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因了良心才來的
雷下離開那個種煙人不久,就被哨兵攔住了。
“喂!站住!”哨兵衝他喊。
他沒站住他繼續往前走,他好像沒聽見。
“他娘!”哨兵跳到雷下跟前,把他扯住了。
“你聾了?叫你站住。”
“我去鎖陽!”
“知道你去鎖陽,戒嚴了,不讓往鎖陽去了。”
“我有急事,我要見個人。”
“都這麽說,誰都這麽說,算了,別指望吃壽酒,那酒不那麽容易吃。”哨兵說,哨兵很耐心,“聽我的話,你走!你別往那邊去那是自找苦吃,跟你說吧,剛剛還抓走兩個伢。”
雷下說:“那你把我也抓走吧,那你也把我綁了。”
哨兵驚得眼發直:“咦?!”他咦了一聲,他覺得很奇怪,他沒見過這種人。
雷下說:“你把我抓了,帶我去鎖陽,橫豎我要去鎖陽,死活都要去。”
哨兵無奈了,哨兵隻好把他帶到鎮上來了,哨兵沒綁他,他覺得那個好像腦子不好使,恐怕是個癲人。哨兵就是那麽想的。
到了鎖陽,雷下提出要見那個人,他說出那人的名字。
“咦!?”又有人咦了一聲。“你找他什麽事?”
雷下說:“重要事!”他說得很自然。
“想不出。”他們說。
“那個人可不是隨便能見著的,你以為呀!”
雷下說:“你這麽跟他說,你說雷下來了,你就說雷下要見他。”
雷下很快就被帶到叛徒舒全佑麵前。
“雷下是你?!真是你嗎?”
“斧頭伯,”雷下還喊他伯,“你快走,快些走!”
“看你慌急得……”
“走遠遠的,走遠遠的到天邊去,到誰也找不到地方去!”
叛徒舒全佑說:“我為什麽要走,你看你這麽說。”
雷下說:“你走你聽我的沒錯!”
叛徒舒全佑笑了,“你看你雷下還一個伢崽樣樣,還哭?多大一個伢了你還哭?”
“我都知道了我全知道了。”叛徒舒全佑說。
“他們派人來殺我了是吧?”他說。
“我都知道了,我知道他們放不過我,派了人來。”他說。
雷下不出聲,他抹眼睛。
“不能讓這人活著,不能讓他活著。”城裏人胸口鼓著血泡,嘴裏鼓出了這句話。那句話都在雷下耳邊響著。
“伢呀,你到底是有良心,沒白跟我斧頭六年,你給你斧頭伯通風報信來了。”
雷下抿著嘴。
“啊哈啊哈”叛徒舒全佑那麽笑著。
“跟你說吧雷下伢,我已經將得孝小滿給抓了。我料到他們會派人來弄事,所以鎖陽到處設了崗布了哨。我沒想到他們會派兩個伢來弄事,他們以為派兩個伢裝成叫化子就能混進鎖陽來。鬼喲……”叛徒舒全佑說。
“你這伢有良心。”他說。
“我就是因了良心才來的。”雷下說。
又一陣豬狗慘烈叫聲從那邊傳來。
雷下搔著耳朵。
“你看你,你搔耳朵。”叛徒舒全佑說。
“我聽到豬叫。”
“還有狗。”
“那是,他們殺豬屠狗,雖說狗肉上不了席,可我和張師長要吃狗肉。”叛徒舒全佑說。
“我們要吃他們不弄,我們要吃狗肉就上席了,上不了席也得上席你說是吧。”他說。他說“我們”,他把“我們”兩字說得很那個。
雷下說:“我說哩,我說那鬼哭狼嚎樣弄得人心煩。”
“你管他,有吃就行了,呆會你吃肉就是,你雷下伢好口福。”叛徒舒全佑說。
“豬斷氣前要掙泡屎尿。”雷下說。
“你看你怎麽想起屎呀尿的事來,你管那些,有肉你吃就是了。”
“算了!”
“你說算了?”
