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事情做得天衣無縫
雷下一直在山裏轉著,他在想著那個“辦法”。
他知道要對付那人不是件容易的事,沒“辦法”不行,得有個絕妙的好辦法。他想著,聚精會神攪盡腦計,他信馬由韁在森林裏胡亂走。
就這樣他碰到那個陷阱了,他走著走著就發現了那個陷阱。
就是山裏獵人捕捉野豬的陷阱。陷阱就設在一條窄路上,其實那算不得路,那隻是野豬過身時擠出的一條“道”。有人在那挖了個陷阱。要是別人,也許就掉下去了,但雷下認得那標記。那是獵人有意設下的一個記號,提醒別人那有陷阱的特殊標記,山裏人都熟悉那標記,進山的獵人采藥的燒炭的那些人。雷下當然也認得,隻是他心思在別的事上,一時沒留意那標記。
他抬腳的刹那,猛然就看見那標記了。他腳沒踩下去,他腳要是踩下去那就糟了。
雷下背上透過一陣涼氣,他驚出一身冷汗來了。他知道那種陷阱,陷阱很深,挖成漏鬥形。井裏套井,井底桶大的一個小井,人或野豬掉進去就成了一個肉樁杵在那動彈不得,就像被泥做的一隻桶把你箍了,越動箍得就越緊。掉到那沒繩沒梯赤手空拳根本就別想從那上來。這地方少有人來,掉下去可真是叫天不靈叫地不應隻有等死的份。
他嘴裏罵罵咧咧的,後來他突然收了嘴,他不罵了,他蹲了下來,他好像發現什麽蹲在陷阱邊上瞅了很久。然後小心地將那標記弄掉了,他的動作有些古怪,他的表情也有些古怪。
他肯定想起什麽。
他把事情做得天衣無縫,他把事情弄完時心裏覺得好受一些。那是一種奇妙的感覺,他覺得事情有些怪,他想了想,弄不清自己那麽做會有多大把握,他的意圖也似乎有些朦朧,但他覺得他必須那麽做。
他肯定想到什麽,他看上去有些得意。
他把那“想法”裝到腦殼裏了,他覺得那“想法”不錯。
他好像弄到一個“辦法”了。
他把褲子捋了,站在那撒了一泡尿,他聽到尿水濺在枯葉上的那種聲音。
就那會,他把最後一點猶豫拋掉了。
他往鎖陽走去。那時候天還沒黑,天還早。
雷下說:有好戲看哩,你看就是有好戲
雷下進鎮子之前,和那個在煙田裏鋤草的男人聊了一會。他本來不想聊的,但那男人叫住了他。
“又是你?!”那男人從煙葉間探起頭,嚇了雷下一跳。煙長得很茂盛,快有齊人高了,那男人被煙葉掩著雷下沒看見,走近猛丁聽到那聲喊又看見煙葉間杵出顆人頭,就把雷下嚇了一跳。
雷下說:“這煙不錯!”
男人說:“我看見那兩個伢了,你不是打聽那兩個伢嗎?”
?雷下說:“噢噢!”
男人說:“他們叫官兵帶走了。”
雷下又“噢”了一聲。
男人說:“你沒看見?”
雷下說:“我看見了。”
“那你還往鎖陽去?”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你說這話對不?”
男人愣了一下,他那麽看看雷下,“你這伢,說話真那個,難道你真為了一頓飯?”
“我要找個人。”
“我說哩,有親戚在鎖陽?”
“就算是吧。”
“什麽叫就算是吧,你這伢說話怪。”
“你還沒回答我那話。”
“你這伢,好好的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話……鎖陽今天來了不少官兵,靖衛團的人都發了槍,我看有是非……”那男人說。
“管它!”
“你看你說管它。”
“祠堂坪裏搭了台子吧?”
“你看你天上扯一下地上扯一下,你看你又扯到搭台子,你怎麽知道搭台子的事?”
“唱戲!”
“哦!”男人哦了一聲,“你說唱戲呀,當然唱戲,大戶人家老太爺做壽能少了那排場?”
“會演什麽戲?”
“誰知道誰知道?”
“我看會演《罪誅》”
“哪能,做大壽喜事情,演那種戲?那是罵秦檜奸臣賊子的戲。”男人從兜裏掏出煙袋,那裏有一包煙絲,他伸出三根指頭,捏了撮煙絲塞進煙鍋裏,劃了根火柴點了。他抽了兩口,很愜意那麽眯上眼睛。
“你來一口?”男人把煙杆遞給雷下。
雷下真的把那煙杆接了,也那麽吸了兩口,覺得那煙像隻手,伸向他胸腔什麽地方抓了一把。
他咳著,咳出眼淚。
“你這伢,你看你!”那男人說。
“你去鎖陽不會是為了看一場戲吧”那男人說。
雷下看著那人,“奸臣賊子都沒有好下場。”
那人說:“你這伢是個戲癡,看來你是個戲癡。”
“你來鎖陽就為看個戲?”那人說。
雷下說:“有好戲看哩,你看就是有好戲。”
“我看未必。”那人說。
“看就是!”
“你這伢。”
“奸臣賊子都沒個好死!”
