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口就像我一樣,是個倔強的孩子,不肯愈合。因為內心是溫暖潮濕的地方,適合任何東西生長。
——摘自摘自小海棠大狐狸情侶博客
01 誰是一枝黃花,占了誰的地盤?
春天再一次來到烏衣,海棠花再一次開得任性又無拘無束。沒有什麽能擋住春天,也沒有什麽能擋住海棠花怒放。
再有三個月就要高考了,蕾拉的心裏一直壓著一塊很重的石頭。
一年多的時間像長了腳,飛奔而去。姑姑蘇靜淇一再打電話讓蕾拉準備出國,她的話總是沒有溫度:“我是你唯一的親人,我不管你,你爸會怪我一輩子的!”就好像她隻是為了不讓蘇靜澤怪罪才要管蕾拉似的。
蕾拉說:“我爸還在這裏,我不出去。”
蕾拉每半個月會給老爸寫封信,偶爾也會寄張照片去。照片都是井然拍的,每次蕾拉都努力地笑出來。她在信裏寫:“老爸,我是不是胖了?我是不是漂亮了?”蕾拉跟老爸是沒那麽多話要說的,還有很多話是禁忌,比如老媽,比如自己那些閑愁離恨……
過新年時,蘇靜淇打來電話。這次破例說了好多話,似乎是喝了酒,反反複複,含含混混,還夾雜著些英文。最終蕾拉聽出來的是,姑姑離了婚,她罵那個叫袁英傑的男人吃軟飯。蕾拉沒什麽興趣聽她念這些苦經,但她終歸是親人。
蘇靜淇給蕾拉寄來了五千美金,她說她隻能給蕾拉這些了,上大學花吧。
那之後,蕾拉再沒有了姑姑的消息。
三姑奶奶說:“這人的命啊,就像這河水,有時流到寬處,有時流到窄處。你也別惦記著她,這山長水遠的,你惦記也是白惦記。”
蕾拉也沒那麽多心思惦記著姑姑,隻是定定地想:自己無論如何要跟井然考到省城去。蕾拉想學法律,井然想學金融。一想起那些數字、錢啊,蕾拉就頭疼。井然笑她:“過二百就得分堆數錢的人,還是算了。”
蕾拉很刻苦,成績卻時好時壞。井然說:“你怎麽像隻鍾擺呢?受著情緒的影響,就像那次演講……”
說到這兒,井然知道說漏了嘴,趕緊打住。蕾拉倒像是沒聽見一樣,長長地歎了口氣,望著遠處的夕陽發呆。
蕾拉很愛發呆,常常就那樣盯著某一處看上半天。
楊海悅這一年的時間變化很大。她的兩條長辮子剪掉了,變成極短的短發。然後不止一次,蕾拉看到她跟幾個染著五顏六色頭發、穿著大肥褲子的男孩站在校門口。蕾拉總是繞過去。
但冤家路窄,那天早上,蕾拉起床以後左眼皮就一直跳。她問三姑奶奶:“左眼跳財還是跳災?”三姑奶奶身體已大不如前,說:“哪那麽多說道?你財和災都沒有,就剩下平安了。”蕾拉笑了。
三姑奶奶又開始開始嘮叨:“你見著你哥跟他說說,他咋還不給我找個孫媳婦?巷口開雜貨鋪的那傅家的姑娘哪兒不好?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挺俊的……”
蕾拉笑著喝完最後一口粥,說:“奶奶,我小唐哥就是怕你嘮叨,都不敢來家裏了。”
小唐的修理鋪開得還不錯,雇了兩個學徒,手頭也寬裕了,也不那麽累了,還時不時地買些好吃的來孝敬奶奶、犒勞蕾拉,他說:“學習費腦子!”
蕾拉走在上學路上時,還在想著丹姨晚上讓她去吃餛飩。在通往學校的那個街角,她見到穿著破著大洞的牛仔褲、趿著夾腳托鞋、叼著煙的楊海悅,蘇蕾拉嚇了一跳,但也隻是偷偷瞥了一眼,便趕緊向前走。偏巧小梅大呼小叫地從後麵追上來:“蕾拉,這期《快樂大本營》看了沒有?”
蕾拉在老爸出事後,跟班裏同學的關係很是緊張了一陣子。後來,井然總是勸蕾拉要化幹戈為玉帛,蕾拉也不想跟所有人作戰,那需要太大的力氣。再加上井然對同學們說誰再動蕾拉,他就不放過誰之類的話,大家也就重新接納了蘇蕾拉。女生們不再那麽排斥她了,男生也會主動跟蕾拉說說話。
倒是校長見著蕾拉有點兒避瘟疫似的,讓蕾拉覺得可笑。她是不在意的,很多人都不在蕾拉的心上。不在她心上的人,他們什麽表情、什麽反應,都與她無關。
轉回那個清晨,蕾拉看到楊海悅和她邊上站著的紅頭發的男人,那人的手臂上紋著亂七八糟的東西。蕾拉急忙收回目光,她不想惹是生非。
小梅跑上來,挽了蕾拉的胳膊。蕾拉搖了搖頭說:“奶奶頭疼,我們早睡了。”
“哎呀,那太可惜了,有韓庚啊。我都想打電話給你了!”
蕾拉笑了,小梅有很多時候都很像徐小桃,單純到沒心沒肺。
後麵腳步聲急,蕾拉一轉頭,楊海悅側著身子站在了她麵前,劈頭給了她一耳光:“小妖精,從姐麵前過,都不打個招呼?”
