是幾竿竹子和幾叢花木,竹子後麵是什麽我看不見,反正不是院子,因為一直很安靜,聽不見人來人往的腳步聲。我覺得自己住的應該是西廂房,因為每天能看見日出,卻不見日落。竹子旁還有一徑青石小道,一直往南延伸,通往何處我就不知道了。
早聽說琅聲苑廣植花木,我的住所附近就有不少。有一種樹,高大挺直,樹皮灰而平滑,葉子硬而油亮,葉柄還有點兒紅褐色。我剛來時,樹上還零星地開著白花,看著既挺拔又有風姿。竹子下麵種了幾叢花,潑辣的芍藥我認識,重疊的花瓣,壓在顫巍巍的枝上,風一過,不勝婀娜。還有一種我從來沒見過的花,葉子也很光亮,有些厚,小小的花兒,黃色中帶有紫暈,有一種特別襲人的香氣,在屋子裏都能聞到。我倚在窗前,看風走過時樹的姿態和花的姿態,時常就是一上午或一下午。
日子就這麽平淡又死氣地過著,除了來送飯的二娘,侍槐和引蘭倒偶爾結伴來看我,聽荷就很少見了。聽引蘭說,眠芍管得緊,不讓她往這邊來,甚至傳飯的都換了人。想想我和眠芍算沒什麽接觸都這樣,聽荷恐怕更受罪了。但是我自身都難保,也不去想聽荷的命運了。
一天傍晚,夕陽下山,天光還微亮。黃昏,一直是我喜歡的時分,因為我覺得這時候特別安靜。離晚飯還早,天天悶著也沒意思,出去吧,看看那幾竿竹子。我慢慢地走出門,恰巧有徐徐晚風吹來,倒像把幾世的舊事都吹過來了似的。是啊,風,似曾相識。湖州方廣寺的風,幼時登州家裏的風,恍惚間,還有前世校園裏的風。我也算活了兩世的人了,但這風似乎不管時光,一徑地吹著,我不禁感慨起來。
夕陽這時並沒有完全落下,餘暉靜悄悄地灑在高高的樹梢上,我便順著南下的小徑一步步地走著。路不長,盡頭是一扇小巧的石門,石門上爬著青藤,綢緞般的葉子,倒也動人。穿過石門,仍是一條小徑,再走走,便到了一個岔口。我猶豫了一下,不知是退回去,還是該走哪條路。我抬起頭,看著微亮的天光,二娘一般是天黑時分送飯,此時回去也無事,再溜達溜達吧。我想了想,拐向了右邊那條路。
仍是幽靜,夾道兩邊皆是花木,偶爾見著幾處玲瓏的太湖石,或立或臥,跳躍在這片綠色的天地裏,似乎天地間隻有我,真安靜啊!
抬頭看看,再往前又是拐角了,我站了一會兒,轉身往回走。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我往前看,沒人。往後看,也沒人。正尋思著,小徑的拐角處,一個淡青色的身影露出來。我仔細一看,一個少年。誰?君聞書。他剛好也見著了我,目光相對。君聞書?我不想也沒有權利和他說話,便隻往旁邊挪了挪,低頭垂手站在那裏。他走了過來,我依舊不做聲,隻輕輕躬身行了個禮。
“你好些了?”一個沒什麽感情的聲音。
“托少爺的福,”我帶著譏諷的語氣說,“奴才未死,還活著。”
他沒了聲音,我也不抬頭,隻盯著那雙薄底的靴子,等著它離開。那雙靴子停了停,正待邁步向前走,突然,我腦子裏閃出一個念頭,“少爺——”他停住了,轉過來看著我,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來,“我想知道,要多少贖身錢,才能夠離開君府。”
他站住了,看著我。我的頭又低了下去。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會問這個問題,雖然這問題我想了幾千遍,但說出來時,我還是覺得自己有點兒瘋。也許是這個環境太讓我放鬆了,讓我又有了自由的感覺,又覺得自己是個人了。問都問了,我也無法後悔,隻好等著他的回答。
“既入了府裏,能不能打發你走,是府裏說了算。”還是那個冷冷的聲音,明明是個小少年,非要裝得老氣橫秋,和君老頭子一個樣兒,也不見得更年輕些。
事已至此,我發了狠,抬起頭,“少爺,按照律例,允許做工的贖身,難道府裏要破這規矩?”