“那是!”那男人認真地說。
男人大口大口抽煙,山裏無風,那白白的煙就在他的頭頂成一根白白繩兒,像要和高天的白連在一起,看去,像有根繩要把那男人吊上天去。
後來,雷下就走了。
他把手下累成一條狗
鎖陽鎮埋在陽光裏,燦爛的陽光在屋瓦水麵葉尖田頭各處歡喜地跳著。
這是個好日子,一滿都是喜慶氣氛。街上人多了,豬狗雞禽之類不見蹤影,各家自覺將它們圈了,省得畜牲們不自覺到處屙撒,弄得邋遢髒臭壞了人家心情。若人家不高興難說會帶來麻煩和災禍,那是什麽人物,一縣之長啊,哪能得罪得起?弄個什麽名目就能叫你家破人亡。
吳家大院煥然一新,到處都現紅。十天前就燃起紅燭長明燈,簷角梁柱都掛了紅紙紅布,屋牆院牆大小門窗上都貼了紅,連樹上也貼了巴掌大小一塊紅紅東西。
還有燈籠,燈籠就掛在大門上,這有些不倫不類。這一切是那個瘦管家的主意,他說他請人給老太爺掐過八字,老太爺過七十會有個坎坎,要用紅來衝。七十大壽要有紅。做縣長的兒子說:“那好,要紅透半邊天。”所以吳家就弄紅,紅紙紅布弄了一大堆。吳家一弄鎮上人不敢不弄,家家都把紅張揚在鎖陽各個角落。
叛徒舒全佑坐在吳家大屋那把太師椅上。他一臉的怪異,說不清臉上那東西是笑還是一種什麽。
誰都覺得那是笑,叛徒舒全佑有笑的理由。這些日子,他過得十分得意。揮金如土,擁花抱玉這都算不得什麽,他得意的是幺三喝四威風八麵。他很神氣,神氣得就跟皇上一般。他說:“我要去縣上走走。”就有人牽來馬。他說“我不騎馬。”就有人給他抬來轎子。他說:“天太熱了喉嚨焦幹。”就有人端茶遞水。他說:“我餓了哩我餓了。”就有人給他做飯炒菜。
他們給他配了一個勤務,三個保鏢,一匹好馬,當然還有一個馬夫。他是他們眼裏的一件無價“寶貝”,他肚裏有他們要的東西。他們想把他肚裏的貨色掏出來。在沒有完全掏出來之前,他們待他像親爺,他們給了他一個師長的待遇。
叛徒舒全佑想抽煙,他覺得這個時候抽支煙很不錯。日頭從天井裏照入前廳,斜斜地鋪灑在廂房雕花木窗上,把那些窗格弄出一種層次,很惹人眼睛。一隻蒼蠅落在那錚亮的銅質門環上不住地扇動翅膀,空氣中有種嗡嗡的聲音叫人聽了很不舒服。
叛徒舒全佑皺了皺眉,那個勤務立刻心領神會,他把手裏的蒲扇往那揮了揮,在此之前他一直在給叛徒舒全佑扇風。
“處座!”那人說。他們給了叛徒舒全佑剿共情報三處處長的職務,所以他們叫他處座。
“嗯!”叛徒舒全佑臉上的皮肉舒展許多,他很得意。
他想抽起抽煙的事,他現在當然不再抽那種鄉下人抽的土產煙絲,是卷煙,上海產的老牌子名煙。他把一根煙夾在指縫裏,有人劃了根火柴將那支煙點了。
叛徒舒全佑長長吸了兩口,很愜意的樣子。然後他又指派手下做這做那。
他說禮品呢一樁一件要仔細不要漏了一樣東西。
勤務說處座怎麽會呢?
他說我不放心你們還是去河邊看看。
勤務想說我都看了兩回了,排還沒來。可他沒說。他老老實實顛顛地跑去河邊。
他說去馬欄裏看看那匹馬他它老拋尾巴不安份的樣子。
馬夫說天太熱蚊蠅多它能安份?
他說嗯?!
馬夫不敢再說什麽,也老老實實顛顛地跑去欄裏。
有人給叛徒舒全佑說:“先生,老爺說,請你過去寫字。”
當地富家的規矩,有紅白喜事,貴客中有身份或能寫能畫的都要留下“墨寶”,字畫好,就當作誇耀的實物,掛在廳裏人來人往顯眼地方,當然還有壽錦,上好的綢緞一塊一塊都用竹竿掛在那,好一般張揚。
來的是吳府的管家,他請叛徒舒全佑去寫字。
場坪上支了個大棚,放置了張桌子,那些鄉下富賈官府要人似乎都能來上兩筆。他們潑墨揮毫,都是一番儒雅模樣。
他們寫一張,就有人拿吸墨紙吸墨,然後將那方紙鋪在場坪上。立刻就有不斷“嘖嘖!”“呀呀!”的聲音。
他們彼此誇讚相互吹捧。
輪到叛徒舒全佑了,他說:“我用不慣府上的筆,我得用自已的筆,我專門帶了筆來,我把筆放在客棧裏了,我叫人取去。”
有人以為這個獵戶出生的人拙於文墨,所以才以這一手支應。
“福來子!”叛徒舒全佑喊,那個手下忙不疊應。他叫福來子,他就是叛徒舒全佑的那個勤務。
“處座你喊我?”