正是上學的時間,校門口人流如織,很多人圍了上來。蘇蕾拉和楊海悅因為幾次打人事件,都變成了知名人物。
小梅擋在蕾拉麵前,說:“楊海悅,你別太過分!”
楊海悅拿著煙頭往小梅臉上比劃著。蘇蕾拉的臉火辣辣的,卻一點兒想流淚的衝動都沒有。楊海悅的臉被斜劉海分割成奇怪的比例,美麗卻又凶狠,有一點兒侵略性。
蕾拉拉開小梅,抬手回了一巴掌,說:“楊海悅,我蘇蕾拉並不欠你的。你了不起那是你的事,我眼睛裏看不看得到垃圾,那是我的事!別弄你那副流氓樣在我麵前耀武揚威,我蘇蕾拉不怕你!”
楊海悅的手剛抬起來,一隻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楊海悅火一樣的目光跳了幾下,黯成了一片灰燼。
是井然。蕾拉的眼睛熱了一下,井然終於肯勇敢地為自己站出來了。
湯慶波也擠了進來,他抓住了井然的胳膊。世界在這一瞬間凝固了,周遭起哄的聲音蕾拉都聽不見了。
楊海悅輕輕說了聲:“沒你事兒,住手!”
紅頭發的男人也擠了過來。他的目光跟蘇蕾拉的目光撞上,蕾拉覺得那目光裏有些她努力想看透卻看不透的東西。他是誰?他的眉目之間像……蕾拉來不及多考慮,對方的手已經抬起她的下巴說道:“我叫青四,以後繞著點兒,楊海悅是我馬子!”蘇蕾拉幾乎想笑出來:“這是學古惑仔嗎?”
那是蘇蕾拉第一次見到青四,那一刻,她不知道那彎曲的命運線會以怎樣的變態方式把他和她聯係到一起。
井然打開那隻手,正劍拔弩張間,不知誰喊了句:“校長來了!”
人群四散逃開。井然一直握著蕾拉的手,跑得喘不過氣來。蕾拉的目光落到井然的臉上,半天,她笑出聲來,說:“你個笨蛋,會打人嗎?”
井然也笑了,眼中星火燎原。那是蕾拉第一次看到井然為她出手,有沒有道理她不管,她覺得自己是有依靠了。
蕾拉心裏的甜度多了好幾個加號,卻不想一抬頭,正碰上校長那張陰沉的臉。
蕾拉趕緊把手抽出來,校長從他們身旁走過,蕾拉衝井然吐了下舌頭。
簡直是禍不單行。當天,長臉老師把蕾拉和井然叫到了辦公室。他拍著桌子說:“我知道你們把我當成聾子、瞎子,但你們長著耳朵、眼睛,好歹躲著點兒校長,正好撞到槍口上,別怪我保不住你們!”
蕾拉低著頭,井然倒仰著頭,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蕾拉心裏便也坦然了起來。不管發生什麽事,有個男人的肩膀替你扛著,怕什麽呢?
長臉老師壓低嗓門,說:“蘇蕾拉,你不想想別的,也得為自己的將來想想,你還可以指望著誰?還不是指望著高考改變命運嗎?還有你,井然,還有多少天高考你知道嗎?九十三天。你是咱們學校最有希望考進北京的,你現在這樣,不是給我上眼藥嗎?”
井然小聲嘀咕:“我們怎麽了?”
“還要我說嗎?蘇蕾拉,你跟楊海悅怎麽就不能好好相處呢?做人心胸要放寬些。你父親的事……唉,不提這個。總之,善惡終有報,這個我公平點兒說,你不能怪楊海悅的!”
“老師,我也希望你公平點說,我到你的班上,沒招誰沒惹誰,楊海悅和一幫女生孤立我,還把我攔在路上打,我那時沒說話吧?就是現在,我敢惹誰啊,我不過是想安安穩穩上完學,怎麽就做人不寬厚了呢?”蕾拉沒忍住,放鞭炮一樣把話說了出來,都委屈得哽咽了。
長臉老師顯然也沒料到蕾拉會說出這些來,這些也顯然不是他能解決的。他隻是個膽小慎微的教書老師,能擺平什麽呢?
“蕾拉,我知道你不容易,但是好歹忍忍。梁子越結越大,對誰都沒好處。你們還小,不知道利害,萬一真鬧出什麽大事來,這一輩子……我是為你好!”
蕾拉擦了下眼淚,點了點頭。
從老師的辦公室出來,蕾拉沒有回教室,她一個人往校門口走去,井然跟在後麵。蕾拉說:“都說咱倆了,你還跟著我,不是找挨訓嗎?”
“那你去哪兒?你這樣,讓我怎麽能安心回去上課?”
