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什麽是命運?命運把我推入這個據說是當時世界上最強盛的國家,但給我的是什麽?
待我再次醒來,已經趴在一張木床上。陽光透過小窗欞照在地上,若不是身上的疼痛提醒我這是在君家,我一下子居然覺得自己在方廣寺。方廣寺,我更想念蕭靖江,想念那自由的生活,甚至想念前世我的生活。一時間,我不能自控,失聲痛哭。
我最恨別人冤枉我。這種根本無法辯白的冤枉,直接觸發了我上一世受的傷害。上一世,在那不堪回首的歲月,我的老師曾經用冤枉的手段逼我退學。那種傷害,從來沒真正好過。每當冤枉來臨,我的反應總比別人更激烈。我開始恨君家,恨君如海、君夫人,也恨君聞書。如果說君如海隻是聽了眠芍的一麵之詞而將我痛打,那我實在無法理解君聞書。難道僅僅因為我是個下人,他就覺得可說可不說?我是一個下人,就那麽沒地位?我開始後悔,前世熬了一輩子,怎麽選擇了這條路?在中學時,大凡不必那麽傲氣,隻順著老師的意思也不至於那樣了。這一世,給人做下人我也認了,如今別說生死,就連名譽清白都是人家說了算。我算什麽?
有人在慢慢地拍我的背,抬起淚眼,是李二娘,她正滿臉憐憫地望著我,旁邊放著一個小托盤,裏麵是幾個小藥瓶。
“哭吧哭吧,挨了打,是疼吧?”
她這麽一說,我更覺得自己冤了,“二娘,我不想再在府裏了,我想出去。”
“傻丫頭,都賣給人家了,怎可能輕易說走就走。人呢,有貴命賤命,越是像咱這種賤命啊,越死不了,老天讓咱活著呢。”
“二娘,任人栽贓,這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兒?我沒害人,也沒做錯什麽,為什麽要受這冤枉?我……我連個說理的地方都沒有。昨天傳晚飯時我都不在內廚房,我明明沒有下毒,我哪知道青木香是什麽!”
李二娘點點頭,一副了然的樣子,歎口氣道:“怨誰?怨咱是下人,人家不拿咱作法拿誰作法?你快莫要想了,我給你換換藥?”
“我不換,這次挨打,下次還得挨,我寧願死了,也不再待在這府裏。這個地方,破地方,鬼地方,不是人待的地方,君家都不是人!”我放聲大哭。
李二娘大驚失色,趕快捂了我的嘴,四處看了看,一邊壓低聲音嚴厲地說:“你不想活了?今天若不是少爺救了你,你哪裏還能躺在這兒胡說!”
“少爺救我?”我冷笑了一聲,“他哪裏救我?昨天傳夜飯的時候,我明明遇見了他,他明明知道我不可能下毒,還看著他爹打我。他救我?他指望能從我身上釣到指使我下毒的大魚呢!”
“別瞎說,我說少爺救了你就是少爺救了你,往後你自會明白。少爺心裏明白著呢,你快起來,我給你換了藥,好回內廚房做飯。”二娘催促著,我不情願地住了嘴。二娘是好意,朝她使臉色我未免不知好歹。她給我往下褪衣服,我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喊了起來,二娘咬著嘴唇說:“天,打得這狠!你忍忍,這麽熱的天,可是要上藥,否則會爛的,好得更慢。”她輕輕給我上了藥,包上細麻布,把我的衣服全褪下來,“索性全褪下來吧,省得黏在腿上,下次換藥更麻煩。你反正不能下床,也別翻身,先這麽趴著。被單要記得蓋嚴,不要忘了,姑娘家的,雖然包了細麻布,也不能讓人看見腿腳。我先回去做飯,晚飯我讓侍槐給你帶來。別忘了我說的,蓋好被單。”
二娘絮絮叨叨地說完便走了,又隻剩下我一人。我哭了一陣,有些累,抬頭打量一下這小房間——小,暗,隻有一個小窗欞。剛才二娘說她要回去做晚飯,看這太陽,想必這是西廂房了。這樣小,這樣暗,不知是君聞書養什麽動物的地方。我居然落到如此地步,心裏又氣又悲愴,索性在心裏大罵一陣。君家都是什麽人啊!一個老糊塗的爹,一個陰森的娘,兩個小姐爭一個男人,一個兒子陰險卑鄙。壞蛋,都是壞蛋!胖子劉還說君府這好那好,全是假的,真是驢糞蛋兒表麵光!我怎麽就到這戶人家來了!我想走,一刻也不想待下去。我輾轉了一下,被單滑落在地,正要去揀,一個冷冷的聲音響起,“你在幹什麽?”
我抬頭——楊騁風?!他……他來做什麽?我一時愣在那裏,他皺著眉頭,“一個姑娘家,真不知羞恥,還不顧點兒斯文!”
被單!我挪動著,伸長胳膊想去拉被單,可它掉得太遠,我一使勁兒,牽動了身上的傷,“哎喲——”我禁不住叫了起來。
“撲哧——”楊騁風竟然笑了!這個幸災樂禍的東西!我也不去撿那被單了,冷冷地說:“私闖民宅,又擅闖女室,我失了斯文,隻怕你連法令廉恥都沒有了吧!”