“又不是沒吃過肉,什麽都不比野味好吃,又不是沒吃過。”
就這樣叛徒舒全佑扯起了打獵的事,其實一見到雷下叛徒舒全佑就想到打獵,現在說起吃肉就忍不住了。
“時間還早,我們進趟山。”
“進山?”雷下要的就是這個,他沒想到事情會這麽順利,就跟是誰給安排了一樣。
“我們打獵去?我看時間夠了,我們弄些好吃的來給大家看看。”
“我聽斧頭伯的。”
“我已經有日子沒跟雷下伢一起打獵了,我手癢癢的一直癢癢的,我們打獵去。”
“我說了聽你的。”
叛徒舒全佑把雷下帶到鎮子東街,那兒有兩家裁縫鋪子。
“你看這這衣服破得,你看你像個叫化子。”叛徒舒全佑說。
“你來我這伯不能讓你穿了這身衣服見人。”他說。
他帶著雷下走進那家裁縫鋪。
“扯幾尺布給這伢做身衣服。”叛徒舒全佑對那個裁縫說。
那人有些禿頂,看去額頂油光放亮。“好的好的。”那人說。
叛徒舒全佑要了幾尺綢布。
裁縫說:“細伢家穿這麽好料子?”
叛徒舒全佑朝那人翻了翻眼睛。禿頂不吭聲了,他把剪刀在那剪出條口子,“嘶啦”一聲抖下一方綢布來。又麻利地用尺在雷下身上比了幾下。
“行了!”禿頂師傅說,“什麽時候要?”
叛徒舒全佑說:“現在。”
禿頂師傅說:“我又不是神仙,是神仙也沒這麽快眨眨眼就能弄出一身衣服來。”
叛徒舒全佑說:“可我現在就要,就現在。”
“你這人……”
裁縫店裏掛了一排新衣,像些古怪的旗幟。叛徒舒全佑拉了雷下過去,一件一件試著那些衣服,他試到一身合身的了。
“就這身了!”叛徒舒全佑說。
“那是別家的,人家今天要取貨。”
“我給你雙倍的錢,給你雙倍還不成?”
“我得守信用,不是錢不錢的事。”
“我說這樣就這樣!”
“你這人……”禿頂師傅還想說什麽,看見鋪子外麵那三個保鏢黑了臉。就不吭聲了,他在黑暗裏搖搖頭。
“不能讓這人活著,不能讓他活著。”城裏男人的話,像些奇怪的螞蟻爬進雷下的耳朵。
陷阱
雷下煥然一新,他洗了一個澡,把髒舊衣服換了,他就變過了一個人。
“啊呀雷下伢你成富家少爺了。”叛徒舒全佑驚驚詫詫那麽。
“人家可不好受了人家難受。”
“誰?!”
“那裁縫師傅呀!”
“你管那些,你看你?你管他。”
“人不能沒良心人也不能失去信用……”
“鬼!什麽都不抵錢有用,你別想太多伢你別想那麽多。”叛徒舒全佑說。
“有錢就有了一切,有錢就做人上人了。”叛徒舒全佑說。
“你管它,以後你隻管跟了斧頭伯過好日子就是。”他說。
雷下啞了聲,他不是沒話說,他隻是覺得說出來沒有用,這種時候你跟那人說這些有個什麽用?
他們開始收拾東西。叛徒舒全佑在吳府弄了兩杆銃,他把其中一杆給了雷下,雷下沒想到他會給他一杆銃。
“你記不記得?”叛徒舒全佑跟雷下說。
“記得什麽?”
“那天我說我們去墟上,肖曆中來屋場上找我,說嶺背一隻大野豬拱翻他六丘蕃薯田。央求我們去把那蠻橫畜牲收拾了。我說六丘田呀,怕來了十隻八隻一大群吧,他說哪裏哪裏就一隻,大得像水牯。”
“有五六百斤,他當時說。”雷下說。
“你記得呀你看伢你記性真好。”叛徒舒全佑說。
“你說不去墟上了。”
“就是我說有五六百斤呀那好雷下伢我們去打回獵我們有日子沒打獵了拿銃去拿銃去。”
“你當時眉開眼笑。”
“就是,我說我早就想跟雷下伢再進回山打隻野豬,當時上頭已給我派了事,說不定就要離開了,三年五年見不著,我就跟你說我們再去打回獵。”
“可後來我們沒去成。”
“沒去成沒去成,可當時我是那麽說的。後來才了命令要我立馬走人,十萬火急,我隻有走了,我們沒去成。”
他們開始出發,來福子和三個保鏢要跟了去,被叛徒舒全佑支開了。“你們別跟著,我們爺崽兩個去打獵你們跟屁蟲樣跟著什麽都會被嚇個精光還打個什麽獵?”
出了鎮子就是山,路越走越細越走越彎。他倆的影子在路邊草尖上晃蕩著。
“他娘的後來到底沒去成,上頭突然來命令了說走就走了軍令如山倒。”叛徒舒全佑說。
“沒打成……”
“我一直都想著那事,我老想那事。我想我和雷下伢打不成獵了,我想也許我見不著雷下伢了。”
雷下說:“你別說這些你別說。”他身上什麽地方跳出點東西讓他受不了。他想不能扯這話題了,扯下去他要前功盡棄,好不容易下定的決心又要軟下去。
叛徒舒全佑沒扯那話題了,他又說到那頭野豬。“後來那隻大家夥哩?”