蕾拉轉過身,衝井然笑了下,說:“你回去替我請個假,我去小唐哥那裏坐會兒就回來。”
井然轉身走了兩步,又跑回來,說:“我還是陪你去吧。”
蕾拉轉過頭,紅了眼睛,她說:“我沒事兒的,真的,就是心裏有點兒難受,找個地兒安靜一會兒就好了。我不想這樣哭著回教室,讓他們看笑話。”
“他們——蕾拉,你知道,你太好,一個人的優秀是有侵略性的,它侵略了別人的地盤,就像那種植物,一枝黃花!我的意思是說,這與你無關,一枝黃花它並沒想怎麽樣,隻是想活下去,可是對其它的植物來說,它就是最危險的……換位想一下,如果你是楊海悅,或者你就不那麽恨她了……”
蕾拉的執拗勁兒上來了:“我不是一枝黃花,你也不是她楊海悅的地盤!”井然知道自己又說錯了話,趕緊說:“是我比喻不當,我隻是想安慰你一下。”
井然沒有讓蕾拉獨自去小唐的修車廠,他和她去了小城唯一的一個小公園。小公園臨著一條小河,河邊有幾棵海棠樹。他說:“兩年前,你看到我背著一隻海棠花去學校那次,我就是從那兒折的花枝。”
蕾拉走到海棠樹下,抬頭仰望天空,覺得自己像一粒塵埃一樣微不足道。
眼淚不知不覺淌了下來,那些淚被熱熱的唇接住了。井然抱住蕾拉,他說:“蕾拉,我不知道怎樣去愛一個女孩,我也不知道你需要什麽樣的愛,我隻知道,隻要你要,隻要我有,我都願意給你。我願意用我全部的歡樂換你不再掉眼淚,我願意用我所有的快樂讓你不再痛苦。蕾拉,無論什麽時候,我都希望你忘記從前那個膽小懦弱的井然,記住我是愛你的人,永遠會站在你身邊的人……”
春天的風很無厘頭,它偷聽了少年的第一次表白。原本應守著禮貌不該打擾的,可是它偏偏想做第三者參與其中,於是它揮了揮衣袖,海棠花瓣雪一樣紛紛揚揚落下。
蘇蕾拉永遠都記得那個下午,永遠都記得井然站在海棠樹下身上落滿白色花瓣時的認真表情。
蕾拉說:“蜜兔!”(ME T00)
她想說的話都讓他說了出來,她隻能說:“你說的,便是我想說的。”
愛情,有時是讓人口不能言的一件事。
蕾拉和井然不會知道,他們這樣的傾心表白徹底激怒了另一顆心。
02 少年之間的愛與不愛,原本沒有那樣生死相依
聽到蘇蕾拉和井然深情表白的那個人是楊海悅。
長臉老師把他們叫去後,楊海悅找了借口去上廁所,恰好看到井然跟蕾拉從辦公室走出來。蕾拉的眼睛紅紅的,井然拉扯著她說了些什麽。楊海悅躲到學校一處的廊柱後麵,看著他們兩個人一起出了學校,她便跟了出去。
蕾拉和井然都在熾熱的情緒裏,自然沒有發現後麵跟蹤的黃雀。楊海悅站在一棵大海棠樹後,就在離井然和蕾拉兩米的地方,井然說的每個字都砸進了她的耳朵,她渾身發抖,手腳冰涼。
楊海悅不知道自己有多喜歡井然,或許隻是淺淺地喜歡而已。如果沒有蘇蕾拉的出現,那喜歡也不過是對一個優秀異性的情竇初開。
可是蘇蕾拉以那樣強勢的姿態出現了,並且跟楊海悅有了那麽多瓜葛,這便讓她心裏的嫉妒和恨變成醋,酸到了骨頭裏。憑什麽?她蘇蕾拉憑什麽跟她楊海悅搶?自己到底哪點兒不如她?
楊海悅去找了青四。青四是她表哥楊海濤的哥們兒,楊海濤進去後,青四找到楊海悅說:“以後哥們兒罩著你!”
楊海悅是不屑他們這些流氓混混的,以為他們會占自己便宜,很害怕。青四倒是說:“你別怕,你哥夠義氣,打死沒把我招出來,你是他妹妹,我不會隨便動的。當然,如果你愛上我,那另說!”
楊海悅這才知道原來那夜闖進蘇家的另一個黑影便是青四。當初楊海濤隨便說了個名字,他說並不是熟人,隻是臨時在網吧碰到一起去的。警察查了好些日子,也沒查出個子醜寅卯來,也便算了。
楊海悅從小公園回到學校,一腳一腳像踩在棉花裏。背著書包走到校門口,她猶豫了一下,往舊城區拐去。
在一個沒掛牌的網吧裏把一頭紅發的青四找出來,楊海悅倚在路邊的一棵樹上說:“幫我收拾收拾蘇蕾拉。”
“到什麽程度?”
楊海悅接過青四手裏那根煙,使勁抽了兩口,說:“打吧!”
“那妞很正點,如果我手下的兄弟……”
楊海悅把煙頭扔到地上,腳踩上去擰了下;“我不管,別鬧大就行。”
青四一隻手臂支在樹幹上,把楊海悅半攬在懷裏,他說:“我不稀罕別人,我就稀罕你。別上學了,我帶你出去玩,掙大錢!”
“放開你的臭手!”青四被人推到一邊,他起身便罵:“你小子活膩歪了,敢動你四爺!”
湯慶波咧了一下嘴,說:“四爺,你認得一條龍強哥吧!”
“嚇唬誰啊,烏衣這地麵兒上,知道強哥的人多了去了!”青四不以為然。
“那這個你認得不?”湯慶波把手機伸到青四麵前,青四臉上的怒氣立刻土崩瓦解,忙說:“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啊!小兄弟,咱誤會,海悅是我妹。”
湯慶波也並不想深究下去,他咧著嘴笑了一下,算是給青四一點兒麵子,說:“剛剛海悅說的事都是亂說的,她的事我會替她擺平的,就不勞四哥了。”
青四嘟嘟嚷嚷著重新回網吧玩網遊去了。湯慶波拉著楊海悅的手,說:“你到底要幹什麽?你這樣會毀了你自己的!”
“不用你管!”
“我是可以不管你,但是,青四那個小混混的人情是可以欠的嗎?楊海悅,你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麽?為了井然,你值得嗎?為了你表哥?他那是自作自受!蘇蕾拉真的被……你做牢也甘願嗎?”
