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騁風、君聞書,都是高高在上的少爺。君聞書那樣子,看都不看我一眼,當少爺了不起?
我不敢轉頭,仍然目視前方,餘光卻看到一個身影慢慢地轉過來。他見了我的臉,似乎也嚇了一跳,往後退了幾步,手上的力道卻似更緊。我仍舊默不作聲。停了停,他又說起話來:“快說,你家小姐房所在哪裏?”
我心想,他要做什麽?找君家的小姐做什麽?聽口氣,絕不是君府的人。若我說不知道,他肯定不信。況且,說不定他會加害於我。反正他也不認識我,不如說我也不是君府的人罷了。想到這兒,我便嘟囔著說:“這位大俠,我不是君府之人。”
“呸!什麽大俠?我乃堂堂一公子,哪裏是那種江湖落魄之人。你不是君府的?騙鬼!一個下人,不是君府的,卻敢在君府晃動?”
“少爺,”我改了稱呼,“我確實不是君府的,我是想翻牆進來偷點兒東西。”我裝作戰戰兢兢地回答。
“偷點兒東西?”他從鼻孔裏冷笑一聲,“看來你是不想活了!”
“少爺饒命,我確實隻是想偷點兒東西。”
“哼,我懶得和你費口舌,要是不想讓你的臉變得更醜,快說!”
“少爺,我真不是君府之人。”
“那你且說,你如何進得府中?”
“翻牆。”我抬手一指我以為的牆的方向。
“翻牆?”他言語中帶著譏諷,“要不,你再翻一次給我看?君家這牆又深又滑,我保管你會跌得狗吃屎。況且,你知道有多少護院在守著君家?”
我眨了眨眼睛,這謊話說的,確實不高明。我不曾想到君家還有護院。也是,胖子劉說君府是江南第一富,想必府裏有很多財寶,護院肯定要有。我心裏有點兒發慌。
“快說,你家小姐到底住在哪裏?”
我心裏暗罵,真是偷雞不成反蝕把米,我撒什麽謊,現在倒好,我說不知道他又怎肯相信。
“說!”匕首的涼意已經透過我的皮膚,切切實實地貼在我身上。
“少爺,我……我……委實不知啊!”我結結巴巴地說。
“哼,一個丫鬟,敢如此滑頭!”我隻見眼前銀光一閃,一股寒意襲麵,以為他要傷我,沒想到落下的是我右邊垂下來的頭發。
“怎麽樣,想不想成禿子?”他話語中帶著得意,譏諷更重。
真是流年不利,我心一橫,盡量說得誠懇些,“少爺,奴婢剛進府沒多久,又是廚房的下人,平日沒有主子的命令,是斷斷不敢亂走動的。府裏小姐、少爺的住處,隻曾聽說,不曾到得。即便是老爺的住處,也隻是被人帶過去一次,並不曾好好打量,這是實話。”
他似乎狐疑地看了看我,我也隻是坦然地目視前方,免得被他尋出破綻。突然,他咦了一聲,又看了我兩眼,說道:“我是不是見過你?”
見過我?這樣一說,好像這聲音也曾聽過,尤其這盛氣淩人的口氣。哪裏見過呢?我把頭側了側,淡淡的夜色中,一個少年身著淡綠色袍子,腰係深綠色玉帶,頭上戴著一塊墨玉的瓔珞,一身貴氣。我心裏一動,又是他?!
“怎麽,我在哪裏見過你?”他的口氣中帶著一絲好奇,手也慢慢放了下來。
“少爺,您記錯了吧!您是少爺,我是下人,怎麽可能見過?”我怕他想起上次敗於我的不光彩,新仇舊恨,我不是完了麽!
他圍著我轉了轉,又看了我兩眼,“哈,方廣寺,對也不對?”
我白了他一眼,得意什麽?他又轉了一圈,“你怎麽到這裏來了?”
“進府給人做下人。”既然他認出了我,索性豁出去了,我便不再對他恭敬,隻淡淡地回答道。
“嚇,那小子呢?”他指蕭靖江。懶得理他,我也確實不知道,便沉默著不答。
“你怎麽不回答我?”他等了一會兒,不見我回答,又問了一遍。
“回少爺,你不是我的主子,這種事情,我不用回答。”
“你!”他似要發作,“一個下人,怎敢如此和本少爺說話!”