“沒再聽人說起過。”雷下說。
“鬼喲,它能說沒就沒了?”
“五六百斤呀!”
“什麽?!”
“我說五六百斤大家夥除了斧頭雷下上林一帶沒人獵得著。”
“這是個實話。”叛徒舒全佑說。
路像根細繩繩,他們在繩上走著,像繩上兩顆移動著的結。拐過那凹就到那地方了,雷下有點莫名緊張,他四下裏望了望。
“你看你望什麽?”
“天要下雨吧?”
“下什麽雨,風往北吹,這時辰這種風不生雨。”
“噢噢!”
叛徒舒全佑又說到那隻野豬。“五六百斤大家夥說沒就沒了?我看是成精了。”
“成精了成精了。”
“上林一帶從沒人獵過那麽大一隻野豬,老輩裏也沒人獵過。”叛徒舒全佑說。
說著話,他們就到了那個地方。
叛徒舒全佑吸了吸鼻子。
“你幹嘛吸鼻子?”雷下說。
“我聞到野豬味了,我看這一帶有群野豬藏身。”叛徒舒全佑說。
雷下一抬頭,看到那地方,他拈了標記的陷阱就在那條“道”上。
叛徒舒全佑也發現那條“道”了。他一拍手,“嘿!”他說,“你看雷下伢你看,我說有野豬吧。”
“麂走一條錢,豬走一大片。這你知道的,麂子不管多少總是排了隊走,走過的地方不露痕跡。野豬不同,野豬爭先恐後沒規沒矩一擁而走,所以就一大片。走走就踩踏出一條道來。”叛徒舒全佑說。
雷下點著頭,他給自己鼓著勁,他給自己說雷下你沉住氣你得弄出點興奮不已的樣樣來。他拍著手,“呀呀!真有野豬哩。”
叛徒舒全佑說:“看你,你別那麽大聲,你會驚了野物的。”
雷下吐了吐舌頭,然後貓了腰往前走,他小心地繞過了那個陷阱。
叛徒舒全佑沒繞過,他一腳踩空了。
雷下聽到身後一聲響,是他期待的那聲響,他回過頭,看見叛徒舒全佑沒了,他好像突然從身邊消失了一樣。
“雷下雷下!”
他聽到叛徒舒全佑的喊叫聲,那喊叫就像來自腳底。雷下走過去,看見叛徒舒全佑跌到陷阱裏,像根肉樁杵在那桶口大的小坑裏。他頭上臉上都是土,黑糊邋遢,陷阱裏光線不好,看去形同鬼魅。
總歸有報應
叛徒舒全佑揮動著兩隻胳膊,他別處動彈不得,隻能揮動兩隻胳膊。
“狗娘養的缺德東西,弄陷阱也不上個標記。”他說。
“雷下雷下!你幫我一把。”他說。
雷下站在那,一動不動。
“雷下,來,你知道怎麽弄,幫我一把。”叛徒舒全佑說。
雷下還是那麽,像根木頭。
“耶耶?!雷下,你怎麽了?”叛徒舒全佑說。
“是你自己掉下去的,不是我,又不是我。”雷下說。
“沒人說是你,你那麽說?你去砍根樹砍根藤都行,要不你搓根繩……”
“總歸有報應。”
“什麽?!你胡說什麽?”
“他死的時候眼都沒閉上……”
“什麽?!誰死你說誰哩,你盡胡說你大白天說胡話。”
“你不知道你當然不知道你沒看見。”
“哎哎!雷下,我是你斧頭伯。”
“鬼!”
“你說鬼,我聽到你說鬼!你說誰哩?”
雷下蹲下來了,他覺得站著有些累就蹲了下來。他離叛徒舒全佑的臉更近了,也許他想看看叛徒舒全佑那時的嘴臉他才蹲下來,可他並不看那張臉,他看著側麵坡上的一棵樹。
“人並不都為財死鳥也不都為食亡。”雷下說。
“什麽呀什麽呀,你越說越沒邊沒影了,你讓我雲裏霧裏。”叛徒舒全佑說。
“你說巴康慶起他們是怎麽死的?”雷下說。
現在叛徒舒全佑終於明白了,他大睜著眼看著雷下。
“雷下,你總不會把我丟在這不管吧?”他說。
“是你自己掉下去的,不是我,又不是我。”雷下說。
“你先把我弄上來,我慢慢跟你說。”
“你別跟我說那話,我知道你要跟我說什麽,我不想聽。”雷下記起夢裏叛徒舒全佑說的那些話來。
“耶耶,你又不是我肚裏蛔蟲你怎麽知道我說什麽?!”