楊海悅不吭聲了。
湯慶波拉著楊海悅就走,楊海悅突然問:“你怎麽會認得那什麽一條龍的?”
“我爸認得。你知道做生意的人脈廣,其實那張照片是他們跟強哥喝酒的照片,我PS以後傳到手機裏的,本來想吹吹牛,沒想到還可以嚇唬人。”
楊海悅看著胖胖的大塊頭湯慶波,又問:“你相信我是清白的嗎?”
湯慶波不解地“嗯”了一聲,問什麽意思。楊海悅的眼睛裏閃動著淚花:“我知道同學中間傳我跟那些流氓混,我是他們的馬子,我收人家錢……”
湯慶波急得紅頭漲臉:“哪個爛嘴的說的,放他媽的屁!你要錢,我湯慶波早就給你了,還用跟流氓混?流氓有錢用當流氓嗎?”
楊海悅被湯慶波急躁的樣子逗笑了。天色暗了下來,湯慶波的手在黃昏的微光裏握住了楊海悅的手。
少年之間的愛與不愛,原本沒有那樣生死相依,隻是摻雜了愛恨情仇,像一杯白開水,放了蜂蜜又放了苦瓜汁,調得濃稠了,讓人覺得非是那杯不可了。
楊海悅在心裏問自己:自己真的還那麽喜歡井然嗎?自己真的還要跟蘇蕾拉鬥下去嗎?想想她,也夠慘的,父親進了監獄,母親去了另一個世界,幾乎變成孤女,住在充滿神怪氣息的三姑奶奶家裏……
天邊一彎小小的月牙兒,風裏遠遠近近傳來海棠花的氣息。楊海悅輕輕地歎了口氣,她幾乎想,就這樣算了,從此,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那個準備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女孩不會想到,在不遠處,命運正在陰冷地衝著她和蘇蕾拉笑。
有時候,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的命運就像是兩根擰在一起打了一個又一個結的繩子,想要解開,反而隻會係得更緊……
有時人為,有時也是天意。比如三姑奶奶家失火。
03 熾熱升騰的火焰裏,誰看到天使在飛?
開春以來,小唐哥的汽車修理鋪生意就特別火。他整日帶著那兩個黑乎乎的小徒弟一身機油地躺在某一輛車下弄啊弄的。
蕾拉總是想知道那兩個小徒弟是天生就黑,還是因為整天跟機油打交道,臉洗不淨才弄得跟黑包公似的。
小唐哥跟蕾拉開玩笑:“誰像你家井然似的,小臉白得跟明星一樣。”蕾拉本能地覺得小唐哥不喜歡井然,說話總是酸溜溜的。
那段日子忙得沒日沒夜的,偶爾他回到三姑奶奶這裏,也隻是買上一大塊肉,搬上兩筐水果,再不然就給三姑奶奶扔下一疊錢,再三叮囑:“奶,蕾拉沒吃過苦,在咱家,雖然非親非故,但是這也是善緣,咱不能虧待她。”三姑奶奶意味深長地看著小唐,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人不能跟命爭。天上的星星,你看得見,卻是摘不著的。”
小唐也不吭聲,轉悠到院子裏,又劈了些點爐子的木頭絆子,摞得整整齊齊才離開。
那天小唐捧了隻大紙箱來學校找蕾拉。蕾拉以為有什麽事,他把紙箱遞給蕾拉,說:“去黑河運貨的車帶回來的。”
“什麽?”小唐以前還從沒送過蕾拉禮物。蕾拉的生日,井然自己繡了一隻十字繡的錢包送給蕾拉,錢包上是一枝玫瑰,而小唐隻是請她和奶奶一起去吃了頓火鍋。
“俄羅斯巧克力,我聽人家說吃巧克力有助於記憶。你要高考了,反正……吃就行,吃沒了,我再讓人給你帶。還有,別跟奶奶說是我給你買的,就說……你自己編個瞎話就行。”說完,也不等蕾拉說句話,便倉皇逃掉了。
蕾拉抱著那一紙箱巧克力進了教室,坐在井然旁邊,輕聲說:“小唐哥送的,他說巧克力有助於記憶。井然,分你一半吧。”
“人家送你的,我才不要。”井然的一張臉拉得老長。
蕾拉拆開包裝,說:“小心眼!不吃拉倒。不過,要是把這些都吃了,我肯定得變成大胖子。”
三姑奶奶七十三了,她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夜裏總是咳嗽,一聲接一聲的。蕾拉起來給奶奶倒水,她總害怕某一刻,奶奶拉風箱一樣的咳嗽聲不再響起來……人是矛盾的,又怕奶奶咳嗽,又怕奶奶不咳嗽……
三姑奶奶總是說:“七十三、八十四,都是坎兒啊!”蕾拉說:“奶奶,你那麽會算,你就能算出自己沒事的。”
三姑奶奶歎了口氣:“人總是要死的,人不能跟命爭!我給人算了一輩子命,我最知道那都是我說的最普通的道理。人有時不是想聆聽建議,而是來索要肯定的。”蕾拉說:“奶奶,你這話太哲學了,比好些有文化的人說得都好。”
三姑奶奶說:“小丫頭,你奶奶我當初可是電話接線員,人長得漂亮,字寫得也漂亮呢。毛主席語錄,數我背得多。那時,軍隊裏來選文藝兵,我都被選上了。要不是他爺爺硬生生到火車上把我拉下來,我……人這一輩子啊,誰知道在哪兒打個彎兒呢?後來,裝神弄鬼的,還不是讓窮給逼的……”
蕾拉躺在火炕上,跟三姑奶奶離得很近,聽她說從前的話,迷迷糊糊的。
那個晚上,月光很好,屋子裏不冷不熱的。三姑奶奶咳嗽了好一會兒,蕾拉起身給她倒了水,端上藥。三姑奶奶吃了藥後又是一串猛烈的咳嗽,蕾拉握住她的手,那手燙得厲害。蕾拉說:“奶,我明天跟我哥說,咱去醫院吧。”
三姑奶奶好不容易平穩了氣息:“蕾拉,就快高考了,奶總這樣一宿一宿咳嗽,你都睡不好覺。我跟你丹姨說了,你上她家那兒去住,這幾天奶都沒敢跟你說,是怕……”三姑奶奶又是一陣咳嗽:“是怕你多想,以為奶奶趕你走……”
“奶,我沒事兒,我跟你做個伴。我睡覺死,不影響。”蕾拉的鼻子還是酸了。
“高考是人生的大事,你聽三姑奶奶的話,你搬走,我沒事兒。要是不放心就讓小唐搬回來,那小兔崽子睡起覺來雷都霹不醒。”
蕾拉不再反對了。
夜漸漸深了,三姑奶奶還偶爾有一聲兩聲的咳嗽,蕾拉進入了夢鄉。她夢見老媽,老媽穿著那件大紅的嫁衣,她轉了一圈兒又一圈兒,問道:“蕾拉,蕾拉,好看嗎?我又結婚了,我終於穿上這嫁衣了,好看嗎?”