“給我去拿支狼毫來快些你不要耽誤大家的事。”
福來子忙不疊跑去又跑來,客棧離這不算近。要等上一陣子,可沒人接了寫,叛徒舒全佑鋪好了紙,他坐在那不走,別人沒法接。他們都站在那,不作聲,偶爾能聽到一聲兩聲的咳嗽。有時候他們會對望一下,抽動臉上的某塊皮肉笑笑,讓人看去莫名其妙。
福來子終於來了,一頭的汗。他舉著那支筆,像舉著一杆大旗。大家看著那支筆,他們有些詫異,他們沒想到叛徒舒全佑來鎖陽還真隨身帶了筆墨來。他們以為叛徒舒全佑是那麽說說,沒想到他們真看見來福子拿了筆來。他們就都大眼小眼的樣子有些怪怪。
叛徒舒全佑搖著頭,他把手那麽擺著。
福來子知道拿錯了,他又忙不疊地跑了去。又氣喘噓噓跑回來。
“不是不是,再大些。”叛徒舒全佑說。
有人說:“你換個人去,你看福來子累成了一條狗。”
人們都看叛徒舒全佑,可叛徒舒全佑不看大家,他不動聲色,他才不管什麽狗不狗的,他要的就是這個,他要在這些人麵前露個臉,他把手下支得團團轉,他把手下累成一條狗,他要的就是這個。他要讓眾人看看,讓那些鄉坤看看,讓縣衙裏那些人看看,讓四鄉八鄰來的賓客們看看。
福來子終於拿來那支筆,他像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
叛徒舒全佑執筆蘸墨,他往手上運著力氣,人們以為他要一句什麽話,或摘錄一句古詩古詞。可他隻寫了一個字,他寫了個“耀”字,沒人想到他會把那字寫得很那個,有點狂草的樣樣,飛龍走鳳。那些人都沒想到。
叛徒舒全佑寫完那字,把筆擲在地上。他覺得他心滿意足,他覺得他今天出盡風頭。
做人就要做到這份上。他想。
不像在共產黨裏混,官兵不分,那還弄個官當幹什麽?他想。
他想,支使了下人團團轉忙不疊畢恭畢敬惟命是從那才叫威風,那才是人上人感覺。
後來,叛徒舒全佑離開了場坪,他得弄出一會神秘做派。吳府有一處很不錯的花園。他想,我到花園裏坐坐。這些日子,他老是在人堆裏泡,他煩了膩了。他得一個人呆呆,他難得有一個人坐坐的時候。
園子用竹籬笆圍了,籬笆上爬滿了絲瓜藤蔓,有人在籬笆那邊說話,絲瓜長得很茂盛,說話人看不到這邊的人。
說話的是吳府裏的兩個長工。他們好像說了有一會了。
一個說:“鬼喲,做壽你就做壽,弄得一個鎮子雞飛狗跳。”
另一個說:“來了那麽多兵,我看有上百人吧。”
“做壽就做壽,又不是打仗。”
“鬼曉得,怕是擺排場吧?”
“到處都設崗布哨,到處……”
“從沒見過,從沒見過這麽做壽的。”
“是沒有,這哪像做壽哩。”
“我看要出事。”
“看你,東家老爺做壽,你說這話。”
“我隻跟你說說,我這麽想就這麽說了,這時又沒別的人。”
“出什麽事?我看不出會有什麽事出。”
“跟你說吧,昨夜我見天上往下掉星子,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
“那也不會是鎖陽的人,這日子到處在打仗,到處在死人,死了那麽多,天上哪掉那麽多星子了?”
“那你說說怎麽來這麽多官兵?”
“有大人物,我看有大人物。”
“東家是一縣之長,有誰還比他大嗎?東家哪回回來有這麽多兵?”
“你看你光說一個縣……”
“那你說還有更大的官?”
“我看像……”
聲音小下去了,聲音變得神秘起來。這讓叛徒舒全佑很高興。當然有比一縣之長還要大的,當然有比一縣之長更重要的。縣長算個什麽?真是鄉下人缺見識,有眼不識泰山。他想到自己,他想到那天請人給自己算命那瞎子說先生你官運亨通。他想這麽下去說不定能弄個專員省長什麽的幹幹。
東麵漫過喧囂,東麵是吳府的廚房。那地方正在殺豬屠狗,豬叫狗叫響成一片。
就這時福來子匆匆趕了來。
“處座,有人要見你。”
“是北路軍張師長?”
“不是不是!”
“那就是省城來的阮參事?”
“不是不是!是個伢!”
“一個伢你也來找我?不見不見!”叛徒舒全佑甩了甩袖子,他有些生氣。
“我也是那麽跟他說的,我說不見不見,一個伢,處座哪有閑功夫見你?”
“那你還來這?”
“他說他叫雷下,他說一說雷下你就見他了。”
“雷下!”
“他是這麽說的。”
“帶他來,馬上把他帶來!”