雷下說:“你說還不是為了個錢?為了過上好日子,現在錢就堆在你麵前,不是一點點。金山銀山,榮華富貴……摳摳指頭就能得到,我們打獵就是殺生,人是生靈,野物也是生靈,這有什麽區別,這沒區別。你看現在到處不都是個殺字?白的殺紅的,紅的殺白的,為個什麽,還不為榮華富貴?”
“耶耶?!我是想跟你說這些,可我沒說你怎麽就知道了?”
“反正不能用良心換錢。”
“什麽?!”
“我說人不能出賣良心。”
“耶耶?把你能得?”
“人活了不該那樣。”
“人活了該怎樣?”
“人家啐你哩。”
“愛啐啐去。”
“你說愛啐啐去?人要臉樹要皮……”
“雷下伢你看著我!”叛徒舒全佑說。
雷下就是不看他,雷下目光像根繩,緊緊纏在那棵小樹上。
“人不能做叛徒奸臣,就這些……”雷下說。
“我現在明白了,你是和得孝小滿一起來的,你們一起來找我……”
“反正人不能做叛徒奸臣……”
“我怎麽沒看出來,我太相信你了。”叛徒舒全佑有些絕望,他沒想到自己會落到這步田地,來鎖陽他什麽都想到了,他沒想到事情的結果會是這樣。他知道這一切都是雷下事先策劃好的,他知道雷下這麽個伢要作出某種決定十頭蠻牛也拉不回來。他真的很絕望,他沒想到會栽在一個伢崽手上,而且這個伢是最親近的人,他沒想到。他苦心經營的一切,他苦掙苦熬拎著腦殼厚著臉皮換來的一切,那些金銀財寶高官厚祿錦秀前程榮華富貴就這麽在不經意間都將化成泡影。
不行!他不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灰飛煙滅,他不能眼睜睜看著金子化成水。
他想他得想點辦法,他想人總歸有辦法的。
不能來硬的,雷下這伢不能來硬的。他對自己說。
“好了,就算伯一時糊塗,就算伯罪該萬死。”
雷下覺得他心裏有棟屋,那屋子被什麽搖撼著震顫了一下。
“不能讓這人活著,不能讓他活著。”這回好像不是城裏男人的聲音,這回好像是參謀武進良和首長在跟雷下說那話。
“伯也知道遲早是這麽個下場,”叛徒舒全佑說,“早來晚來一個樣,死在別人手裏不如死在你手裏。”
“不管我的事,”雷下說,“是你自己……”
“就是就是!”叛徒舒全佑想,這不行,我說別的。
“我們說些別的吧。”
雷下想他該早點離開這裏,可他好像挪不動步,他還側臉看那棵樹,那樹像朵雲彩,他搞不清他怎麽會把一棵樹看成一朵雲彩。
“一打雷我就知道會有事情……”叛徒舒全佑扯起打雷的事,他邊說邊看雷下臉。“我去山裏取套,打雷了我到樹下躲雨。就看見樹下有一團東西。就拾到你了,我給你起名叫雷下,我給你起的,我撿回你一條命給你起名養大你教你打獵什麽的……”
雷下臉還是側著,雷下不看他,他想要是雷下能看他一眼就好了,雷下就能看到他眼裏的東西,也許眼裏那東西有作用。叛徒舒全佑想。
“你是沒爺沒娘的崽,我就是你爺我就是你娘,一把屎一把尿……”
雷下臉一動不動,叛徒舒全佑懷疑那張臉那個人是不是都成了石頭。
“我綁你在背上,走村串戶,有養崽婆娘人家我就停下步子,也不管人家在井邊擔水河岸洗菜欄邊喂豬還是什麽的,都說:給一口奶你可憐可憐這伢給一口奶,你是喝千家奶長大的……”
叛徒舒全佑絕望了,雷下真把自己蹲成了一塊石頭。
雷下當然不是石頭,雷下那時候身上正翻江倒海。回憶像些奇怪的葫蘆在他腦殼裏那片汪洋裏冒出來,按下這個又出來那個。
他想起過去的許多事,想起得孝小滿,想起那城裏男人死不瞑目的那張臉。
他想他真該早點離開這裏,他為什麽不早點離開這裏?他真不該聽那人的這些話。可現在不行了,從那人嘴裏吐出的字像些蟲蟲,一下一下在他心上噬咬。
他心裏亂亂的,瞀亂成一堆亂麻,那些小蟲蟲把他的心搞成了一堆亂麻。
他覺得他受著一種煎熬。