老媽變成了紅通通的火向自己走了過來。熱、嗆,蕾拉覺得自己的頭像被戴上了緊箍咒一樣疼。她聽到三姑奶奶又在咳嗽,還有人喊她,她使勁睜開眼,去摸燈的開關,可是燈沒亮。眼睛辣得睜不開,她聽到三姑奶奶喊:“蕾拉,著火了,快跑!”
蕾拉一腳踩到地上,使勁睜開眼,看到屋子裏濃煙滾滾,她喊:“奶,奶,你在哪兒?”她摸過去抓住三姑奶奶的手,扶著她到了門前,可那門卻怎麽都打不開了。蕾拉也不知哪兒來那麽大一股勁,在門口抄起一塊生爐子的木頭絆子,跳到炕上,照著窗就是一下。
三姑奶奶的房子是老房子,門窗都是木結構的,蕾拉用盡全身力氣這麽一打,那窗居然歪歪斜斜塌了半邊出去。蕾拉推開窗,重又跳到地上扶三姑奶奶,三姑奶奶早就咳得上氣不接下氣。蕾拉索性背起三姑奶奶,其實那也不是“背”,基本就是連拉帶拽。祖孫倆剛跳到院子裏,火舌就衝進了她們睡覺的屋子。蕾拉彎腰咳了兩聲,扯著嗓子喊:“救命啊,著火了!”
三姑奶奶的小院落在巷子的最裏麵,獨門獨院的。這幾年日子過得好了,周遭的許多人家都搬進樓裏了。蕾拉跑了幾步,衝出院子,繼續喊,終於喊來了鄰居,她軟軟地坐到地上,指著院子說:“快救我奶奶!”
三姑奶奶說得沒錯,七十三、八十四是個坎兒,她終於還是沒跨過這個坎兒。她原本就氣管不好,再加上吸入了太多的煙,又驚又嚇,老太太沒熬過那天夜裏。
天大亮了,急救室的燈滅了,大夫走出急救室,摘下口罩。蕾拉急急地握著小唐哥的手,盯著大夫的嘴。她生怕他說出來的那幾個字,他還是說了出來:“我們盡力了。”
蕾拉的目光仍然盯著那張嘴,那嘴唇真厚,黑紫色的,他抽煙嗎?蕾拉的思緒仿佛被凍結了,他說什麽,他說他盡力了,盡力什麽?
她突然醒過來了,喊了聲:“不,你沒盡力,你沒盡力,你救救我奶奶,你救救我奶奶!”蕾拉雙膝跪下,聲嘶力竭地說:“一定因為我是個災星,一定是!不然怎麽我到哪裏,哪裏就出可怕的事呢!”
小唐抱起她,說:“蕾拉,蕾拉,別這樣,別這樣啊!”
丹姨跟井然風塵仆仆地趕了過來。丹姨把蕾拉抱進懷裏,眼淚不停地往外湧:“沒事兒的,蕾拉,沒事兒的!”
怎麽會沒事兒呢?三姑奶奶走了,那個家毀了。蕾拉一直睡一直睡,仿佛隻有沉睡才能讓她逃到安全無害的世界裏。
丹姨一直守在蕾拉身邊,小唐準備著三姑奶奶的葬禮。警察來了一趟又一趟,他們說不像是失火,像是故意縱火。三姑奶奶家的房門被人用木頭支住了,現場也有汽油的痕跡。
丹姨給井然使了個眼色,悄聲說:“蕾拉醒了,這些都別告訴她。”
井然點了點頭。他心疼極了,但又什麽都不能做。丹姨一再對井然說:“你別分心,複習你的。”
是呢,高考一天天臨近了,蕾拉可怎麽辦呢?