“律例?”他重複了一下。
我接著說:“像我這樣的,不會討好府上,對府裏用處也不大,也請早點兒打發了我吧。當然,前提是府上查明我不是下毒的人。如果府上覺得是我下的毒,或者因為要找事不讓我出府,那也不必費事了,早點兒把我打死吧。士可殺不可辱,我不告了,我也不爭了,這條命,趕緊拿去吧,免得費事。”
“哼!”他冷笑了,“你那條命有什麽好拿的?值錢麽?你告訴我,你的命能換來什麽?”
商人就是商人,利欲熏心。錢錢錢,我在心裏憤恨地想。
“少爺,我的命是沒什麽好拿的,不像主子們的金貴,也不能給府上帶來什麽,但我也是個人,與其這樣被人誣蔑,被人閑來尋事,被人打得半死不活,我寧願去死。”
他微微皺眉,停了停,才慢慢地說:“你還是回去慢慢養著吧,莫要亂想,君家沒有那麽不堪,你若是沒有做過什麽,君家不會難為你。”
沒有做過什麽,什麽意思?我平生最恨別人冤枉我。我張口欲再說什麽,他卻淡淡地說:“天晚了,二娘該回來了。”說完轉身就走,不再看我,一會兒便消失在小徑中。我心裏惱極了,也沒有辦法,隻得一步步地沿著路回到我的住處。
又過了半個月,我漸漸能坐著了。二娘反複驗看,說應該沒有大礙了,我也歡喜,但又有些惴惴不安,不知等待我的是怎樣的未來。我想離開君家,但天下之大,何處有我的容身之所,怎樣才能離開呢?我再沒有看到君聞書,除了屋前的小空地,我哪兒都很少去,能靜一天是一天。但我真想把命運握在自己手中,我想離開君家。
該吃晚飯了,我站在屋前等著二娘,這時侍槐匆匆走來,說少爺要見我,什麽事情他也不知道。一路上,我不斷地想他找我幹什麽,難道又是為了青木香的事?看君府對我的態度,絕不會是找到凶手向我報告喜訊。那便是凶訊了?我對自己說,我再也不躲躲藏藏的了,我的權利要自己去爭取,哪怕活不了,也強於現狀。我要直麵他們,直麵我的命運!
懷著這樣的心情,我跨入了琅聲苑的園子。原來從我的住處順著小徑一直往北就是琅聲苑,路上並沒有見到傳說中的荷花池,園林中多采用的假山在這裏倒很少見,隻有一些石頭,有的古樸,有的靈巧。這兒並不是上次我誤入臨鬆軒時的回廊,穿過一扇垂花門,一排正房顯現在眼前。房子不大,約五間吧,房上是雕花青瓦,並沒有富貴人家的琉璃瓦。青瓦與周圍的綠色倒也協調。侍槐在正中一間房子前停住腳步,先進去稟報一聲,才讓我進去。裏麵並不大,屋裏陳設也並非別樣豪華。牆上掛了幾幅字畫。北牆角放著兩個白胎青釉鎦金絲的大花瓶。右邊的幾案上擺著我叫不上名兒的花。正中間是一張雕花桌子,桌子後坐著君聞書,他正在看著一本書。審問開始了,我想。道聲少爺好,上前行了個禮。
君聞書的眼睛仍盯在書上,“你好了?”
“回少爺,好了。”
“既是好了,就要開始幹活了,你要明白你的本分。”君聞書一副主子腔調,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怎麽不明白我的本分啦?是你們冤枉好人亂打無辜,我何時偷懶了?我垂下頭不說話。
“聽說你識字?”他的目光仍在書上,並不看我。
“回少爺,略識幾個。”
“會寫?”