“嚇,一個丫頭,都這時候了,還顧得上編派本少爺。”他輕輕走過來,撿起被單,輕薄地望著我,“你若是求求我,我便將這單子給你蓋上,否則嘛……嘿嘿。”
我不理他,和這種人說話,怎麽都討不到好。
“說話呀。”
“你願蓋就蓋,不願蓋就放下,這是君家的地方,又是女室,請你出去!”
他愣了一下,立刻又笑了,“小丫頭真厲害。看你挨這打,估計是因為沒幹好事吧!”他笑嘻嘻地湊了過來。
“你要幹什麽?我可告訴你,這裏是君府!”我有點兒害怕,君聞書說讓我住畜欄,這到底在什麽地方,半天沒點兒動靜,這楊騁風真要對我不利,我可是呼救無門。
“君府?君府怎麽了?哪裏有人顧你這丫鬟?”他說著,離得更近了。
我開始往床裏縮,天哪,這到底在哪裏啊?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扯著嗓子喊道:“救……”
“喊什麽?”楊騁風手如疾電地捂住我的嘴,卻緊張地四處看。我一邊唔唔 叫,一邊掙紮著。他的力氣真大,我本來就趴著,都快喘不過氣來了。“不準喊,聽見了嗎?再喊我直接要了你的命!”他在我耳邊惡狠狠地叫道,手卻放了下來,把被單扔在我身上,一副得意揚揚的樣子。
“這下可沒辦法再硬了吧!我就知道,你這樣的,在府裏不挨打才怪。”
我正在氣頭上,眼睛一瞪,“無事請出去,這裏是女室,不該少爺來。”
“這君府我是想逛哪兒就逛哪兒,你要怎的?”他拖長語氣,似極無聊,又似極自負,好像這君府隻是他的一個什麽去處,想來便來想走便走。我突然想起來了,莫非昨日下毒的是他?我不禁轉過頭去看他,沒想到他也正看向我,“你看我做什麽?”
我心虛地扭頭,暗想不能說,萬一真是他,他豈不要殺了我滅口?或者,他今天來就是想滅口?我想著,嚇出一身冷汗。我一動也不敢動,大氣也不敢喘地等著他的行動,一邊腦子裏如一團亂麻地想著對策。
“喂,你怎麽那麽討厭我?”他俯下身來看著我。
“你不招人喜歡,不是君家的人,我也犯不著裝作喜歡你。”
“嗯?脾氣不小嘛,君家的丫鬟如果都像你這樣的,我可不敢要了做陪房。”楊騁風的語氣極為狂妄。
“楊少爺盡管放心,君家陪嫁一百個丫鬟,我也不會去的。”我毫不示弱。
“喲,多少丫鬟都盼著做陪房,好混個身份,你怎麽不想去?”
我不理他,話不投機半句多,我隻願與把我當人的人說話。他見我沒了回音,似乎也很無趣,想了想,問:“哎,你怎麽挨了打?”
正問在痛處,我更懶得理他。隻聽他在喋喋不休,“偷了東西?弄壞了東西?做壞了事?頂撞了主人……”他猜來猜去地沒完,最後居然問,“是不是勾引了那個君老頭子,挨了人家的打?”
呸!君家那些貨色,我稀罕勾引他們?我氣得臉都要青了,剛要破口大罵,隻見他臉色一變,“有人來了。”閃出門就不見蹤影了。
媽的,這口氣硬生生地憋在肚子裏,我覺得肚子都要撐破了。好半天,才聽見腳步聲到了門口,我不禁佩服楊騁風的聽力,卻又好奇,是誰呢?怎麽不進來?腳步這麽輕,不像李二娘啊!我正猶豫著,腳步聲竟然又悄悄地遠去了。奇怪,誰啊?