蕾拉的嘴幹得像是大旱之年的田地。丹姨用棉簽蘸了水一點點幫她潤唇。蕾拉說胡話:“媽,媽,那嫁衣呢?嫁衣呢?嫁衣燒了,嫁衣燒了,嗚嗚嗚——”
丹姨握住蕾拉的手,歎了口氣,輕聲說:“蕾拉,嫁衣在,嫁衣在的。”蕾拉慢慢睜開眼睛,丹姨轉身站起來,掀起木箱的蓋子,從裏麵拿出一個大包,放在蕾拉麵前,解開,那裏麵可不就是那件紅豔豔的嫁衣。
蕾拉有些糊塗了:“奶奶呢,奶奶在哪兒?”
丹姨的眼睛濕了一下,說:“三姑奶奶之前說她咳嗽得厲害,她說她活不了多久了,怕哪天你跟她在一起的時候走了,你害怕,於是就把你的東西收拾了讓我拿來……又怕你多心,以為她趕你走,才拖著沒說的……”
蕾拉坐起來,將臉埋到那有著歲月味道的嫁衣上,撕雲裂帛地哭了起來。
丹姨也並不攔著,使勁哭吧,哭出來了,心裏也就好受些了。
三姑奶奶下葬那天,烏衣鎮來了許多人,蕾拉跟小唐一起披麻戴孝。房子燒得隻剩下了一點兒烏黑的梁柱,院子裏的海棠樹上的海棠花全落光了,就連葉子也是稀稀落落的。
小城唯一的殯儀館裏,三姑奶奶穿著素白的盤扣圓襟夾襖,黑色純棉的褲子,黑色圓口布鞋。蕾拉給三姑奶奶把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的,然後用熱毛巾幫三姑奶奶擦了臉,擦了手,眼淚一滴一滴落到了三姑奶奶的臉上、手上……
三姑奶奶的骨灰灑在了小公園外的小河裏。小唐說奶奶之前吩咐過的,說她這輩子一直想走出烏衣,想去外麵看看,可是,哪兒都沒去成。她死後,也要自由自在的。
蕾拉跪在小河邊,哭得死去活來。她覺得真是孤單啊,這世界上疼她的人又少了一個。
井然不顧眾人的目光,緊緊地抱住蕾拉,說:“蕾拉,你堅強點兒,沒有什麽過不去的!”
天上有兩隻鳥飛過去,蕾拉的眼睛幹幹的,仿佛再也流不出眼淚來了一樣。
04 所有的傷痛與仇恨,都已發不出聲音了
高考馬不停蹄地走近了。學校門口掛上了倒計時的紙牌子,每天清晨都會撕下去一頁。
那些消散在風中的日子在蕾拉看來,過得滯重而又虛飄。一件一件事砸到她身上,她倒覺得高考不是那麽重要的事了。
那什麽是重要的事呢?蕾拉想不清楚。
蕾拉在三姑奶奶喪事後的第三天,一身黑衣走進教室。蕾拉又瘦又高,衣服穿在身上,像支在一根棍上,小梅說:“蕾拉,你從門板瘦成門縫兒了!”
課間操時,主席台上,校長突然對著喇叭說:“宣布件事,咱們學校一向以嚴謹辦學為宗旨,可是咱們學校有某些學生從來不嚴格要求自己,在公共場合摟摟抱抱,給學校造成了很壞的影響。為嚴肅校風校紀,端正學風,學校現決定如下:給予高三(4)班蘇蕾拉記大過處分,給予高三(4)班井然嚴重警告處分。”
校長的話音剛落,井然就像隻獵豹一樣衝向了前方。校長顯然沒想到有人會在全校師生麵前公然挑戰他的權威,對井然的從天而降毫無防備。學校重金買的擴音設備,那天顯然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喇叭裏,井然大聲問:“為什麽處分我跟蘇蕾拉?”
校長說:“這個你不用問我,你們自己心裏明白!”
“我不明白!學校是教書育人、答疑解惑的地方,處懲學生總得說個明白!”井然從來沒有那樣不依不饒過。
蕾拉木然地站在那裏,甚至抬頭看了下天空。天瓦藍瓦藍的,幾朵白雲沒心沒肺地在藍天的懷抱裏遊蕩著。
蕾拉感覺頭暈目眩的。那個處分是什麽,因為什麽原因,像一時進不到她心裏去似的。就像一個疼到麻木的人,一隻蚊子再咬一口上去,能感覺到什麽疼呢?
長臉班主任貓著腰迅速地跑到主席台前,想拉下井然,但被井然的手臂一揮擋掉了。
“好,既然你問原因,那我就說一下。在三姑奶奶的葬禮上,你跟蘇蕾拉公然摟摟抱抱,別忘了,你們還是學生。學校三令五申不能早戀,可是你們……”
底下的學生“嗡”一聲,像捅破了一百隻馬蜂窩。有人說:“都說了那是葬禮,還有人味兒嗎?”有人說:“要管早管啊,我早就看出他倆是一對兒了!”……
“是我抱蘇蕾拉的,那為什麽給她記大過,隻給我嚴重警告處分?”
校長也被問懵了:“井然,你別蹬鼻子上臉,我……校領導是看你一向表現不錯,給你個機會,既然你覺得處分輕了,那好……”
校長清了清嗓子,把麥克風握到手裏:“下麵我宣布,給高三(4)班的井然記大過處分一次!”
井然轉身,迅速站回隊伍裏。長臉班主任拉著一張長臉走回到班級旁邊。廣播操的音樂聲響起,大家意猶未盡地伸胳膊伸腿做起廣播操。
課間操結束,蕾拉身後的小梅攬住她的肩膀說:“太過分了!蕾拉,校長怎麽能那麽勢利眼呢?!他明明知道三姑奶奶死了,你難過……警察查出來是誰放的火了嗎?”