“回少爺,我雖然是下人,但隻是這君府的下人。似你這般未經主人邀請而擅自入府的,隻怕我家主人知道了,也不會以客待之吧。”
“哼!”他不怒反笑了,“你家主子若知道我來了,恐怕會歡喜得像貓兒一樣了。”
他是誰?口氣怎敢如此大?我正想著,他又湊了過來,“你還是趕緊討好討好我吧,隻怕,我將來也是你的主子之一了。”他的頭在空中晃了晃,一副極得意的樣子。
誰呀?將來是我的主子之一?看他那得意又自大的樣子,我也不想問,免得他更得意。於是,我又沉默。
“看來你不怎麽愛說話啊,為什麽上次口風那麽硬?”
我不言語,隻尋思著天黑了,估計內廚房要忙成一鍋粥了。於是,我對他行了個禮,“少爺,我還有事,先走了。”我抬腳要走。
他攔在我前麵,“你這麽急著走幹什麽?”
“少爺,我是內廚房的。天黑了,該傳飯了。少爺要找小姐的房就問別人吧,我委實不知。”
我又要抬腿走,他卻把我拉了回來。媽的,男女授受不親,你幹什麽?我甩了甩袖子,將他丟開,又退後一步,離他遠點兒站著。
“少爺,還有什麽吩咐?你問的我確實不知。”
他又圍著我轉了一圈,“你不想知道我是誰?”
“我是下人,隻要知道我的主子是誰就可以了。”
“切,實話告訴你,我便是當朝大理寺少卿之子,你們家老爺正打算將女兒許配於我,我今天進府,就是想看看她到底長得如何。若是太醜,饒是家財萬貫,我也不會要的。”他言語中帶著極大的自負。
大理寺少卿?他是楊騁風!怪不得要出律例題難為蕭靖江,原來是大理寺少卿之子。這算什麽?勝之不武!
他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怎麽,不服氣?”
我哦了一聲,然後說:“承教,少爺若無事,我便先告退了。”我確實有點兒急了,再不回去,李二娘非罵死我不可。
“哼,想走!”他擋在我麵前,“也是,你這種醜丫頭,料也不能得主子歡心。不過……”他頓了頓,“上次被你耍手段輸了,今天我們再比試一回。”
我不答話,隻聽見他說:“今天我們賭一樣,若是你輸了,就乖乖帶我去見你家小姐,我不管你用什麽手段尋得她的住所。”
“若你輸了呢?”我反問道。
“哈哈……”他輕狂地仰天大笑幾聲,“本少爺又怎麽會輸給一個下人。也罷,為了讓你心服口服,若是本少爺輸了,你便可走,本少爺絕不追你,你看如何?”
“好,賭就賭。”反正我也不知道小姐的房在哪裏,輸了我也沒什麽損失,“賭什麽?”
“嗯,你一個下人,又是女的,想來風雅的你也不會。算了,就賭三個問題內,你能不能讓我回頭。怎樣?”
真叫一個損!三個問題內,問什麽?看我不說話,他越發得意起來,那樣子似乎頭發都要起來了,我看著就來氣。
“啊!那邊來人了,我不和你賭了。”我突然往他身後一指,言語急切。
“切,別裝了,這麽黑,別說你看不見,看見又怎麽了,我們在林子裏,別人也看不見我們。”他話中的嘲諷味,差點兒沒把我噎死,好像我是天下頭號傻瓜。
“呸,難為女人,你算什麽本領?”
“哈哈,認輸了?別著急嘛,不是才一個問題嗎?”他把兩手背在身後,也不知是風掀起了他的袍子,還是他在搖晃,反正我覺得他在我眼前晃動著,十分可憎。我慢慢地移著步子,溜達在他身後。
“想跑?別忘了,我們的賭題是三個問題,不是我不可以回頭抓你。”他頭也不回,話語中的得意更盛。
治不了你?我不回答,幹脆找了棵樹,靠著樹根坐下來。等了一會兒,我們都不說話,天完全黑了下來,晚風輕輕地吹過小樹林,和煦中帶著涼意,夾雜著青草味兒、春花味兒。剛剛發出嫩葉的樹在風中微微地搖晃,四處一片安詳。想著前世,北京的植物園應該也是遊人如織吧?我正在胡思亂想著,他依舊不回頭地問:“怎麽,認輸了?”