他掙紮著站了起來,他真想跳下那坑裏和那人一起那麽了結了自己算了。
就那刻叛徒舒全佑慌神了,他以為雷下要走。其實雷下那時並沒想到走,他時時都想拔腳,可就是挪不動步。
叛徒舒全佑覺得身上一根什麽東西像刹時被抽空了。
“求求你了雷下!”他帶著哭腔,聲音灰黑朦朧。
“看在我們過去的情份你饒我這一次吧!”他說。
“我給你下跪了……”
他看到雷下的臉終於扭了過來。
雷下看著他,雷下像看個不認識的人那麽愣著眼看著那個人。那幾句話像什麽在他心上狠狠抽了幾鞭子,又像兜頭一桶涼水淋他一頭一身。他打了個激淩,覺得尿漲得厲害。
“我跪不下,我要能跪下我跪下求你了……”那聲音像些豆子,被人篩抖了一粒一粒什麽地方滾跳過來,聽得出那人在發抖,他抖得厲害。
他聽到來自腳下的那聲音很陌生,他沒尿,他朝那張臉“呸!”了一口。
就那會他才看清那張臉,他突然發現井底那張臉醜陋不堪。心目中那個好佬的影像徹底消失了,他看見一張醜極的麵孔。
他想也許是那些塵土和坑底光線的緣故那張臉才那樣,也許不是也許那臉原本就那麽醜,隻是他從來沒留意。
管它。他想。
他輕輕轉過身,走了。
本來他想好了,走時會對那人再說那句話。他想說:又不是我,是你自己,這怪不得我。可現在覺得那話沒必要說了。
他什麽也沒說,輕輕轉過身,走了。
他在山崖的拐角處屙了那泡尿,尿水很急,打得那棵草東倒西歪。他覺得很痛快,他從沒這麽痛快過。那時候日頭已經落下山去,西天抖著一幅紅綢。山裏最後一聲蟬鳴從森林裏某棵樹上傳過來。
“嘶啦嘶啦。”
這回他聽去不像是撕紙了,這回他聽去像是說那兩個字:“死了死了。”
“不能讓這人活著,不能讓他活著。”他好像又聽到城裏男人那聲音。
他想是這樣是這樣是這樣。
他穿著那身像富家少爺一樣的綢緞衣服在山裏走著,後來,他找了個安全的地方睡了一覺,他睡得很安穩。
補記:
三天後司馬雷下回到上林。
人們發現分別數天的雷下與前判若兩人,那個活潑好動煩皮的雷下不見了,他變得寡言少語。常常神情恍忽,人變得孤僻古怪起來。
那些日子雷下好像隻說過兩句話,那是跟首長說的,首長問起任務的事。
雷下說:“那城裏人死了,得孝和小滿被敵人抓走了。”
關於叛徒舒全佑的事,他隻字未提。
半月後,有人在離鎖陽十餘裏外的一處偏僻密林裏發現失蹤多日的舒全佑,人們很奇怪,一個獵人出身的漢子,怎麽竟會掉入捕獵野豬的陷阱之中。那男人死得很慘,他是被蚊蟲叮咬而死的,人們發現他時,他的眼窩已經被蟲子噬空了,隻剩下兩隻黑黑的空洞。陷阱裏滿是肥大的蚊子,稍一驚動,一股黑煙彌起,遮天蔽日。
人們說:“那種死法很痛苦。”
人們說:“惡有惡報!”
隨後是長征。
司馬雷下隨部隊一路衝殺,過雪山草地到達陝北,後入抗日大學學習,建國後參與組建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航空兵並任重要職務,1964年晉升少將軍銜。1986年離休,現居湖北孝感。
洪得孝和安小滿被捕後,被押往江西感化院第四監獄,1938年4月國共第二次合作,得孝和小滿被釋放,遂被首長李一氓召入國民革命軍陸軍新編第四軍(新四軍)軍部軍法處工作。抗日戰爭結束後編入山東野戰軍投入解放戰爭。
建國初期,二人都參加了抗美援朝。
其中洪得孝任誌願軍某部師長,1952年因病在朝鮮劍布裏前線坑道殉職。
安小滿則於1953從朝鮮回國,任總後勤部軍馬部副部長,後調解放軍獸醫大學任職,1964年晉升少將軍銜。1982年離休,現居內蒙古自治區海拉爾市。
2000年5月1日——8月11日於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