蕾拉的目光突然變成了一盞燈:“放火?”
小梅正沉浸在自己的憤憤不平裏,根本沒注意到蕾拉的情緒變化。“是啊,不是說是人為縱火的嗎?我聽人家說啊,三姑奶奶家的房門還被人用木棒支住了呢!這人也太缺德了,三姑奶奶那人多和善啊,會不會她給人算命,泄露了天機……”
蕾拉的頭“嗡嗡”作響,有人支住了三姑奶奶家的房門?是啊,那天自己怎麽也推不開門……有人要縱火,是想……燒死自己。
蕾拉突然清醒過來似的,三步並作兩步衝到前麵。楊海悅正跟胖墩她們幾個女生往廁所走,蕾拉突然衝過去,一把拉住她的頭發。楊海悅的頭發很短,蕾拉沒拉住,她順勢拉住了楊海悅的衣領。楊海悅很尖銳地叫了一聲,蘇蕾拉的巴掌已經扇了上去,腳也踹了上去,她說:“你不是想我死嗎?那就死吧,一起死吧!”
胖墩那幾個女生愣了幾秒鍾,趕緊伸手去拉蘇蕾拉。蘇蕾拉下了死手的,哪能輕易讓她們拉開?
正是課間操剛散的時候,人正多著,見有熱鬧,大家很快就把幾個女孩圍了個水泄不通。
小梅擠了好半天才擠進來,蘇蕾拉和楊海悅已滾在了一起。小梅扯著哭腔喊:“蕾拉,蕾拉,你這是幹什麽呀?”
井然也擠了進來,大喊:“住手!都給我放手!”蘇蕾拉鬆了手,楊海悅的頭發被撕扯得像雞窩,臉上、胳膊上一道一道的血印子。蕾拉上衣的扣子也被拉掉了,一隻鞋子飛到了一邊。她一P股坐在地上,說:“楊海悅,你想燒死我,結果燒死了三姑奶奶,我蘇蕾拉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蕾拉的聲音像被激怒的小獸,沙啞卻有穿透力。她的目光吐著火焰,盯在楊海悅臉上,甚至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楊海悅用手指往後攏頭發,哭道:“我沒有,我真的沒有!蘇蕾拉,你不能血口噴人!”
胖墩過去扶楊海悅,又踢了蘇蕾拉一下,井然剛想發火,卻發現蕾拉紙片一樣倒在了明晃晃的太陽下。
天真高,真藍,樹真高,真綠啊。可是人呢,那麽渺小,那麽無助,那麽輕飄飄的。人為什麽活在這個世界上呢?有那麽多痛苦,那麽多糾葛,那麽多煩惱……
蘇蕾拉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根羽毛,輕輕地在飛,飛過嘈雜的人群,飛過寬敞的操場,飛得幾乎跟藍天融為一體了。
她聽到井然哽咽著說:“蕾拉,沒事兒的。蕾拉,馬上就到校醫室了,你要堅持住啊!”
蕾拉睜開眼,努力地想笑一笑,但臉上腫了的肌肉厚重得推不開。
她說:“放開我,不然他們會給你記過的,我不能連累你。”
隻是,那些話無聲無息,就連井然那張英俊的臉也變得模糊起來了……世界變得那麽遙遠,一切都變得那麽遙遠了……
05 殘陽似血,被撚碎的初心如粉末
井然一路跟著楊海悅。
黃昏將至未至,這幾乎是烏衣最熱鬧喧囂的時候。路上人多車多,井然跟得很笨拙,額頭上冒出了細密的小汗珠。楊海悅站定,掏出了白色的手機打電話,聲音很大,但井然還是聽不清她在講什麽。
井然也不清楚自己到底為什麽要跟蹤楊海悅。隻是,小梅的話也提醒了他,如果真是楊海悅想燒死蕾拉才找人放了那把火,那太可怕了。他心裏隱隱地在替楊海悅做辯解:她沒那麽大膽子,她不會做這種事的。
可是,心裏的疑團像一滴墨滴到了水裏,越擴越大。
蕾拉的身體太虛弱,丹姨讓她在家裏休息幾天。反正在家裏複習也是一樣的,如果有什麽地方不會還可以問井然。
小唐幾乎每天都跑過來一趟,給蕾拉帶水果和一些好吃的,當然也有井然那份兒。丹姨過意不去,有時便留小唐在家裏吃飯。小唐總是不肯。
楊海悅進了一家小巷子,井然猶豫了一下,想自己到底要不要跟進去。隻一猶豫間,楊海悅便跟著一個黃毛男子走了出來。井然認出來那是青四,他穿著豆綠色的T恤,黑色的七分短褲,趿著大紅的拖鞋,一臉沒睡夠的樣子。
井然閃到了一棵海棠樹後麵。青四一P股坐在了巷口的冷麵攤子上,招呼著店家要兩碗蕎麥冷麵,五十個肉串。楊海悅坐到了他對麵,她問:“四哥,你告訴我,三姑奶奶家的事,跟你沒關係吧?”
青四拿手掌抹了一把臉,說:“昨晚打了一宿遊戲,要不是你來打門,還得睡。店家,快點,餓慘了!”