“哼!”我跳起來,“誰和你打這賭?這裏是君府,我現在就跑,看你敢不敢抓我!”說著,我便往前跑。
“死丫頭,敢跑!”他身影一晃,卻又攔在我前麵,並把臉逼了過來。
“打住!”我習慣性地兩手交叉,“少爺,你輸了。”
“我怎麽輸了?我說過,我們的賭題是三個問題,不是我不可以回頭抓你。”
“是呀,少爺,我的第二個問題是‘誰和你打這賭’,第三個問題是‘看你敢不敢抓我’。我的三個問題全部問完了,你回頭了,輸了。”我拍了拍手上的塵土,為了防止他反悔,我連忙加了句話激他,“一個少爺,莫不是想反悔不成?”
“哼,狡辯,你那也叫問題!”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臉色,隻覺得他語塞。哈,這下子輪到我得意了,我假惺惺地施了一禮,“多謝少爺體諒,小女告辭。”說罷,我故意放穩腳步向前走,一出了樹林,我略略改變方向,撒開腳丫子就往前跑。我覺得我跑得一定很快,因為耳邊有呼呼的風聲。我不敢回頭,唯恐看見那個楊騁風追來而失掉跑的勇氣。我跑啊跑啊,前麵似乎有點兒燈光,也許是我跑得太快了,它居然在搖晃!我加快腳步跑了過去,燈光好像是在回廊裏,又不見了。我加快腳步,翻過回廊,沒站穩,一P股坐在地上,這時一盞燈剛好照在我的臉上,我被照得睜不開眼,卻聽得有人大叫一聲,燈被丟在我的腳旁。
“鋤桑,何事大驚小怪?不常告訴你,遇事要沉著麽!”一個沉穩的少年的聲音響起,我不敢抬頭,隻借著地上的燈光看到一行三人。最前麵的一個是仆人打扮,穿著青衣褂,正瑟瑟發抖。中間一人身著淺色錦袍,頭戴玄青縐紗,腰上佩戴著一個玉石雕就的小烏龜。後麵一人因為隔得遠,看不清楚。這又是誰?不管三七二十一,管他是誰,我反應極快地趴在地上,“奴婢夜黑迷了路,驚擾各位,請各位原諒。”
“司杏?”侍槐的聲音?我抬起頭,走在最後麵的人上前來,打著燈籠看了看我,“真是你,你怎麽到這兒來了?”
“我……”我不知該怎麽回答,急切中隻說,“我本想出來散散步,沒想到天黑了,找不到回內廚房的路。”
侍槐狐疑地看了看我,轉身對中間的少年說:“回少爺,這是內廚房的司杏,剛進府不久,她說她迷了路,故走到此。”
啊!這便是君家的獨子君聞書?真倒黴,我出來溜達什麽!我慌忙磕著頭,“少爺恕罪,少爺恕罪。”
“念你是初犯,且先饒過。既是內廚房的,跟我們走一段吧。但府裏嚴謹,以後若再亂跑,隻怕沒這麽好運了。”君聞書淡淡地說,我磕頭謝了他,他卻看也不看,直接向前走了。真是個悶少爺,一點兒話都沒有,隻悄悄地走。我也不敢吱聲,低頭跟著走。忽然,前麵的人停住了,君聞書歪著頭對侍槐說:“你且送她回內廚房,送到即回。”侍槐應了聲,便帶著我拐向另外一條路。看著燈光漸漸地遠了,侍槐舒了口氣,問我:“司杏,你亂跑什麽?怎麽到臨鬆軒去了?”
臨鬆軒?我怎麽知道!我不知該不該把楊騁風說出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於是我隻說我出來溜達,進了小樹林,然後就迷了路。侍槐似信非信地看了看我,又說:“你也真夠膽子大,不早點兒出來?迷了路就亂跑,若要夫人知道,隻怕你隻有半條命了。”
這麽凶?怪不得不招老公疼愛。我嚇得吐了吐舌頭,一邊慶幸不已,“你們少爺還挺通情達理。”
“通情達理?我們少爺可有主意了,隻是不願和下人計較,可能和下人打交道的事都由婦人管吧,老爺也不怎麽管。不過,你的臉真夠嚇人的,你看把鋤桑嚇得,他本來就膽小。”
“鋤桑?”