“回少爺,沒寫過幾個毛筆字。”
“侍槐,把我書房裏的《史記》第四冊拿來給她。”
侍槐應了聲,一會兒又回廳裏遞給我一本青布麵、線裝的《史記》,裏麵盡是蠅頭小楷,密密麻麻的繁體字。說真的,我還沒見過這種版本的《史記》,前世的家裏倒有全套《史記》,還有幾本《史記選》,不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就是中華書局或上海古籍的,這種版本的,還真沒見過,我不知他要幹什麽。
“你選一章告訴我裏麵講的什麽。”
“這……”我翻了翻,《史記》的列傳部分我並不陌生,但我不知君聞書要做什麽。雖然中華書局的書一向多繁體字,但這個,我還是有點兒犯怵。我略微翻了翻,忽然看見《魏其武安侯列傳》,這章我看得最多。我合上書,抬頭對他說道:“列傳第四十七《魏其武安侯列傳》,說的是漢文帝外戚魏其侯,與漢景帝外戚武安侯,以及因軍功而封將的灌夫間爭鬥的故事。”
“哦?你以前讀過?”他把眼睛稍微抬起來看著我。
“回少爺,略讀過幾行,不太精細,有些字不認識。”
君聞書點點頭,“我的書房缺整理和抄書的人,從明兒起,你便開始吧,每天卯時三刻準時到書房。”
什麽?讓我待在琅聲苑抄書?書童不是侍槐嗎?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侍槐也莫名其妙地看著我。
“有事嗎?”
“呃,少爺,我的字寫得不好,而且我是內廚房的人,這是夫人吩咐的。如果少爺不問我青木香的事,我還是做些粗活兒吧。”我不想侍候君家的人,避之不及,覺得離得越遠越好,省得又把事情賴到我身上。
“內廚房自有二娘料理,你不用管了,讓你做什麽就做,夫人那兒我自會去說。能做好書房的事,也是你有用了。”
“可是少爺,我的字真寫得不好,好多字不認識。”我會寫的繁體字不超過一百個,再出點兒什麽差錯,我可怎麽擔當?
“先抄吧,好不好再說——以後沒我的話不能出園子——你先下去吧。”
我糊塗了,君聞書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侍槐明明說琅聲苑裏一個丫鬟都不要,怎麽又要留下我抄書?還有內廚房是怎麽回事?難道另外有人了?我想念笑容滿麵的胖子劉,甚至想念老叫我注意淑儀的宋九。可是,我怎麽就被留到琅聲苑了?我不是嫌疑犯嗎?他不怕我給他下毒?他怎麽去跟他老爹交代?揣著一肚子的疑問,我回到了我住的小屋。
二娘終於送來了晚飯,我迫不及待地告訴她剛才發生的事。二娘靜靜地聽著,不見一絲詫異的表情。我倒疑惑了,難道她早知道了?“二娘,你不覺得奇怪嗎?”李二娘笑了笑,搖了搖頭,隻讓我吃飯,說少爺讓你做什麽你就去做,別想太多。看她的態度,我更詫異了。二娘交代了以後送飯的地點和時辰,收了碗筷就走了,留下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第二天我準時趕到書房。琅聲苑有五間正房,中間一間是君聞書的起居室,挨著起居室的是他的臥房,最東麵那間隻放些他的衣物,書房共兩間,西麵第二間是他真正的書房,第一間其實是個書庫。我第一次進去便被滿屋的書所震撼,圖書館我去過,但這麽多私人藏書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三麵牆壁都是從腳到頂的書,一層一層的。屋子中間也擺著很多架子,有的還是空的,有的全放滿了。兩排架子之間的縫隙隻能容一個人走過。我這才知道君聞書為什麽要找人管書,這活兒實在不輕鬆。南麵的窗戶下放著一張小桌子和一把小椅子,桌上放著筆墨紙硯——估計這就是我的工作台了。
君聞書說了工作的要求:一是保證他要什麽書,我能隨時找到;二是保證書本不能蒙塵更不能生蟲;三是所抄之書可以不美,但要保證他能看清楚,不準有訛誤。他說得雲淡風輕,但我聽得心裏發愁——對著一屋子的書,我真是發愁,如果要管理起來,就憑我一個人,太難了!且不說抄書,這一屋子的書,又沒有電腦,怎麽能保證他要什麽書,我隨時找到?這間屋子通風不好,怎麽能保證不生蟲?我不禁皺起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