一直到晚飯時都沒有人再來,飯是李二娘親自給我拿過來的,居然有一碗沒浮一點兒油花的雞湯。二娘說是胖子劉專門給我燉的。我覺得榮幸不已,又想到內廚房出的葷菜一向都要記賬的,不知這碗雞湯怎麽下賬。二娘說不要緊,她已經料理好了,讓我趕緊喝。我讓她也喝,她卻笑著說:“傻丫頭,我又沒病,我喝它做什麽!快喝吧,涼了就腥了。”
一天沒吃飯了,真是餓,我狼吞虎咽地吃著。二娘忽然問我,今天有沒有什麽人來過。我警覺起來,難道楊騁風被人發現了?我一點兒都不擔心他,隻是擔心又牽連到我頭上,我這條命就保不住了。於是我便裝作一無所知的樣子說沒有,反過來問李二娘為什麽這麽問。李二娘也隻說隨便問問,便轉移了話題,和我閑聊起來,問我小時候的事,又問我的家裏。我以為她是在摸我的底,反正除了和蕭靖江的相識,我以前說的都是實話,也不怕她再問,於是她問什麽我答什麽,說著說著便說起入府的事來了。
我問她怎麽到府裏的,她說她家男人原來也在揚州給人當差,她嫁給他之後也跟著來了。本來想著兩人一塊兒辛苦幾年,將來回家也能置點兒產業,沒想到男人突然得急病死了,也沒留下骨血。她一個女人,再嫁也難,不嫁回去也過不成,索性就在君府做起了老媽子。府裏對她倒還好,一群下人多數和她命運差不多,她雖然孤身一人,但覺得在府裏的日子也過得去。
我挺同情她,一個女人,目不識丁,在那樣的社會確實不容易。我把自己的感想說給她聽,她卻笑了,“一個丫頭片子,還可憐我,你還是先可憐可憐自個兒吧!這麽點兒年紀就入了府,將來怎麽出去,怎麽嫁人?”說罷,又輕輕地歎了口氣,我也黯然了。命運,什麽是命運?命運把我推入這個據說是當時世界上最強盛的國家,但給我的是什麽?在二十一世紀,我能夠憑借自己的雙手改變命運,而現在,我怎樣才能不讓他人主宰我的命運呢?現在發生的一切,不恰恰說明著我為魚肉嗎?李二娘見我不說話,便收拾了東西,給我換了藥,悄悄地走了。
屋裏又剩下我一人,李二娘帶來的一盞豆燈,照著這屋子,顯得有點兒鬼影幢幢。後背的傷疼得我睡不著,又不敢翻身,趴得腰都要斷了,四肢僵硬,胸口發悶,越發睡不著,苦不堪言。三更天剛過,突然起風了,接著雷鳴電閃,大雨鋪天蓋地,砸得屋外劈裏啪啦作響。跟著一陣風吹過,那微弱的小豆燈閃了兩下,終於滅了,我有點兒害怕起來。
我很想鎮靜下來,但身上的傷痛和白天受的驚嚇使我無論如何都放鬆不了。我一遍遍地念著阿彌陀佛,一遍遍地想著前世我那些親愛的朋友兄弟們,想著他們對我的鼓勵,他們溫暖的微笑,但他們離我太遠了,太遠了。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都隔了一世了,他們早就忘了我吧?我又努力地想蕭靖江。是呢,蕭靖江,這世間唯一關心過我的活人,他如今也早忘了我吧?我又想前世我學的那些知識,想康德的大作,想《金剛經》,甚至想著我學的唯物主義哲學,想我曾經寫過的光彩的文章……然而,一切信念在那時都崩潰了,天地間,仿佛就剩下我自己。門外仿佛有什麽東西隨時可能闖進來,逼近我的床頭。我一動也不敢動,可我多麽希望自己能動啊!哪怕跑出這間可怕的屋子,在雨裏站著。我不想待在這兒,我不想待在這兒!我想著,精神越發緊張。又是一個閃電,照亮我這間破屋子,我隱約看見外麵似乎站著一個巨大的黑影,我的意誌崩潰了,大叫了一聲,暈了過去。
“司杏,司杏……”耳邊似乎有人不斷叫我,還有哭聲,似乎還有人在搖晃我。我這是在哪兒?我暈乎乎地醒來,發現自己在一間收拾得很幹淨的內室,床簾上還垂著流蘇。太陽暖暖地照進來,我恍如隔世。
“司杏,司杏……”還是那個聲音,有些耳熟。我又努力地睜開眼,哦,是侍槐呢!再看旁邊,原來是引蘭滿麵淚痕地在搖晃我,聽荷在旁邊哭。
“司杏你醒了?”侍槐大喜道,“可是醒了,嚇死人了。”
我沒有回答他,緩緩地看了看周圍。侍槐像是懂了我的疑問,連忙回答說:“這是琅聲苑,少爺撥了間房給你養傷的。”
少爺?君聞書?那個惡人,他撥間房子給我養傷?怕是有什麽陰謀吧!我對君聞書全無好印象,想說話,卻張不開嘴,隻動了兩下,仿佛嘴唇有千斤之重。我怎麽了?
“姐姐,你快別說話了,大夫說你傷了元氣,可是要養著。”引蘭的眼睛紅紅的,俯身說。
“姐姐,千不好萬不好都是聽荷不好,讓她尋了你的絆子,害你成這樣。”聽荷小聲啜泣著。
侍槐歎了口氣,“事到如今,還說那些幹什麽。幸好司杏醒了,否則……唉,司杏,你覺得怎樣?要不要吃什麽東西?”
吃東西?我搖了搖頭,真是一點兒也不想吃,也吃不動。引蘭急了,“滴水不進,不吃東西怎麽行?我去內廚房給你尋點兒吃的來。”
侍槐攔住她,“你別去了,如今不比以往,還是我去,省得你們又惹亂子。你們在這兒好好看著,我去去就來。”
侍槐說完便走了,聽荷也湊了上來,看著我,依舊是哭。我很想安慰她幾句,卻說不出話來,淚水一個勁兒地流。引蘭過來給我擦,無奈越擦我的淚越多。引蘭也禁不住哭了起來,一時三人哭作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