“是啊,引蘭不是和你說了嗎?我們苑子裏有四個小廝,我、鋤桑、看榆和栽桐。他是老二,叫鋤桑。”
“對了侍槐,老爺到底有沒有決定誰與大理寺少卿之子結親?”想想那個楊騁風,我就覺得看不上——囂張,娶人家的女兒,還要先潛進府裏看看。是我,才不要嫁給他,眼睛長到頭頂上,覺得全天下隻有他自己最好。
“聽說是大小姐吧,她年長,也到了出閣的年齡,二小姐畢竟還沒有及笄。你問這個幹什麽?”
“沒什麽,隻是剛剛看到少爺,想起來了。”我們絮絮叨叨地聊著,不知不覺就到了內廚房。傳飯的時間早過了,幸好李二娘在,我回去的時候,她正在門口張望,見我回來,簡直要罵了起來,“死丫頭,死到哪裏去了?這麽晚才回來。”
“二娘,”我囁嚅著,“我出去迷了路,多虧遇上侍槐,他送我回來的。”
侍槐上前,“見過二娘。司杏剛到府裏,無人帶領,迷路也是常情,好在也沒出什麽禍事,二娘便不要罵她了吧。”李二娘看了看侍槐,又看了看我,謝過了侍槐,帶我回內廚房。剛進門,李二娘立刻一臉冰霜,“說,你到底幹什麽去了?”
“回二娘,我真是出去迷了路。”
“在哪兒?怎麽迷路的?”
“就在後麵的小樹林,我走進去就找不到地方出來了。”我尋思著,不知道該不該把遇見楊騁風的事說出來。
“然後呢?”
“然後,我就遇到了少爺和侍槐他們。”
“什麽!你還遇到了少爺?”
“是。”我不敢抬頭,“是遇到了少爺,是少爺讓侍槐送我回來的。”
“還遇到了誰?”
“這個……”我猶豫起來,如果說了楊騁風,恐怕要牽連蕭靖江。不說楊騁風,似乎為人家奴,也說不過去。見我沉吟,李二娘又喝道:“你還遇到了誰?”
“這……回二娘,奴婢確實還遇到了一個人,他自稱是大理寺少卿之子,要我帶他去小姐的住所,可奴婢並不知,因此磨了很久。”
“什麽?”李二娘言語中滿是驚訝,“你說你遇到了大理寺少卿之子?你說的可是真的?”
“奴婢所說句句屬實,不敢欺騙二娘,他是這樣說的。”
李二娘沉默了,我偷偷望去,她麵色凝重,似乎在想什麽。“他為何要告訴你他的身份?還有,他有沒有說要去哪個小姐的住所?”
“他……我在湖州的方廣寺見過他,不過那時我不知他是楊少爺。這次再遇上,才知道他的身份。”我將蕭靖江省略不說,“他隻問小姐的住所,沒說哪個。”
“原來是這樣……他去方廣寺幹什麽?”
“這個奴婢不知,奴婢隻是在方廣寺遇見過他,其他的事情,奴婢並不知道。”
“嗯,此事你還說給誰知道了?侍槐?”
“我隻回了二娘您,別人我沒敢說。”
“好,此事千萬別再提,無論誰問,都隻說沒有。至於你,以後如果再敢亂走動,看我不打斷你的腿,也省得別人說我李二娘教導無方,連手下的人都管不住。”
我吃了胖子劉留的飯便洗漱睡了。想想這天發生的事,還真有點兒後怕。楊騁風、君聞書,都是高高在上的少爺。君聞書那樣子,看都不看我一眼,當少爺了不起?想當年,我也是堂堂的公司管理層,我對保潔的都很客氣,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孩子就這樣傲,不成大器!唉,還是蕭靖江好,肯和我做朋友,和我說心裏話。想想蕭靖江,我的心裏不禁又溫暖起來。蕭靖江,不知道他現在好不好?我又怎麽能給他通個音訊呢?
想著想著,不知不覺中,我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