楊海悅拿了一雙方便筷掰開遞給他,又起身給他倒了杯大麥茶,重又坐下,目光盯在他那張包子臉上,把剛剛的問話重新又問了一遍。
冷麵上來了,青四用筷子挑了粗粗一坨,筷子撐不住,斷了。青四一回手把筷子扔到街上,罵了句髒話。楊海悅重新拿了一副,掰開,遞給他。他狼吞虎咽吃了兩口,嘴裏還嚼著麵,說:“你交代給四哥的事,四哥就是頭拱地也給你辦到。你哥楊海濤那是我大哥,他夠義氣,我不能當狗熊。不過,妹兒,這事兒咱可不能亂說,被雷子知道了,那可是吃不了兜著走……”
楊海悅的臉色發白,伸手拿過青四的那碗冷麵“啪”地扣到桌子上:“你就是頭豬,我讓你收拾她一下,讓你整出這麽大動靜來了嗎?”青四再一次把手裏的筷子扔了出去,不是打楊海悅,而是顯示一種憤怒。他的嘴裏罵著髒話,人卻沒有站起來。
楊海悅站起來轉身間,帶倒了冷麵鋪上的長條凳,她也沒管,徑直走了出去。
井然跟在她後麵,氣得心直蹦。轉過巷子,他三步並成兩步趕上楊海悅,站在她麵前,目光化成了兩根錐子,要把她紮出兩個窟窿來才甘心似的。
“站住!”
“幹什麽?你也想打我不成?”楊海悅的目光嫵媚卻又帶著幾分挑釁的意味。
井然的巴掌風馳電掣地跟楊海悅的臉來了個親密接觸,力量大得連井然自己都覺得手掌一木。
楊海悅白裏透紅的臉龐立刻腫起了一個手掌印。她用手抹了一下,,嘴角泛起一絲冷笑,說:“井然,你有種。隻是,你憑什麽打我呢?替蘇蕾拉出頭?你是她什麽人?她是罪犯的女兒,她驕橫跋扈,有什麽好?”
楊海悅的眼裏有晶瑩得水一樣透明的東西,但是,那雙大眼睛噙住它們,不讓它們掉出來。
井然不會理解他這一巴掌打掉的不僅僅是一個少女的尊嚴,還是一個少女金子般的初心。她喜歡他,那樣默默地喜歡他,從上初中的懵懵懂懂起,一直到蘇蕾拉這個入侵者出現前,他是同年級裏最優秀的男生,她是同年級裏最優秀的女生。
那時,他坐在她的左上角四十五度的地方。每天,她隻略略側一下身,就可以看到他。陽光透過窗,照在他的身上,他的臉龐清秀得像小楷書。眉峰輕輕挑上去,落下來,不淩厲,不霸氣,平得寧靜。他的目光盯著黑板的某一處,或者是老師的臉上,生怕漏聽了哪一句重要的話似的。
優秀的男生總是很吸引女孩子的目光,楊海悅一直把井然當成是自己前進的動力。學習困倦了,便想著現在井然一定在學習,自己不能允許別的女生排在他名字的後麵。
楊海悅也能清楚地感覺到井然對她的好感。初中時,班裏有個圖書角,班級裏訂的雜誌報紙都放在那裏,由井然負責。好看的雜誌報紙總是很搶手,楊海悅很久都看不到。有時輪到她了,最精彩的部分卻不知道讓哪個討厭的家夥給剪了去。
幾次之後,井然總是在放學後人走得差不多了,走到楊海悅的課桌旁,把嶄新的雜誌和報紙悄悄塞給她。楊海悅觀察到那是他從傳達室拿回來,沒往圖書角放,藏起來先給她看完後才放到圖書角。
楊海悅知道井然集郵,便把自己有限的零用錢拿出來,去小郵局看看有沒有什麽好看的郵票,買來,又央著郵局工作人員給蓋了戳子,然後夾在雜誌裏還給井然,還不忘提醒一句:“那郵票是我在別處拿來的,不知道你有沒有?”
臉漲成了一隻紅蘋果,井然也不吭聲,不說喜歡,也不說不要。
少年的情誼就像是裝在一隻袋子裏的青蘋果和青香蕉,是要慢慢起著化學作用的。
可是,蘇蕾拉來了,她像是個高傲的掠奪者,那麽橫行霸道地把原本屬於楊海悅的小幸福給撚壓得粉碎。
那個把新雜誌、新報紙留給她第一個看的井然,那個給她做海棠花標本的井然,那個總跟她的名字挨著的井然,為了蘇蕾拉憤怒得像一隻公雞一樣站在她麵前,不由分說地給了她一巴掌。
黃昏的地平線,有種烈日灼傷一樣的光刺,痛了楊海悅的眼睛。黃昏再美也終將要迎接黑暗。楊海悅眼裏的淚珠滾了滾,終於沒有掉下來。
她甚至笑了笑,說:“井然,你會為你這一巴掌付出代價的!”
井然也顯然被自己的這一巴掌驚住了。他的手掌攥成了拳頭,清了一下嗓子,說:“楊海悅,對不起。我剛才……我不知道該怎麽說你跟蘇蕾拉之間的事,你們原本可以成為好朋友的……”
“井然,你別說這些湯湯水水的話,我跟蘇蕾拉是兩個世界裏的人。她是公主,我是苦丫頭。你們個個覺得她可憐,個個幫著她。那好啊,各走各的路好了!”
“海悅,你要這樣想還好。蕾拉現在沒什麽親人,那天的事兒,如果是她被燒得……那該怎麽辦呢?”井然的一臉悲戚惹惱了楊海悅。
“她被燒傷、燒死,與我楊海悅半毛錢關係都沒有!井然,從今天起,從這一巴掌起,咱倆也便是陌生人了!”
楊海悅轉身離開,夕陽給她的背影鍍上了一層金色。
井然木然地站在原處。
黃昏的光亮漸漸褪去,黑夜模糊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